時間退回到三年前——

    天和十七年。

    沈寒潭年方十七，正是初承聽音閣沒多久，下江湖游歷在天姥山驚鴻一瞥“飛霜圣手”的時候。

    那年中秋，他正忙著在海外蓬萊仙島上賞景打架療傷追老婆，無暇回京同家人團(tuán)聚。累得新任聽音閣下屬監(jiān)聽機(jī)構(gòu)首領(lǐng)——“掠音”隊隊長劉恪把在江南一帶尋他尋了整整一月，才在蓬萊千島中的一個名叫“東福島”的小島上找到自家閣主的蹤跡。

    待劉隊長把七八月的消息告知他時，已經(jīng)九月中旬了。

    沈寒潭接過消息，哂道：“嘿，第一條便是東宮的丑事。我朝這位太子殿下，委實有當(dāng)今的風(fēng)范?！?/br>
    大梁的太子乃天元皇帝的原配皇后所出，自皇后過世，皇帝便加倍疼愛這唯一的嫡長子。

    倒不是說大梁這一位皇帝對發(fā)妻有著多少深切的懷念和她走后的悲痛，否則他們沈家也不能夠往后宮塞進(jìn)去一個國色天香圣眷正濃的沈貴妃了。

    只是在這皇帝的幾個兒子中，只有太子最像皇帝，最有皇帝年輕時候的風(fēng)范。

    說得好聽點，叫多情且和善；說難聽點，就是好色又無能。

    天元皇帝也不知道腦子里是怎么想得。

    這歷朝歷代的皇帝選下一任的皇帝都是能者居之或者擇優(yōu)而錄。最最不濟(jì)，起碼還要看看人品吧。

    他就不，他覺得哪個兒子最像他，今后一定最有出息。

    皇帝可能是對自己太過于自信，信了白馬寺那群和尚“圣上千秋百年”的長生鬼話，覺得反正自己還能在這江山社稷上再坐個百八十年，便也不怎么擔(dān)心兒子們的人品問題。

    上梁都如此昏聵，那泱泱朝堂里頭的“下梁們”，還能有什么諍言諫骨呢？

    自皇帝改元天元，元年伊始，這大梁朝堂就江河日下，是一天不如一天。佞臣橫行，權(quán)臣當(dāng)?shù)?，別說官員了，就連皇城根兒腳下石獅子的嘴巴里，都能掏出太監(jiān)們中飽私囊的銀子來。

    當(dāng)然，皇帝早年確實頗有手腕。他做出了一系列安定天下，撫恤百姓，減稅免役的政績，不然這百姓早都揭竿而起，直搗黃龍了。

    難就難在，這人一老就特別奇怪，不僅固執(zhí)，還不服老；又不服老，又覺得自己勞苦功高，這天年自己頤養(yǎng)得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

    又不放權(quán)，又不作為，還染上了每一個亡國之君都有的好習(xí)慣——聽?wèi)颉?/br>
    拜皇帝這股極力推崇文化娛樂事業(yè)的行為所賜，全大梁百姓上行下效。京城里頭東市坊間的三教九流里，最多的就是各式各樣的戲班子。

    不說皇宮里頭的御用伶人，就東市那個稍微有名頭的旦角兒，唱一場下來的打賞錢都夠普通人家一年的米面錢了。

    好在文官羸弱，可武將強(qiáng)硬。

    自大梁開朝以來，地方節(jié)度使權(quán)力登峰造極，藩鎮(zhèn)割據(jù)，養(yǎng)私兵之風(fēng)盛行不減?；实垡彩切拇蟮牟恍?，竟然讓藩鎮(zhèn)節(jié)度使們自己掌握著兵士們的生殺、賞罰、升降等權(quán)利。

    大梁八個節(jié)度使區(qū)早都傳言著這樣一句話——“為之其將之恩威，而不知有天子?！?/br>
    八個節(jié)度使中的翹楚，就是秦國公沈弘的二公子，皇帝的親外甥，朔方節(jié)度使沈寒溪。

    許是這親戚關(guān)系實在太近，沈家等等一干世家文成武就，天元皇帝自覺高枕無憂，在含元殿里頭唱戲唱得是風(fēng)生水起。

    文有內(nèi)閣，武有親兵，他自認(rèn)為為天下cao.了大半輩子的心，是該坐在龍椅上理直氣壯地享享當(dāng)皇帝的清福了。

    老子耳提面命，兒子自然也知道怎么行事才能討父皇的歡心。

    太子自小在宮人和伶官耳濡目染之下，與他父親同氣連枝，一個鼻孔出氣，三天兩頭盡干些荒yin無度的事，來寒朝廷上這些為數(shù)寥寥的忠良們的心。

    比如沈寒潭手上這個——

    太子除夕夜里在丹陽殿寵幸了一名伶人，伶人私自產(chǎn)子被皇家知悉，孩子抱回皇宮伶人賜死。

    伶人中秋產(chǎn)子，恰逢太子側(cè)妃郭娘娘流產(chǎn)，這孩子就順理成章的記在側(cè)妃下?lián)狃B(yǎng)。

    東宮里頭烏糟糟的事數(shù)不勝數(shù)，就連那蓮花池里頭的王八腳丫子里，都不干不凈地藏著一斤污泥。

    沈寒潭對這些事自是一清二楚。

    唯一要說這出淤泥而不染的，也就是這個賢良淑德的郭側(cè)妃了。

    郭側(cè)妃的父親翰林院正郭大人，雖不是什么顯赫門楣，倒也書香鼎盛，清名滿庭。當(dāng)年皇后在世，給他這不著調(diào)的兒子攀了這么一門親，真可謂是愁斷了頭發(fā)一般得用心良苦。

    奈何太子委實太不爭氣，郭小姐琴棋書畫深明大義他是一點兒沒看上，反倒是熏心看上了郭小姐清水芙蓉一般的樣貌。

    太子妃育有二子，且母家顯貴，自然飛揚(yáng)跋扈。

    這孩子養(yǎng)在郭側(cè)妃身旁，盡管吃了些苦，但在沈寒潭看來，近朱者赤，倒并不是件壞事。

    奈何太子一朝倒臺，竟然只偷偷摸摸留下了這么一個血脈，著實令人唏噓。

    話又說回來，這么一個無心朝政，整日在東宮荒yin無度的人，哪里有那個骨氣從他老子手上奪權(quán)“謀逆”呢？

    朝堂上凡是腦子好使一點的，都能明白這里頭的彎彎繞，更別說坐在龍椅上曾經(jīng)再怎么也殺伐決斷過的那位了。

    所以，太子領(lǐng)著御林軍沖進(jìn)通天門太極殿，用腳趾頭想也知道不是來搶他老子的椅子的。

    奈何不知是被哪個弟弟拿來當(dāng)槍使，這桿“槍”當(dāng)?shù)梦瘜嵰蔡锖啃母是樵噶恕?/br>
    沈寒潭坐在馬背上，當(dāng)然聽見了陸野那聲“龍戰(zhàn)于野”。

    他微微瞇了瞇眼，忽然覺得這小子雖然身體里流著梁王的廢物血，骨子里到底還是有他們李家人天生的帝王心。

    這樣一個三歲的稚子，被教出這樣的舉止和心氣，想必那位郭娘娘定然功不可沒吧。

    當(dāng)然，他再怎么懷疑再怎么好奇也不可能想到，這位三歲稚子的身體里，承載這一個比他還大三歲的成年人的靈魂。

    陸野自在那個“馬桶蓋”里失去意識以后，就根本不知道自己將會被那鬼地方怎么玩弄了。

    待他醒來，就發(fā)現(xiàn)自己“穿越”了。

    也是稀奇。

    遇上一個古代穿越到現(xiàn)代的怪人不說，自己還反穿了一把——跑到他沈秦簫的地盤上來了。

    他們這是在參加某衛(wèi)視那個叫《變形記》的綜藝節(jié)目么？

    還確確實實的“變形”了。

    他成了一個嬰孩，在東宮的血雨腥風(fēng)中心驚膽戰(zhàn)地活過了前三年。

    除了側(cè)妃娘娘給他的庇佑以外，沒有獲得過一絲溫暖。

    而那個一路護(hù)送，拼死保他逃出生天的中年人，是他那僅僅見過兩次連面也沒記住的皇爺爺送來保護(hù)他的。

    他由著出身的緣故，被他那太子父親厭棄。

    這三年除了在除夕夜里進(jìn)過兩次皇宮面圣以外，其余的時間都被關(guān)在別院里由側(cè)妃娘娘教讀詩書禮儀，學(xué)那兩個嫡哥哥學(xué)得東西。

    東宮眾人將他當(dāng)作是東宮之恥，是太子被人攻訐的把柄。

    因此見過他的人寥寥，倒也沒承想因著這個，反而救了他一條命。

    對于他來說，淡漠的皇家人就和拋棄了他的陸家一樣，讓人心灰意冷到根本不想靠近，還不如那短短半月帶著他東躲西藏的侍衛(wèi)們來得有感情些。

    所以，他很快就適應(yīng)了中年人在路上告之于他的新身份。

    只不過沒承想，自己竟被托付給了沈家。

    “這個沈家，”陸野努力地回憶了一下那晚沈秦簫說的話：“就是那個最后因為燕王謀逆，舉家傾覆的京城沈家么？”

    陸野嘆了口氣，自己這是才出龍?zhí)队秩肓嘶ue啊。

    秦飛霜看著這孩子年紀(jì)輕輕，卻像個成年人一般的哀聲嘆氣，不由得忍俊不禁：“常言道三歲看老，原來是這么個意思。徒兒因何嘆氣？”

    陸野在大學(xué)里那“風(fēng)云人物”的名號可不是白來的，當(dāng)即顯露出傷心的樣子，朝著秦飛霜拱手回答：“徒兒思念家人，思之過往，又恐及來時。心中畏懼難受，是以嘆氣?！?/br>
    秦飛霜一聽，當(dāng)即心都軟了。

    她覺得如此進(jìn)退得宜，舉止得體的一個孩子，明明乳臭未干都不能照顧自己，家中竟遭此橫禍，實在是蒼天不公。

    她以一顆良善之心將心比心，竟忽覺感同身受，便忍不住落下淚來：“好孩子，我既收了你為徒，又姑且算是你的三嬸，咱們便是打折了骨頭連著筋脈的親人。嬸娘出身江湖，家底不曾托大，倒也算上殷實。你未來義父家中，是國之肱骨。今后跟著我們，也算是有好日子了?！?/br>
    如此，便將她所知的沈秦二家的境況，一路上都告與了陸野。

    這一路上不知是不是因為敵人自以為抓到的“替代品”是真“玉石”，或是因為沈寒潭人手實在充裕，待陸野搞清了情況，他們已經(jīng)從金州風(fēng)平浪靜地入了關(guān)，抵達(dá)了京城。

    因在城外稍作了休整，輔一抵京，秦飛霜就入了門，順順利利地成為了沈家的三媳婦。

    陸野自是才一進(jìn)門就被帶入了書房。

    書房里坐著一個老者，和兩個三十來歲的中年人。

    老者坐在正中，帶著一股不怒自威的霸氣。右邊第一位，坐著的人文質(zhì)彬彬，看著便像是個文官。

    這兩人，想必便是他未來的祖父秦國公沈弘、和剛從太子少保左遷至吏部尚書的大伯沈寒林。

    右邊第二位，坐著一個身量孱弱，卻帶著點莫名血腥氣的人。

    饒是陸野已經(jīng)猜到此人是誰，心中還是微微驚訝。他聽郭側(cè)妃說過大梁這個“肱骨之臣”。

    這位將軍的赫赫威名遠(yuǎn)揚(yáng)突厥，甚至傳到了回紇一帶。北方草原上那些游牧人只要見到了軍旗和那只英武的頭盔，無一不要退避三舍。

    沒想到，那樣寒光凜凜的鐵甲之下，包裹得竟是一幅并不魁梧的軀體。

    這就是他未來的父親，“國之棟梁”——朔方節(jié)度使沈寒溪。

    陸野直勾勾地打量著沈寒溪，心中正暗暗吃驚，卻不曾想沈寒溪心中也是微微詫異。

    路上老三已經(jīng)提前修書一封告知家里路上情況，其中特地提到了：此子早慧，異于常人，務(wù)必不敢視之為等閑三歲稚子。

    當(dāng)然了，沈寒潭的原話是：“東宮那烏煙瘴氣的爛泥巴溝里竟還長出了一株早慧的好苗子，倒叫郭側(cè)妃給梁王那個廢物教出來一個下九流生的好兒子，可見是件天大的功勞?！?/br>
    他本來有了心理準(zhǔn)備，想著無非是舉止得體些，帶著些皇室子弟的矜持罷了。

    他們李家那些人，除了他母親清寧長公主，就沒一個能拿得出手看的，能有什么好苗子出來。

    可是這孩子明明方三歲，進(jìn)門后在他三人隱隱帶著下馬威意味的注視下，也沒有絲毫露怯；明明被皇家厭棄，寄人籬下卻不見一絲諂媚。

    而且讓他有種感覺，自己面前站著的，是個氣定神閑的青年，而不是一個三歲幼童。

    沈寒溪突然覺得，這本來扔給他讓他覺得很累贅的包袱，是個裝了金子的。忽然間，這孩子就順眼了起來。

    陸野在路上花了好長時間，才理清了皇家這亂七八糟的親戚關(guān)系。

    雖說君臣有別，可是在他們沈家卻是個特例。

    皇帝的妹子嫁了秦國公，封了長公主。而秦國公的胞姐入了后宮，成了皇后死后在后宮只手遮天的沈貴妃。沈弘既是皇帝的妹夫，又是國舅爺。據(jù)沈秦簫那兒的消息判斷，狀似跟他一輩的表姐沈秦笙還嫁給了皇帝的兒子燕王，如果這一世不變的話，那沈寒林和皇帝還是親家！沈弘還高出皇帝一輩分！

    大兒子是管人事的，二兒子是管武將的，就路上他那個三伯沈寒潭廢物一點，跑江湖浪跡去了。

    這還不算路上秦飛霜跟他講得那些七七八八沾親帶故的遠(yuǎn)房親戚……

    有這樣的支持，陸野真的很想問一問那個腦子里筋沒扭正的燕王，到底是吃錯了哪顆藥，非得要死要活的謀反啊！

    這不是提著大刀就敢鬧革命——拖著一大堆人就往死胡同里沖嗎？

    他心里誠然覺得很費(fèi)解，但面上倒是不動聲色的拉了拉關(guān)系，抬手合十小手，一拱禮：“李冀問沈叔公和二位叔父安好?！?/br>
    這是靠了清寧長公主那邊的關(guān)系了。

    三人：“……”

    他們對視了一眼，都有點明白沈寒潭的意思了。

    這孩子確實不同凡響，跟梁王那個扶不起來的缺心眼兒著實不同。

    雖然他們跟這孩子算是八竿子也打不著的親戚，但他此刻既不端太子遺孤的架子，也不畏畏縮縮拒人千里，那么很多事情就活絡(luò)了起來。

    這親戚此刻攀一攀，真是再好不過了。

    沈弘一頓，略一思索突然起了一個主意，于是趕緊拉過陸野的手將他抱起來，裝得真情實感道：“好孩子，快讓叔公好好看看。你受苦了?！?/br>
    沈寒溪見他父親改變了原先的態(tài)度，不知怎的，暗暗松了一口氣。

    但見沈弘繼續(xù)說道：“皇命難違，盡管身份變了，但咱們都知道這骨血里是流著一樣的東西。入了沈家族譜，便也是一樣的。”

    說完，還用力在布滿了褶子的眼尾假惺惺地擠出了一滴，著實寒磣到他兩個兒子的眼淚來。

    沈寒林和沈寒溪起一身雞皮疙瘩的同時，也注意到沈弘說得“入族譜”。

    那就是說，這孩子要改姓了。

    沈弘指著二人，道：“這是你大伯伯寒林，這是你父親寒溪。”

    這已然是換了身份了。

    沈弘又拉過他，繼續(xù)道：“我們沈家承蒙圣上不棄，賜爵秦國公，小輩便都是‘秦字輩。你以后便是寒溪的子嗣，便取名‘沈秦箏。頭上有一個嫡親堂姐，喚作‘秦笙的，是你大伯伯的獨女。待你拜了宗祠入了籍貫，便去見過各位長輩親人吧！”

    陸野從容應(yīng)答：“秦箏見過祖父，父親和大伯?！?/br>
    待沈家諸事安定，沈弘挑了個良辰吉日，讓陸野入家譜，自此之后，世上就只有沈秦箏了。

    看著沈秦箏獨身一人在祠堂三跪三扣，那么多禮節(jié)卻不怎么見紕漏的樣子，沈寒溪贊嘆不已，同時——

    “父親，兒子愚鈍。認(rèn)過來便好，為何還要讓他入我沈家族譜。您這樣做，皇上會不會……”

    沈弘一笑，頗有深意道：“此子今后前途無量，若飛黃騰達(dá)，那就要刻上我們沈家的印記。皇帝怎么想倒是其次了，關(guān)鍵是——”

    他轉(zhuǎn)過頭，看著自己的二兒子，老jian巨猾地笑道：

    “這不正好是一塊上好的免死金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