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米小麥_分節(jié)閱讀_2
刑老爺子看看自己青筋暴起的手背,嘆了口氣:“說到底,咱倆也沒幫什么忙?!?/br> 他年輕的時候得過急性支氣管炎,一直沒好利索,反復了幾次也沒上心。上了年紀才發(fā)覺事態(tài)嚴重,天天打吊瓶,隔三差五就得住院。醫(yī)生說刑老爺子現(xiàn)在病情不容樂觀,面臨著整個呼吸系統(tǒng)衰竭的危險。刑老太太主要精力都用在伺候老爺子身上了,管不了寧寧。老刑家倆兒子,大兒子刑龍若,現(xiàn)年三十六,T市刑警隊長。老幺米晞暉,隨母姓,現(xiàn)年二十六,著名公司律師。以前刑老太太還是很自豪的,倆兒子一樣出息一樣俊。街坊里老太太們聚會,刑老太太從頭到腳都精神。別人提起老刑家,“噢……他們家那誰誰誰……” 然后,老刑家大兒子離婚,小兒子適婚年齡找不到老婆。 當米晞暉第二十次相親失敗之后,刑老爺子突然冒出一句:行,你終于提干成排長了。 第二十一次相親失敗對米晞暉沒有造成任何不良影響。下班接了寶寶,路過一家兒童衣物專賣店,特地給寶寶買了一打棉質(zhì)的小花褲衩?;氐郊医o父母打了個電話匯報相親失敗。刑老太太聽著電話里兒子木直直的聲音,嘆了口氣,半天沒說話。 天涯情感天地版塊有個名馬甲,叫“曾剪一縷秋”——那是一名溫柔婉約的女子,一半明媚,一半憂傷。她感情細膩,體貼,擅長安慰人,在論壇里很有聲望,甚至有了一定數(shù)量的粉絲。很多人心中,她是那樣一個蘭心蕙質(zhì),善良柔弱的人兒。今天晚上,她卻發(fā)了一張絕望的帖子。她在描述自己如何發(fā)現(xiàn)丈夫有外遇,如何憤怒,絕望,在內(nèi)心里掙扎,被第三者當面羞辱,幾欲輕生。字里行間無不浸透著一股悲涼的凄愴。頂貼者無數(shù),大罵那個無賴丈夫和無恥小三。這帖子倒是有點直播的性質(zhì),樓主似在低聲喃喃,講述著她的痛苦與惆悵。跟帖的人被她的文字感染,跟著她傷心,憤怒,絕望,紛紛表示小秋應該甩了那爛男人,重覓幸福。到曾剪一縷秋直播到遇上了英俊而冷淡的律師,他們相識,之后冷面律師幫她打官司,卻逐漸被她吸引,他們相愛。直播樓中唏噓不已,又紛紛因為曾剪一縷秋與冷面律師之間欲說還休的情愫雀躍不已。 ……麥醫(yī)生在電腦前面樂得打跌。熒熒的電腦光反射在他的眼鏡上,藍藍一層薄薄的膜,看不見他的眼睛。他越寫越HIGH,簡直文思如泉,止都止不住。濫情的丈夫,無恥的第三者,憤怒哀絕的哀婉妻子,哦吼吼,他終于明白為什么八點檔的電視劇一樣狗血但一樣大熱的原因了。因為,大家都挺寂寞的。 曾剪一縷秋與冷面律師的情愫進一步升級,麥醫(yī)生得意洋洋地按下F5,在一眾叫好的回帖中突然看到一句話。 越編越離譜。 麥醫(yī)生突然覺得自己像是被誰澆了一桶冷水,愣愣地看著那一句語氣平板的,被淹沒在眾回帖中毫無特色的一句話。 越、編、越、離、譜。句號。 發(fā)帖人名為“小貓小狗小褲衩”,兩天前注冊。主要發(fā)言都是在育兒專區(qū),針對小孩子早餐應該吃什么很有見解。 麥醫(yī)生咬牙切齒。底下陸續(xù)有狠拍這個“小褲衩”的回帖,而且愈發(fā)多了起來。大家一致批斗這個掃人興致的討厭家伙,可“小褲衩”半天沒反應。大約一個小時之后,小褲衩才發(fā)了一個帖子,挺長,里面詳盡地列舉了麥醫(yī)生瞎編的故事里不符合法律條文的地方。法律條文第幾條第幾款都標得清清楚楚。 麥醫(yī)生囧。 他突然開始由無神論者向有神論者靠攏……怎么最近凈遇見這樣被人揭老底的尷尬。直播樓里炸了鍋,亂七八糟說什么的都有。麥醫(yī)生趕緊退出登錄,再也沒用過“曾剪一縷秋”這個馬甲。 寶寶在客廳用小勺子喝粥。前段時間報紙報道瓷器里的釉含鉛,可能對人體有損害。于是米晞暉立即給寶寶換了一套不銹鋼餐具。后來電視新聞報道,不銹鋼餐具多數(shù)質(zhì)量不合格,重金屬元素超標。于是米大律師立即又給寶寶換了一套高強度塑料小餐具。沒兩天又出來報道,說塑料不耐燙,高溫過后容易釋放有毒物質(zhì)。所以目前寶寶的餐具是三套輪著用。 寶寶顫悠悠用小勺子舀粥喝,然后爬下餐椅,顛顛跑到米大律師書房,扒著米大律師的腿奶聲奶氣道:“叔叔喂嘛~” 米大律師看著帖子里越來越亂,連網(wǎng)特論都出來了,突然勾了一下唇角。他站起來,抱起寶寶,拍拍他的小屁股:“都上小學了,要學著自己吃飯?!?/br> 寶寶在他頸窩里蹭了蹭,嘟著小嘴道:“我不嘛~” 第3章 寶寶今年九月份剛?cè)雽W,才當了沒兩個月的小學生,尚不能非常完美地理解小學和幼兒園什么區(qū)別。也的確沒有區(qū)別,幼兒園老師圖省事,通常都是讓小朋友拿著小本子抄生字,一抄抄一天。這樣比較不鬧騰,幾個中年婦女可以躲在一邊閑閑地道道別人家長短。 米晞暉作為公司律師,受聘于公司,只能為公司之間的法律事務服務,并不接受其他案件。在不著急擬定合同或者與別的公司打官司時,時間是很有彈性的。偶爾他就特地到小學看看寶寶,悄悄站在教室后門從玻璃往里看,瞧著寶寶端端正正坐在小桌子前聽課的小樣子。看門大爺收了米晞暉兩條紅塔山之后和他關(guān)系處得不錯,否則按照學校規(guī)定不能隨便放人進大院。他笑著打趣道:“孩子剛上學?新鮮著?都這樣。我在這小學看了這么多年的大門,都是一年級時父母新鮮著,天天接送。等上了四五年級,除了家長會,就見不到個人影兒了?!?/br> 米晞暉點點頭,并沒有接話。米晞暉人脈并不窄,和小學校長相熟的。寶寶小學開學之前米晞暉便知道了寶寶未來的班主任和主課任課教師,并且都打理了一遍。刑龍若是決計想不到這一層去,米晞暉卻不同。作為律師,見慣了人情世故。寶寶班主任是個中年婦女,教語文,非常啰嗦,左腿膝蓋似乎有些問題。教數(shù)學的是個剛畢業(yè)的年輕女性,有雀斑,見米晞暉就臉紅。英語老師目前由數(shù)學老師兼著。小學主課也就三門,寶寶的書包能有八斤重,米晞暉拎著都嫌沉。 萬里長征才開始。米晞暉站在后門往里看,輕輕嘆了口氣。數(shù)學老師無意間看見米晞暉站在門外,一時動作語言矯情了起來,聲音愈發(fā)甜膩。過了幾分鐘再看后門,米晞暉早已離開了。 下午發(fā)現(xiàn)把文件忘在家里。米晞暉和公司打個招呼回家取文件,在自家門口發(fā)現(xiàn)個胡子拉碴的大個子男人,一身稻草沫兒,依著防盜門睡得正香。 米晞暉把手揣在大衣兜里,默默地看著那男的。盯到最后對方終于受不了,投降似地睜開眼:“好吧,我是裝的。” 米晞暉木著臉:“我想也是。” 男子讓了讓,米晞暉把門打開,那男子疲乏道:“我已經(jīng)一周多沒在床上睡覺了!” 米晞暉伸手把他拉回門口,隨手在鞋架子上抽出一只寶寶還沒來得及洗的襪子,把他身上的稻草沫兒抽掉,再讓他進屋,指著玄關(guān)地面道:“把外衣脫這兒,自己洗?!?/br> 刑龍若哀嘆一聲,脫了衣服,拿著個塑料盆去衛(wèi)生間洗澡。米晞暉低頭看地面上一周多沒換洗過的的衣服,厭惡地皺了皺眉。 刑龍若洗完澡,刮了胡子,整個人煥然一新。仿佛之前罩著一層灰蒙蒙的套,一下子掀開了。 他絕對是那種鬼神不近身的男人,戾氣非常之盛。警察本來就是個帶煞的職業(yè),也有說警徽可以避邪的。但是刑龍若一看就是天生連八字里都是煞的人,盛夏里給他瞧一眼都覺得降了幾度。人帶的煞氣盛了鬼都怕,刑龍若在警局里人送外號“神厭鬼棄”。 “剿了?” “剿了。” 刑龍若答完,抱著米晞暉剛做好的一大碗面條喝得不離嘴。那倒真是喝,不嚼??礃幼邮丘I得狠了。 大概又是去蹲點兒,然后剿了一窩匪徒。刑龍若早年的理想是當武警沒當成,退而求其次成了刑警。第一次出任務那會兒,領(lǐng)導沒說,隊里也都明白怕是有去無回。每個人都寫了遺書,刑龍若沒敢嚇唬父母,寫了一封給了米晞暉。米晞暉收到那封遺書之后沒動聲色,在懷里揣了一個月。每天拿出來看看,紙張邊磨得發(fā)毛。一個月后刑警隊大勝歸來,米晞暉自己到陽臺上,拿著打火機把遺書點燃。他默默地看著紙張燃燒,翻卷,焦黑,最后化成飛灰。 刑龍若倒是忘了遺書的事兒,米晞暉也沒有提。刑龍若結(jié)婚,然后生子。孫敏早產(chǎn),生出來的寶寶十分羸弱。旁邊人說認個干爸干媽的說不定會好,米晞暉就當了干爸爸。 ——當年米晞暉一出生的時候,差點就活不了,而且之后大病小病不斷,好幾次收到病危通知書。老刑夫妻是疾病亂投醫(yī),找了個當時最有名的算命先生。算命先生問老刑姓什么,老刑說姓刑,先生就在紙上寫了個“邢”。老刑說不對,是“刑”。先生愣半天,說真是頭一回見有人姓這么煞的字。算了全家人的命盤,得出的結(jié)果竟然是刑龍若命太煞,刑晞暉熬不住他。兄克弟的例子非常罕見,老刑家倒是趕上了。命帶煞姓帶煞,刑龍若就是個人形兇器。于是算命先生給老刑家出了個主意,讓刑晞暉改姓米,興許行得通。 這事兒米晞暉不是很清楚,也沒什么興趣,但是刑龍若是清楚的。很多次年幼的米晞暉發(fā)病刑龍若就在大人中間跟著看,看著父母哭得死去活來,米晞暉將近死去。所以刑龍若對米晞暉有種特別的愧疚感,只能加倍對他好,以便補償他。米晞暉倒是認為這些都是無稽之談,也沒有詢問過。所以老刑家兄弟感情非常好,比一般兄弟親厚很多。寧寧寶寶出生之后和當年米晞暉情況一樣,羸弱得很。刑龍若決定給孩子改姓,跟米晞暉姓,為了這件事孫敏一直在跟他吵。她并不喜歡米晞暉,覺得他沒人氣兒。刑家兄弟這一點其實都一樣。同類之間的感情,或許其他人永遠無法理解。 “我睡一會兒。晚上要突擊審訊剛抓住的嫌疑人?!毙听埲粲秒p手的食指在鼻梁兩側(cè)附近狠搓了幾下,眼睛幾乎睜不開:“隊上的人都困瘋了?!?/br> 米晞暉把碗筷收拾進廚房:“寶寶快放學了,我接回來你見見他再走?!?/br> 刑龍若突然笑:“我兒子估計已經(jīng)忘了他爹長什么樣了?!?/br> 米晞暉平靜地看了他一眼:“辦案時小心些。畢竟你現(xiàn)在還有個兒子?!?/br> 刑龍若看著米晞暉,笑意里慢慢泛上一層苦:“要不然,把寶寶過繼給你當你兒子吧?” 米晞暉皺眉,臉上還是沒有表情,刑龍若卻看出他正在生氣:“我國《收養(yǎng)法》規(guī)定收養(yǎng)人起碼年滿三十。我還差四年。四年一過我就讓寶寶叫我爸。你哪邊涼快哪里歇著?!?/br> 刑龍若大笑,然后正色道:“我知道,我和你嫂,前嫂子都欠你的。這輩子不好辦了,你看我這樣子……” 米晞暉嘆氣道:“你好好活著吧。你還活著就成。” 刑龍若倒是明白米晞暉是擔心自己。他剛想說什么,手機突然響起來。刑龍若搖搖頭,接聽。隊上來的電話,說是有新的情況。刑龍若挑挑眉毛,平靜了一下:“你……帶我去看看寶寶的房間?!?/br> 寶寶的房間被米晞暉布置得很溫馨很有童趣。桌面上有寶寶用彩筆畫的圖,像是三個人,兩個大人,中間領(lǐng)著一個小孩。筆法幼稚,是那種用橢圓圈代替人體的頭部胳膊或者腿的畫法。旁邊歪歪扭扭地寫著:爸爸叔叔和寧寧。 刑龍若注視著圖,眼神里是難得的溫情。米晞暉站在一邊默默地等,客廳里的座鐘當當聲傳過來,非常的悶,鐺一聲之后還拖著嗡嗡的一片掃過去。刑龍若把紙片折疊,揣進懷里。米晞暉也沒作聲,送他出門。刑龍若出門之前拍了拍米晞暉的肩,下死勁握了握。米晞暉一直看著刑龍若離開,平靜如水。 麥醫(yī)生這兩天心情欠佳。很郁悶。外面還是一副知名專家的范兒。戴著無框眼鏡,白大褂外面別著一支黑色鋼筆。醫(yī)院里小護士都挺喜歡他,覺得他成熟優(yōu)雅,溫柔斯文。換一種態(tài)度對于麥醫(yī)生來說,就像是臨出門穿上,而到家就脫去的大衣。他只能扮演一名優(yōu)秀的醫(yī)生半天。另外半天,麥醫(yī)生是麥威。 可是連著被人扒馬甲這種事讓麥醫(yī)生很不爽。這兩天也沒心情上網(wǎng)忽悠人。這兩天他總感覺怪怪的,似乎有什么事情要來。他說不上是好是壞,但就是那么一個感覺。似乎以后他的生活要改變,很大的改變。麥醫(yī)生是自由慣了的人,所以三十大幾也沒有談婚論嫁。他一向認為誰也俘不了他,骨子里來講,他是個自戀的人。所以這種感覺很快就被他忽略掉。 他甩甩頭,繼續(xù)整理病歷。 第4章 皮膚科,在醫(yī)院里算個清閑衙門。醫(yī)生時間比較有彈性,而且額外收入非常多。麥醫(yī)生暗地里是一家非常大的連鎖美容院顧問,專門研究皮膚護理。有錢的女人大部分都會十分介意面子問題,現(xiàn)如今兩大最火行業(yè):印學生輔導教材的,賣化妝品的。 麥醫(yī)生很滿意自己的職業(yè)。相比較其他科室,皮膚科不那么容易見到生死。最慘的應該是急診室,生生死死,每天每天重復。麥醫(yī)生覺得人和人之間承受能力是有很大差異的。急診科的醫(yī)生們應該已經(jīng)習慣,他卻還能感覺到急診室里的空氣都要比別的地方冰冷。偶爾沒事的時候麥醫(yī)生喜歡到急診室看看。跑院前的車往門口一停,一群人擁上去,再一群人擁回來。推著病床,旁邊伸出的金屬支架上吊著輸液瓶,一晃一晃?;颊叩挠H朋好友跟在后面,這時候往往沒有電視里那么戲劇性,人在高度緊張恐懼的時刻其實無法表現(xiàn)出太多表情。對于一個醫(yī)生來說,最難莫過于對著充滿期盼的人下死亡通知。告訴他們親人已經(jīng)死亡。 哭泣的,哀嚎的,暈厥的。麥醫(yī)生甚至見過一個第一年的急診室住院醫(yī)被人掄了一耳光,那是一個已經(jīng)沒有正常思維能力的,悲憤決絕的丈夫。 事情最后似乎是不了了之。沒有人再有力氣去追究,醫(yī)生累,被遺棄的人,也累。 醫(yī)院是個奇妙的地方。那是一個起點,也是個終點。連接上個輪回,和下個輪回的地方。在醫(yī)院里,時間和空間全部是安全的白色,好像白色才能顯現(xiàn)出原有的骯臟和污穢。白色能讓人覺得清潔,可是看久了卻覺得猙獰。什么也沒有,空空的,讓人覺得靈魂提前出竅。急診室永遠最亂,最繁忙。單看地面上,無數(shù)花色的鞋子走來走去,走來走去。急診室的醫(yī)生不忙就會發(fā)瘋,總得找點事情讓自己忘掉前一次的死亡。生生死死是正常的事,但并非愉快的事。對于患者來說,穿梭而行的白大褂就是最后的救命稻草——醫(yī)生都在忙,都在忙?;蛟S說明自己還有有救?麥醫(yī)生有一次被患者家屬誤認成急診室醫(yī)生,在他們眼中穿白大褂的都一樣。他們揪著他不放,哀求他救救自己的親人。 麥醫(yī)生不知道如何解釋。 麥醫(yī)生站在一個大柱子后面,不動聲色。醫(yī)院大門那里又有響動,還有警車的聲音。推進來個一身血的人,一路往下淌。后面跟著幾個穿著制服的年輕警察,一邊跑一邊哭。麥醫(yī)生看了看他們遠去的背影,轉(zhuǎn)身離開。 米晞暉站在EICU外面往里看。搶救了一天,兩個急診主治醫(yī)師輪著來,刑龍若終于還是沒死去。接到電話讓他來醫(yī)院,他就來了。做手術(shù)讓他簽字,他簽了。剩下的不知道能做什么,就直挺挺地坐在外面等,閉著眼睛,始終不去看門上亮著的“手術(shù)中”。刑警隊的人要跟米晞暉解釋,米晞暉搖搖頭,并不想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