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安之笑,“那也小心著些，別大年下的著了涼?！?/br>
    兩人說著進了里間,穆安之見桌上又有葡萄，先摘了一粒吃，李玉華拍他手，“手還沒洗哪?！?/br>
    “葡萄又不吃皮。”

    穆安之笑著去了大氅換過家常棉袍,伸個懶腰坐榻上，侍女仔細的將腳爐放在腳榻上,穆安之跟李玉華說，“今兒個陛下封印，各部衙門也都放假了?！?/br>
    李玉華一邊兒吃著宮里帶回來給三哥的葡萄,一邊把在慈恩宮的事跟三哥說了，也把她為信安郡主說話的事一并講了，穆安之聽的直樂，“你倒是痛快。”

    “皇祖母特意留下我們幾個問的，我當然是有什么說什么了?！崩钣袢A自覺有理，“反正我說都說了，三哥，你在外可得跟我統(tǒng)一口徑啊。”

    “這是自然?！蹦掳仓溃霸乙灿X著胡世子不堪郡馬位，按理不當讓信安郡主出家，出家也該是胡世子出家。只是南安侯府顯赫，也只得委屈郡主了。”

    李玉華笑一句，“要我說，你們皇家跟我們小老百姓也沒什么不同，原來也是看誰家有權(quán)勢，不看誰家占理多?！?/br>
    “許多時候還不如百姓家。”

    李玉華卻又不贊同此話，“你哪里過過尋常百姓的日子，你過上一天，就知道帝王家的好了?！?/br>
    穆安之經(jīng)歷不同尋常，只想生生世世莫生于帝王家才好，李玉華則是個慕權(quán)勢慕富貴的大俗人，她是愿生生世世都在帝王家的，哪怕沒生在帝王家，嫁在帝王家也好啊。

    李玉華做事，向來不做則已，做必做絕。

    她既然支持信安郡主出家，胡安黎過來送年禮時她便未推辭，還特意打聽了信安郡主現(xiàn)在的情況，讓胡安黎去書房跟穆安之問個安什么的。

    新年轉(zhuǎn)瞬即至，皇家新年，自然熱鬧非常，李玉華年酒都吃不過來，而且，不只是出去吃，她自家也要擺年酒招待宗親朋友。難得她這樣愛熱鬧的性情，穆安之吃酒都吃乏了，李玉華還神采弈弈、精神的很。

    許郎中騎著自家駿驢，提著兩只燒雞兩壇子上等紹黃晃悠悠的去刑部給鄭郎中拜年，這姓鄭的也不知是什么腦袋，每年過年都要留在部里當值。

    哪怕部里要留郎中當值，大家也是輪替著來的，結(jié)果，都欺負這老好人，誰都是年下一大堆的應酬，這姓鄭的卻是出名的懶怠交際，于是，哪怕輪到旁人，人家一央求，姓鄭的就跟人家換了。

    大年下的，哪怕不出去交際，在屋里熱騰騰的炕上烤火也比在冷冰冰的部堂當值好啊。

    許郎中真心覺著自己是百年不遇的大善人，這大年下的過來看這傻瓜。

    晃到大門口的時候，許郎中把燒雞黃酒分了守衛(wèi)一份，大家都不容易，這么大節(jié)下的還要當差。聽著守衛(wèi)們連聲謝賞，許郎中擺擺手，向后一拍駿驢屁股，騎驢晃晃悠悠的到刑部司當值的屋子里尋鄭郎中去了。

    鄭郎中一向有早起的習慣，他此時已用過早膳，正在窗前書案整理卷宗。咚咚咚三聲窗響，鄭郎中一抬頭就見到許郎中那張笑靨如花的臉，鄭郎中也不禁翹起唇角，放下筆朝他招招手。

    許郎中把駿驢交給小廝拴好，他大老爺一般背著手晃著燒雞黃酒進屋，張嘴便是，“我這來拜年，可得有紅包?。　?/br>
    “你比我還長一歲，好意思跟我要紅包。”鄭郎中笑著請老友過來，“你怎么不給我包個紅包？”

    “我雖年紀比你大，但長的比你嫩啊?！痹S郎中厚顏無恥的摸摸自己光潔的下巴，為了表示臉嫩，許郎中年過而立也不肯蓄須，的確是嫩，這把年歲還跟唐墨吵吵鬧鬧的。

    鄭郎中給他倒盞熱茶遞過去，“新年添新歲，這過一年了，得穩(wěn)重些才好?！币皇诌f熱茶一手遞紅包。

    因倆人是同鄉(xiāng)同窗，少時鄭郎中就常被許郎中敲詐，像這種明明鄭郎中年紀小還要給許郎中壓歲錢的荒謬行為，竟然就發(fā)生在以刑名著稱的鄭郎中身上。

    厚臉皮許郎中高高興興收下紅包，四下掃一眼，“別說，自從殿下到了刑部司，你們這值房都比我們另外三司體面的多啊?！?/br>
    鄭郎中道，“都是殿下關(guān)懷?！?/br>
    穆安之屬于話很少做事多的那種人，自他掌刑部司，刑部司上上下下都鳥槍換炮，倒也沒有多奢侈，但就如這小小值房，以前跟豬窩有的一比，如今被子里外都另縫一層新棉布，五天就有打掃的婆子過來拆換，連帶炕上鋪的褥子單子也都一樣。還有炕邊兒上半新的書案，干凈的青瓷茶具，當中置的黑鐵火爐都擦的亮澄澄的仿佛能照出人影來。

    火爐上咕嘟咕嘟的燒著水，邊兒上放著幾塊紅薯烤的皮塌rou陷一陣陣的紅薯香往人鼻息里鉆。許郎中拿了一塊問，“你晚上又吃紅薯了？”

    “早上換炭火時才放上的?！?/br>
    許郎中揭開宣軟的紅薯皮，大大咬一口說，“你胃口不好，少吃這玩意兒?！?/br>
    鄭郎中拿出點心包來給許郎中吃，許郎中大大的聞一口，“這是宮里的手藝，哪兒來的？”

    “昨天殿下打發(fā)人送來的?！?/br>
    許郎中還覺著自己帶著燒雞帶著酒過來挺夠意思，結(jié)果，誰想到大中午的，三皇子府給鄭郎中送了食盒過來。打開來便是六菜兩湯兩樣點心，那過來送食盒的下人道，“殿下說年下這幾天小館子不開張大館子只接席面兒的單子，讓鄭大人別cao心伙食的事，小的晚上再來?！?/br>
    鄭郎中連忙謝過殿下恩典。

    恩典是小恩典，難得待臣子這樣的細致。

    許郎中自發(fā)多拿個碗擺上，把自己帶來的燒雞也一起上席，搗騰著一邊兒燙酒一邊兒說，“殿下一個大男人，斷想不到這樣周全，這定是娘娘的主意?！?/br>
    鄭郎中道，“娘娘不也是看殿下面子么，總歸是殿下的恩典。”

    “這樣說也沒錯?！痹S郎中笑嘻嘻的燙著酒，跟鄭郎中打聽過年發(fā)了多少銀子。鄭郎中一張鐵面，死都不肯說。

    鄭郎中當值第二日，就有人敲了刑部外頭的鳴冤鼓。

    等閑案子，其實不是大案要案，落不到刑部頭上，一般都是先經(jīng)帝都府。這件案子，正是件大案，敲鼓之人不是一家而是兩家，所告之人并非平民，而是官居正五品，而且事涉年下剛結(jié)案的周氏，因牽連太大，且涉案時間太久，帝都府力不從心，轉(zhuǎn)呈刑部。

    原本他們這些下官，年初二也要到長官家拜年的，鄭郎中這個，公私事一并就辦了，得向三殿下請示這案子要如何辦？

    年前周氏案了結(jié)，穆安之就料到周家其他那幾宗案子必然事發(fā)，卻沒想到是這樣快，這樣的迫不及待！

    楚王府。

    信安郡主沉聲叮囑兒子，“一定要面陳三殿下，告訴三殿下，這兩戶人家的事，我知道時著人過去，他們已經(jīng)被人安置下來。這些年，我沒有驚動他們?？蛇@么些年，也沒能查出當初安置他們的人是誰。這些事，要請殿下多費心，也請殿下多加小心?！?/br>
    “是。”胡安黎皺眉，“誰會這樣大廢周章捏著這兩家人呢？”

    “多了去。南安侯府的仇人，你父親的仇人，誰都有可能?！毙虐部ぶ髯I誚的哼了一聲，“若當初不造這樣的孽，憑什么把柄都不會叫人捏??！”

    第131章 一一九章

    街上隨處可見的鞭炮紅紙, 來往騎馬坐轎哪怕挑擔賣東西的在這個時節(jié)都換了喜慶顏色的衣裳，認不認識的見面兒總能笑一笑，這是屬于新年的熱鬧。

    皇子府更是張燈結(jié)彩, 年下雖人人都忙的腳不沾地, 皇子妃娘娘卻早吩咐下了, 過年這月大家拿雙俸，不讓大家白忙活。再加上年下賞賜，這月基本上都能拿到三個月的月錢，故而皆干勁十足。

    “跟你說這絳色沉, 非得穿這件, 那大紅的多好，那才是過年的鮮亮色哪?！崩钣袢A嘀咕著穆安之, 拿腰帶給他在腰上用力一勒, 穆安之, “輕點輕點?！?/br>
    素霜面露焦色, 就想上前搭把手，卻是被素雪悄悄的拉住袖子。李玉華已經(jīng)手下略松了些，給穆安之扎緊腰帶，懸好美玉，心滿意足的打量一番，“行了，雖然衣裳不咋地, 奈何我這巧手一打扮, 還是能見人的?！?/br>
    穆安之平時衣物多素雅, 笑道, “那多勞你了?！?/br>
    素霜捧上大氅，就要給服侍穆安之穿戴, 李玉華擺擺手，示意素霜止步，李玉華取過大氅，踮著腳給穆安之披上，刷刷刷打個同心結(jié)，左右端量著，“成了?！?/br>
    “那我去了?！?/br>
    “去吧去吧，知道你懶得去應酬。中午我交待廚下給你送飯過去，晚上沒事早點回來，大年下的還要去衙門，你這種精神，朝廷該給你發(fā)個表彰?！崩钣袢A笑著送穆安之出門。

    年下應酬的確多，李玉華是個愛熱鬧的樂在其中，穆安之則相反，李玉華有一樣好處，她不強求人。何況，她是自小在鄉(xiāng)間長大，知道穆安之這樣盡心當差的人多難得。

    .

    鄭郎中等人都未料到穆安之親至，畢竟這樣的案子漫說是在新年，便是平時，也不必殿下親審。穆安之擺擺手，隨意撿張椅子坐下，“繼續(xù)問吧?！?/br>
    這是一樁在刑部人看來很平常的案子，但對于兩個家庭的傷害，即便在事后的第十八個年頭，這些苦主依舊沒有忘記當時的憤怒、痛苦、絕望、與悲涼。

    牛家原是牛家村的村民，算是村中大戶。牛老漢原名牛三，如今正是個鬢發(fā)斑白，腰身佝僂的老人，他跪在地上，整個人像只被風干的蝦米。

    “草民自問沒有得罪過他老周家，他家閨女得了貴人青眼，我還送他家二斤肥豬rou。畜牲啊，我家長子，原在縣里開鋪子，周老豚這畜牲，借著跟我家大郎交好名頭，趁大郎不在家，就把大郎媳婦給欺負了……婦道人家羞于見人不敢聲張，那畜牲把我那孫女給欺負了?！迸Ｈ闇I縱橫，擦著眼淚，“大郎知曉此事，登時氣個半死，過去周家討公道，倒被那周家投進大牢，沒幾日就說病死了，讓我們?nèi)ヮI(lǐng)尸身。誰家病死的渾身是傷沒一處好皮?。　?/br>
    牛三說著張嘴大哭起來。

    那哭聲里滲透多年傷痛，直穿人心。

    哪所審案多年，見慣案情的幾位刑部官員也忍不住有些傷感。鄭郎中問，“之后呢？”

    “我原想豁出我這條老命去，也要討回公道……可那會兒周家閨女做了侯爵府的貴人，連縣令都跟周家沆瀣一氣，如何報得仇去？幸得族人解勸，老漢吊著這口氣還沒咽，就是想有朝一日青天再世，能為我兒申冤，為我媳、我孫女報仇！”牛三牙齒咬的咯咯想。

    另一位也是豐田村的，一樣姓牛，這位老者名喚牛炳秋，聽這名字就知家里出過讀書人。這牛炳秋據(jù)傳家中曾祖中過秀才，他自己是童生，年歲瞧著比牛三更蒼老些。牛炳秋來告周家侵田他家田地之事，牛炳秋嘆道，“因兩家的地挨著，我家是祖上傳下來的六十畝良田，他周家不過三十畝薄田。周家自從得勢，再不將村里人看在眼里，硬是拿他那三十畝薄田換了我六十畝肥田。哎，要憑著生氣，早便氣死了。以往沒個說理的地界兒，聽說如今周家那閨女做惡判了死刑，我想著，興許還能過來說說理，就一并來了。求大人為草民做主?！?/br>
    “你們既有冤情上告，刑部自然會秉公處置?！编嵗芍泻唵蔚囊痪湓?，下頭兩家牛家人感激的叩頭如搗蒜。穆安之指尖在膝蓋上一叩，忽然問，“你們是什么時候知道周氏女出事的？”

    牛三看看牛炳秋，牛炳秋道，“回大人的話，是在帝都跟著周家做生意的族人回去傳的話，我們就都知道了?！?/br>
    穆安之微微頜首，未再多言。

    牛三牛炳秋兩家人細陳過案情，刑部接下狀子，就讓他們回去等消息了。

    接下來就是調(diào)查案件之事，總不能牛三牛炳秋說什么是什么，得待帝都府調(diào)查后再做進一步的審問，包括傳問周家人。

    這些事交給鄭郎中便好。

    穆安之在刑部呆了半日就回府去了，他素愛清靜，此時不知怎地，倚榻看書卻有些心不在焉。素霜捧來一盅暖湯，“殿下嘗嘗，這是廚下新蒸的椰奶盅。”

    “放邊兒上吧?！蹦掳仓罩鴷氖执乖谙ド?，素霜揭開青瓷蓋盅，一股馥郁椰奶香隨著蒸氣逸出，素霜將銀匙遞上，勸道，“這東西趁熱吃才好，看殿下今兒個讀書有些神思不屬，可是有事？”

    “玉華meimei說什么時候回來沒？”穆安之丟了書，接了銀匙舀一勺椰奶，的確入口香濃。

    “娘娘今天是去宮里給太后娘娘請安，往常都要下晌才回的?！?/br>
    穆安之將銀匙一丟，起身道，“我去接她?！?/br>
    不待素霜再說什么，穆安之大步向外走去，幾步?jīng)]了影子。素霜急的直喊，“殿下大氅還沒穿哪?！?/br>
    “不冷?！边h遠傳來穆安之一句，人已是走出院門，沒了蹤影。

    素霜跺腳嗔怪，“也不差這么一會兒，萬一凍著了，豈不叫人心疼?！?/br>
    “心疼有咱們娘娘哪，jiejie擔心什么。”云雀進來收拾著椰奶盅，順嘴兒打趣一句。

    “娘娘不在府里，咱們就更應多盡心了，不然倘哪里不周全，咱們豈不愧對娘娘的托付。”素霜望著窗外小路寂寂，唯幾個粗使的丫環(huán)婆子在做些粗笨活計，不禁輕聲一嘆。

    云雀笑了笑，端著椰奶盅賞了幾個小丫環(huán)吃去。

    .

    穆安之大過年的還往刑部跑，這種勤謹把藍太后心疼的不得了。由于穆安之以身作則，第二天杜長史就跑來了，穆安之一向體貼下屬，與杜長史道，“我是懶怠交際，趕上有新案子，索性去衙門瞧瞧。你等年假結(jié)束再來?！?/br>
    杜長史快步跟在穆安之身畔落后半步的模樣，連聲央求，“殿下您就讓我跟您一道去衙門吧，我簡直不能活了?！?/br>
    長史不能活？穆安之瞥他一眼，“這是何意？”

    “家務事家務事?！?/br>
    杜長史有口難言，他雖然自己在外頭過日子，可大過年的，杜尚書召他回去過年，他也不敢不回。結(jié)果，過年四天，他與杜尚書吵了五架，要不是看大嫂的面子，他都不能這么算了！

    穆安之再瞥杜長史一眼，嗯，杜尚書有意為弟弟擇媳的消息，現(xiàn)在于帝都并不是什么秘密。

    說到這事，穆安之就有些不解，“名門子弟，縱是成親晚些，定親也多半是早的，你怎么到現(xiàn)在還沒成親？”

    杜長史那張俊臉刷的黑了一半，穆安之道，“不愿說不強求?！辈戎嚨噬宪嚕瑢Χ砰L史道，“大冷的天，你也別騎馬了，與我同乘?！?/br>
    杜長史道聲謝上了車，車聲轆轆，杜長史說起自己的辛酸事，“原本家父在世時定過一門親事，也不知道我爹當時腦子是不是病糊涂了，定的那女孩子我一點不喜歡，我爹過世后，我也不想耽誤人家，就把親事退了。”

    “這還能退？”杜老爺子必然是病中不放心幼子，方給杜長史定下親事。別說杜老爺子已經(jīng)閉眼，就是沒閉眼，父母之命定的親，沒聽說有自己退的理！

    穆安之內(nèi)心很同情杜尚書，同情杜尚書長兄如父，卻遭遇杜長史這樣的弟弟，也是能者多勞。當然，穆安之也很憐惜杜長史，也不知道杜長史是怎么在一向肅穆嚴厲的杜尚書手下活到現(xiàn)在的。

    杜長史不愿說自己那些沒面子的事，連忙轉(zhuǎn)移話題，“周家這案子，還真是有些迫不及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