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搖
睜開眼的那一瞬間,一陣突如其來的眩暈沖上了沈秦簫的百會xue。 他眨了眨眼睛,躺在床上將手抬至眼前看了看——又是一天過去了。 二月初十,這是他來到永州的第八天。 昨日,永州全城萬人空巷,城中所有百姓一路跟隨靈柩上了巫山,護送著他們曾經(jīng)名動州城的永州太守——沈秦箏的尸身——前去巫人谷停靈。 據(jù)說這還是當年瘟疫流民之禍巫人族與中原交好時,巫人族長答應(yīng)百年之后沈秦箏可入巫人神明谷。而傳說葬在神明谷的人,都會得到巫族神明的庇佑。所以盡管巫人族已經(jīng)很久沒有同中原有所往來,可族長以前答應(yīng)過的承諾,他們還是兌現(xiàn)了。 巫人入葬通常“火葬”,因此沈秦箏也不得不“入鄉(xiāng)隨俗”,連尸身帶衣冠盡數(shù)火化,最后由太守大人的親弟弟一路護佑著,親手將沈大人埋在了巫山神明谷里。 在這個亂世,還能得一個葬身之地,已然是莫大的幸運了。 西南叛軍四起,北方大片大片的國土淪陷,東梁新朝全境兵力收縮,已經(jīng)被擠壓到原來國土的三分之一,只剩下嶺南,山南等江南地界了。 可是新朝羸弱,胡人的眼睛早就盯上了富庶的江南,攻破東都占領(lǐng)這里,都只是時間問題罷了。四處揭竿而起,連剛滿十五的孩子都被強拉壯丁前去打仗,只剩下家中的老人整日在田里哀嘆不已。 大梁氣數(shù)已盡。 不過這些都已經(jīng)和漫無目的地躺在永??蜅7块g里的沈秦簫無關(guān)了。 他自去年得到了國公府對此事視如敝履的漠然態(tài)度之后,就同京城眾人再也沒有了聯(lián)系。 “你若非要跟亂臣賊子攪合在一起,那沈家便沒有你這個后人?!彼犚娝麖膩泶认榍野僖腊夙樀臓敔斶@樣說道。 于是他長跪三日,自此再不是國公府百年之后的小世子。 沈秦簫坐起身來,直到陽光從窗棱的縫隙間直直射|入他的眼睛,他才有所察覺——已經(jīng)午時了。 他渾渾噩噩地找起自己亂丟在床上的短劍,看著地上的陽光茫然地想道:“我該去哪兒呢?!?/br> 永州有平陽江橫穿而過,因著地勢的緣由,這里的冬日一直是刺骨的寒冷。就算開春了,房內(nèi)的濕氣也如同附骨之蛆一般逡巡不去。 屋內(nèi)的火盆已經(jīng)熄了,連空氣都彌漫著令人毛骨悚然的冰涼。 沈秦簫抱住自己,將頭埋進自己的胸口。 徐行已經(jīng)讓他打發(fā)回陳州,告知父母自己要為沈秦箏送靈,煩請沈寒潭跟秦飛霜將那門與孤云堡顧家的婚事給退了,自己不會娶那個姑娘的。 自此,他便斬斷了所有人世間的來往,孑然一身了。 “那我該去哪兒呢?”沈秦簫哽咽著出聲,從懷中掏出了那只珍之重之,連血腥味都已經(jīng)消散干凈的香囊道:“你不在,我還能去哪兒呢。” 窗外突然響起了翅膀撲棱的聲音。 沈秦簫愣愣地望向窗邊,那里停著一只信鴿——那是太白山莊的傳信鴿。 他吹了個口哨,那鴿便又撲棱了幾下翅膀,飛到了他的手臂上。 信筒綁得很凌亂,應(yīng)該是匆忙將信紙裝進去,害怕莊里的叔伯們攔下這只信鴿半夜里偷偷放出來的。 沈秦簫將信卷展開—— “莊主怒急,已動身前往永州?!毙煨心枪放僖粯拥淖制吲ぐ伺さ貦M陳紙上,里面的內(nèi)容果然也并不令人舒心。 不過這些他也都料到了,他爹娘就算再溺愛他,也不會同意自己毫無理由原因,連那顧云煙顧小姐的面都沒見過就要退婚這件事的。 勒令讓他回去是一定的,上門親自來抓人卻是他不曾想到的。 這件事讓沈秦簫稍微有了些精神。 他得趕在沈寒潭來捉人以前離開永州,前年沈寒潭前往孤云堡下了聘禮,算日子明年孤云堡也該同他們定親了。 沈秦簫草草整理了頭發(fā),拍了拍袍袖上昨夜和衣睡下壓出來的褶子,將包袱跨在肩上。然后拿起短劍走出了房門。 反正沈寒潭已經(jīng)知道了自己同二哥定下媒妁之言,與天地間入了洞房,自己此生絕不另行再娶。 他們不同意,那自己走就是了。 江南春色依舊,然已物是人非。 一名戴著黑色幕笠的江湖客騎馬出了永州城北門,向著正逢大亂的北方而去。 沈秦簫回頭看了一眼依舊在洞庭湖旁巍然矗立的永州城,然后轉(zhuǎn)身拍了拍自己的心口,揚鞭絕塵。 “哥,我?guī)闳タ茨愕纳胶?。我們浪跡江湖不問世事,好不好?!?/br> 城門上,站在角樓的一個守城的官兵注視著沈秦簫馬上遠去的背影,一動也不動。 直到他的背影縮成了rou眼都看不見的小點,他才吹了一聲蒼涼的口哨,一只在南地根本不可能出現(xiàn)的蒼鷹應(yīng)聲而來。 那鷹停留在他的肩上片刻,便展翅飛向了高空。 從曾經(jīng)的京城現(xiàn)在更名為胡地的“鎬京”一路向北,渡過九曲十八彎的梁河,就能抵達塞北的草原。 薛延陀、焉耆、鮮卑、突厥、黠戛斯五胡攻破京城連一年都不到,如今再看昔日繁華的長安城,已經(jīng)再也不復往日的榮耀。 曾經(jīng)縱橫交錯的里坊,筆直貫通的朱雀長街,此刻已是破爛不堪,碎尸滿地。繁花似錦的大街上也沒有車水馬龍的人流,只有餓得面黃肌瘦的總角稚子與瘦骨嶙峋的老乞丐,在同野狗搶食吃。時不時有幾只烏鴉聚在一起,啃噬那些還沒有被前輩們啄干凈的碎rou。 然而曾經(jīng)宮門內(nèi)的皇城,卻是夜夜笙歌燈火通明,張燈結(jié)彩熱鬧得跟外面的“死城”仿佛處在兩個陽世。 無數(shù)孩子趴在宮墻狗洞外,等著太監(jiān)們將胡人貴族老爺今日吃剩下的泔水提出來,然后再經(jīng)過一番廝打,才能搶回家人的一頓飽飯。 有能力的家族早已經(jīng)舉家遷往東都,重新開始新的生活;剩下的,都是天子的棄民。 天子連自己的皇位尚且保不住,還會在乎這些賤民嗎? 從鎬京南門入城的沈秦簫看著眼前荒蕪的都城,幾乎不敢相信這里是自己曾經(jīng)生活過的地方。 守城的士兵全部換成了薛延陀人,半路上殺了一群胡狗奪了衣服的他使了好些銀兩才混進了城中。 策馬走在昔日叫賣不絕的朱雀長街上,一個胡人士兵領(lǐng)在前面,將他送往西門。從那里渡過梁河,就能抵達走廊,到達安西史朝緒的地盤。 他那一身胡人服飾竟成了身份象征,所到之處幾乎看不到人。 沈秦簫凝神用內(nèi)力仔細聽,還是能聽到若有若無的竊竊私語——快躲好,被看見了會被捉到屠宰場上去的! 屠宰場——那是胡狗殺人為樂的地方。 北方部落常年在草原上游牧,自然對于京城的奢靡生活很是享受。可是到底是天生的蠻子,沒過多久他們就厭煩了。 喪心病狂的胡兵左思右想,終于想出了用活人比射箭準頭的法子。 射活人可比射草原上的狼有意思多了。 胡狗讓被抓去的奴隸在射獵場上逃竄,他們自己則站在曾經(jīng)大梁的皇帝看王公貴族們投壺的高樓上,將利箭對準了不停求饒的無辜百姓。 沈秦簫的手捏得咯吱咯吱作響,他的青筋幾乎要爆出皮膚,可是他不能發(fā)作出來。 身后的城門口還有不少胡狗,他們一定還在虎視眈眈地盯著他。 “屮?!鄙蚯睾嵼p輕地驅(qū)動馬,想要趕緊逃離這個地獄般的地方。 “阿爹,我餓……唔!” 說話的小孩子立刻被他爹捂住了嘴,恐懼地聽著長街的動靜。 要是被那兩只胡狗發(fā)現(xiàn)了,自己只能沖出去來救自己孩子一條活命了。 孩子他娘已經(jīng)被抓進了軍隊凌辱至死,他日后孤零零一個人,該怎么在這世道活下去呢? 還好,那兩只胡狗走了,去往了西市。 老頭子頹唐地癱靠在墻角,眼淚奔涌而出:“老天爺啊,快讓我們醒過來吧?!?/br> 這一聲絕望的祈求傳進了已經(jīng)走遠的沈秦簫的耳朵里,他一只手緊緊地捏住了手里的韁繩,另一只手靠向了別在腰間的短劍。 前面的士兵卻沖他嘰里呱啦的吼著,用手示意他趕緊跟上,別在后面磨嘰。 不行! 這里是胡狗的老巢,此刻貿(mào)然而動,只會把自己也賠在這里。 沈秦簫閉了閉眼,終于松開了腰間的長劍。 他看見沈秦箏在他面前搖搖頭,很是不滿地對他開口道:“阿簫,我真失望?!?/br> “二哥,對不起。”他在心里自卑地回應(yīng)。 西市比之方才的東市還要不如。 這里曾有一大片沈秦箏的鋪子,而今那些店面全部都成了一捧焦灰,四下寂靜荒涼得連曠野的風都在嗚咽。 那兵士叫了一聲,指了指前面的城門,意思是他可以從這里出城,直接去投靠遠在安西稱帝的史朝緒了。 沈秦簫努力地向那胡狗擠出了一個感激的微笑,然后點頭哈腰地經(jīng)過了胡人,驅(qū)馬自顧自地走了。 失去了家國的庇佑,他們每個人都只是任人宰割的羔羊。 沈秦簫捏緊了自己心口處的香囊,那里正有如同千刀萬剮一般的痛苦。 他此刻連呼吸都是奢求。 他失去了愛人,放逐了自己,如今連自己的家國都無處找尋了。 “駕!” 如果這一切都沒有發(fā)生過,如果還能重來一次就好了。 在他看不見的地方,guntang的胸口上陰魚印記正灼灼地燃燒。 ※※※※※※※※※※※※※※※※※※※※ 本卷是阿簫的主視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