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別
那聲音聽上去就像是被砂紙磨過一般,讓沈秦箏禁不住懷疑這滿屋子飄香的那壺碧螺春,可能是用來當“熏爐”用的,并不用來緩解這老人的口渴。 沈秦箏看了一眼前面的侍衛(wèi),那侍衛(wèi)只是躬身,做了一個“請入”的姿勢,而后便杵在門口眼觀鼻鼻觀心地開始發(fā)揮自己門柱子的作用。 沈秦箏想著,反正此刻已經“逼上梁山”,于是深吸了一口氣,鎮(zhèn)定了半刻,一腳踏進了屋子。 天香樓不愧是這京城里的第一銷金窟,雕欄玉棟錦瓦綢幕比比皆是,就連區(qū)區(qū)一塊屏風鑲角,都用得是上好的藍田玉。碧螺春的香氣已經氤氳了很久,將整個屋子浸染的都是滿滿的茶香。 這屋子里的人,已經等了很久了。 沈秦箏一邊想著“這個人這樣大費周折地把他弄過來,究竟想要干什么呢”一邊轉過屏風,下一刻,當屋內的景色毫無保留地展現在他面前的時候,所有的問題都迎刃而解了。 桌上放著一盆盛放的四季秋海棠,旁邊坐著一位黃袍鶴發(fā)老者,正目光灼灼地看著他,帶著慈愛又悲傷的目光。 “咳咳,來,到朕這兒來?!?/br> 待沈秦箏回到沈府小院,已經是日落時分了。遠遠望過去,夕陽將整個皇城的輪廓勾勒的十分清晰,像是為所有的房屋棱角都染上了一層朦朧的血色。 他的小院還是一如既往的寂靜,前幾日的熱鬧與隨從們忙進忙出只是暫時的景象,并不是什么常事。 沈秦箏嘆了一口氣,握緊了手中的雞血石玨,感覺自己心中充斥著無法言說的情感。這些情感就像乍起的狂風,卷著他這艘破船在航線上四處漂泊,最后越過痛苦的汪洋,抵達了絕望的邊緣。 而他空蕩蕩地身后,竟恰到好處地傳來了一聲低聲詢問。緊接著,空地上憑空出現一個身影,正是方才杵在海棠間門口的那根“大柱子”。 那柱子問道:“主子為何嘆氣?” 沈秦箏暗自安撫住自己的心跳,就算是早就做好了準備,已經知道了以后要習慣這些人的存在??蛇@樣突如其來的出聲,還是讓他覺得,自己的適應能力可能并不像想象中那么優(yōu)秀。 沈秦箏走進院子,盡量平心靜氣道:“無事。” 他復而又想了想,覺得自己有必要再囑咐一遍:“以后不用這樣跟著我,我自幼獨來獨往慣了,并不同于你往日里侍奉的那些主子?!?/br> 那暗衛(wèi)本連忙應道:“是?!?/br> “你叫什么?”沈秦箏邊走邊問道。 “聽音閣每換一位新主子,都須得新閣主賜名?!?/br> 說話間,他們已經來到了沈秦箏居住的堂門前。沈秦箏將手放在門前,準備推門而入:“那你以前叫什……” “噓——” 話還沒說完,暗衛(wèi)突然出手,按住了他的動作。 屋內有人! 沈秦箏向暗衛(wèi)使了個眼色。暗衛(wèi)會意,向后退了一步,竟然憑空消失在大庭廣眾之下。接著,沈秦箏屏住呼吸,然后深吸了一口氣,換上了平日里冷漠疏離又帶著一點寄人籬下的苦楚樣子,推門走進了自己的房間。 房間里坐著一個人。 能悄無聲息地打開他的房間,坐在他的桌子上安安靜靜地等主任回來,其實想也知道,不會是什么其他人。然而今天沈秦箏做賊心虛,反而大驚小怪起來。 “阿簫?!鄙蚯毓~轉身關好門,從善如流地坐在凳子上給自己倒了口茶水壓壓驚。 沈秦簫百無聊賴地坐在沈秦箏的書塌前,正拿著一支沈秦箏剛從湖山齋新買的羊毫,在紙上寫寫畫畫。 沈秦箏一湊上前去,好家伙! 本以為此子家學淵源天賦異稟,能和他爹沈寒潭一樣寫得一手好字。可這紙上的墨跡要是放在每年京城“西山會”上,只會讓京城諸位才子們唏噓感嘆“虎父犬子,欲哭無淚”了。 橫不成體,豎不成鋒,跟他爹沈寒潭那一手“鐵鉤銀劃”的書法差了十萬八千里。 沈秦箏嘆了一口氣,取過小孩子手中的毛筆,在寥寥無幾的空白處寫了一個“永”字,道:“喏,先把這個字練好再想別的。怎么又過來了,你爹呢?” 小團子沈秦簫左等右等,終于等來了這個人的御筆,本來的愁眉苦臉立刻多云轉晴。眼睛直勾勾地看著正在一筆一劃給他寫分解字體的那只手,好像恨不得想把這只手據為己有:“爹跟爺爺正在談事,娘偷偷放我過來玩?!?/br> 沈府眾人各家,能不讓自己家的小輩兒和沈秦箏一塊兒來往,就絕對不會靠近西苑,這在國公府好像已經成了一條不成文的家規(guī)。 除了三房那來自江湖的大家閨秀少奶奶——秦飛霜。 沈秦簫想了一想,覺得自己沒說完整,復而又補充道:“二哥,爹要接我走了?!?/br> 寫到最后一筆的手突然頓住了。 “唔?!?/br> 手又恢復了開始的筆走龍蛇,似乎是覺得光寫一個“永”字,以后可能不夠這小團子練的,于是又拿出一摞新紙,隨便在心里想了幾個字寫上去。 沈秦簫渾然不知正在給他寫字帖的人,此刻心中的想法,只是一直看著自顧自地道:“娘說讓我把自己的東西都收拾了,過不了幾天就走?!?/br> 沈秦箏一時間簡直不知道自己應該回答些什么。他覺得他心中像是一面破破爛爛的篩子,本就千瘡百孔到什么也留不住,現在更是漏了個大窟窿,從下面透過來的風刮得他的心里空落落的,沒有一絲一毫的依靠和承載。 他用力握了握筆桿子,在硯臺蘸了墨,然后用盡全部的氣力控制住自己的失落,以防沈秦簫看出自己的情緒,強打精神說道:“是得好好收拾收拾?!?/br> 沈秦簫興致盎然地看著他,道:“二哥,我給娘說,想帶著你走!” 沈秦箏僵住了。 手中的墨在雪白的宣紙上滴了好大一團墨跡,沈秦箏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那團墨跡上。沈秦簫也看著那團墨跡,可惜一般地嘀咕道:“臟了……” 沈秦箏聞言驚醒,連忙收回筆放在筆擱上,移開鎮(zhèn)紙,手忙腳亂地將那張廢紙扯出來。 他不知道應該怎么表達此刻的心情。不如說,他從一開始就一直在失落和狂喜的邊緣來回走動并被拉扯,像是一把正在挑著燈芯的剪子,每剪他一次,他就亮一分。可是那只是飲鴆止渴而已,等剪到再無可剪的地步,他就會被灼熱的燈油淹沒,最終熄滅殆盡。 他是皇帝用來安撫“國之肱骨”的暗棋,是沈家用來向皇帝表明忠心的誠意,還是一個永遠見不得天日,永遠認不了宗親的落魄皇子。他從來不是為了自己而活著,從一而終,只是京城各方博弈的掣肘。等到有一天平衡木斷了,再也不需要被衡量了,他也就沒用了。 棋子,是不能擁有自己的想法的。 沈家不可能讓他離開京城,而那位才見過不久的親人,更不會同意。 可這不代表,他甘愿變成一顆沒有心的黑棋,甘愿隨人擺布,甘愿沒有人問過他到底愿意不愿意。 沈秦箏將那張紙揉成了一團,那上面的墨跡突兀而刺眼,就像是一顆大大的淚滴落在了某個人的心上,一點一點將心染成冷鐵般堅硬。 他深吸了一口氣,擠了擠自己的微笑,發(fā)現這樣實在是太難為自己,遂而又放棄,只是僵硬著自己的面部表情,一點一點將自己的情感撕碎蹂躪,最終丟到再也看不見、誰也找不到的角落里。 沈秦簫本以為他這溫文爾雅,百依百順的二哥聽了這個消息會開心,可是看見他這幅逐漸冷下來的臉色,突然覺得剛剛那一滴墨跡好像落進了他的心里,然后在湖中慢慢蔓延開來,消失殆盡。雖然這水看著透明,可是自己知道,心里這汪湖水再也不干凈了。 小小的孩子心中還不能懂得這樣的情感,只覺得自己好像被遺棄了一樣難受。于是目不轉睛地盯著眼前并不看他的少年,問道:“二哥,你不想去嗎?” 明明是一句平淡無奇的話,卻激起了千層漣漪。隨著湖水的擺動,破碎到再也無處找尋。 沈秦箏低下頭,過了良久,說道:“好呀?!?/br> 小團子聞言,心中大大地松了一口氣,方才的小心翼翼飛得無影無蹤。 “我去給爹爹說,二伯一定會同意的。”走之前,沈秦簫抱這他二哥新給他寫好的字帖,興致勃勃地回頭道:“二哥,你也快去準備吧。” 再見,已是咫尺天涯。 天元三十二年冬,天元皇帝駕崩,享年六十七歲,謚哀帝。齊王李肆在刀光劍影、血流成河的奪嫡之路上披荊斬棘,上位登基,改元章和。 除了燕王,趙王兩位沒來得及摻和一腳爭儲的皇子以外,寥落的皇城已經吸干凈了李氏宗族的鮮血。 章和元年,沈寒溪護詔有功,在危難時刻送來的那一份密詔,為這場浩浩蕩蕩的自相殘殺畫上了休止符,終于一錘定音。同年,燕王奉哀帝遺詔,迎娶秦國公家的大小姐,吏部尚書沈寒林的獨女沈秦笙。 因守孝三年,婚期延后。 章和元年秋,朔方節(jié)度使沈將軍的兒子沈秦箏新科三元及第,成了新朝第一位狀元郎。 “該你了。” 皇宮御花園內,一陣秋風吹過,引得一旁的紫竹一陣sao亂,紛紛抖落了自己的老葉。 大梁新主李肆剛剛落完他精彩絕倫的一步棋,嘴角的笑意中還帶著得意之色,抬起眼皮兒看了看對面正苦思冥想,剛榮升至翰林院供奉的新科狀元沈秦箏。 霜降才至,勤德殿內的炭火盆子卻早早就從白露時節(jié)燒到了今天。整個屋子暖和的像是沒有經歷過今年剛開春時皇城內的層層血染,一如上一位仁愛慈祥的老皇帝,始終帶著一種天下安樂的意味。 “今天的冬天來得早啊,”李肆掀開茶碗蓋子,撥了撥上面的浮葉兒,微微啜了一口嶺南貢上來的巖茶,感慨道,“沈愛卿覺得呢?” 沈秦箏拿著一顆白子久久不落,像是被圣上這一步棋困得不知道接下來該如何救場,思忖良久,終于將白子放在一邊,笑著答道:“陛下高瞻遠矚,深謀遠慮,微臣自愧弗如?!?/br> “御花園里的紫竹林都知道,老葉要化為新竹的肥土,老天爺也不忍心讓他們苦等這么久吧?!鄙蚯毓~抬手緩緩將白子收入棋盒:“今冬早至,瑞雪兆豐年,來年國庫糧倉豐腴,是天下之幸。” 李肆輕哼一聲:“你倒是會說話。老葉子雖知趣,他下面的土倒是很念舊情,還愿意養(yǎng)著。來年的新竹,哪里等的了落紅回心轉意,化為春泥?!?/br> 他隨即起身,撣了撣衣服,雙手向后一背,吩咐身旁的太監(jiān):“讓內務府去把那邊的土換了?!?/br> 李肆回過頭,對著早就已經站起身的沈秦箏說道:“紅顏亭的楓葉正當時候,沈愛卿隨朕一道去賞賞?!?/br> 沈秦箏剛要應聲,雙手已經做好了揖,卻讓皇帝的下一句話當場定住了身形。 “想必沈尚書已經在那兒等了很久了吧。”李肆向前緩緩走去:“走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