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節(jié)
梁遇嗯了聲,太陽升到了頭頂,眼看晌午了,他閑在地理了理胸前垂掛的組纓。慈寧宮里烏云帶閃電的,發(fā)作起來不過一霎,太后再尊貴,沒了唯命是從的人,又算得了什么! 他負(fù)著手慢慢前行,舒坦地吐納了兩口。算算時候,過不了幾天就要過年了,到時候天地大宴,皇帝會請徐太傅一家子進宮來。月徊那個傻丫頭一根筋,見了徐皇后,興許就會清醒過來了。 第34章 * * * 一個沒什么手藝的人,想在宮里承辦端茶遞水之外的差事, 確實有點難。但仗著皇帝的寬容和梁遇的面子, 月徊最終還是當(dāng)上了皇帝的梳頭女官。 皇帝每天天不亮就起,紫禁城的御廚上也養(yǎng)雞, 第一聲雞啼的時候,皇帝已經(jīng)擦完了牙漱完了口,坐在妝臺前等她來了。 原先皇帝是有起床氣的, 從雙腳落地那刻起開始耍性子, 一直耍到座上金鑾殿。這樣的慪氣其實不單底下人提心吊膽, 連他自己也覺得累?,F(xiàn)在好了, 月徊來了,因為有她,他睜開眼就有了期待, 那么這一天必定歡喜大于氣惱。 他側(cè)耳, 聽著綿綿的叫蟈蟈聲從宮門上進來, 她除了承辦梳頭之責(zé), 還兼養(yǎng)蟈蟈。早上把葫蘆揣進黃云龍包袱里,里頭裝著上用的成套梳篦, 剩下就是蟈蟈葫蘆。她進了暖閣,一露面便一副笑模樣, 問:“主子,您昨兒夜里睡得好不好呀?今兒早膳進得香不香?” 皇帝抿唇對她一笑,“都好。朕昨晚上還夢見你了?!?/br> 兩旁的宮人展開了布帛,用以承接疏落的頭發(fā)。月徊拿著梳篦慢慢替他梳理, 一面笑著問:“夢見奴婢什么呀?八成夢見我養(yǎng)蟈蟈,把蟈蟈養(yǎng)得盤子那么大?!?/br> 皇帝說不是,輕飄飄瞥了她一眼,“朕夢見咱們上北海子滑冰了,你的技藝長進不少,滑得又快又好?!?/br> 月徊哦了聲,她不是那種有話憋著,肚子里打仗的姑娘,她愛直來直去,便道:“等您得了閑,帶我上西苑玩兒去吧,我想看看北海子有多大,上頭的冰是不是結(jié)得比什剎海的好?!?/br> 皇帝說成,“節(jié)下有空閑,等文武百官休沐了,朕讓人安排好了就帶你去?!闭f罷頓了頓,試探著問她,“昨兒冊立皇后的詔書頒布了,你都知道了吧?” 月徊說知道,臉上神情淡然。大概因為一早就對事態(tài)發(fā)展有了預(yù)知,甫聽消息時難過了一下子,事后就釋然了。 皇帝嘛,有三五紅顏知己,后宮里頭裝上三五十位寵妾愛姬,再尋常不過,她還覺得人多熱鬧呢。她雖有點兒喜歡這小皇帝,其實若論喜歡得多深,也談不上,就跟朋友似的,因年紀(jì)相當(dāng),又能說得上話,玩兒在一塊兒挺好。畢竟有個當(dāng)皇帝的朋友,是件光宗耀祖的事兒。 然而她的平和,還是讓皇帝生出了點唏噓之感,如果一個姑娘在乎你,怎么能不為此感到傷心呢。 梳篦在他發(fā)間輕而緩地游走,皇帝猶豫了下,有些話沒好說出口。 月徊倒是心無旁騖,她舔著唇拿手?jǐn)n住他的頭發(fā)。其實她梳頭的技巧不算高超,一切全憑皇帝擔(dān)待,且男人的發(fā)式不像女人,只要綰成個髻就成了。于是左一扭右一扭,梳得不平整,勉強成型,要是換了行家來評定,給萬歲爺把頭梳成這樣,等同行刺。好在這兒沒行家,皇帝也很寬和,她盯著發(fā)髻邊上鼓起的那一綹,支吾著說:“哎呀,奴婢好像梳壞了?!?/br> 皇帝當(dāng)然也看見了,但并不在乎,拆了重來時間不夠,便道:“朕覺得挺好……拿網(wǎng)巾來?!?/br> 月徊把網(wǎng)巾遞過去,他自己戴好了,除了發(fā)髻束住所有,“橫豎要戴冠,別人瞧不見?!?/br> 可是月徊覺得挺羞愧,“我的差事辦砸了,要不還是讓先前那位來伺候吧?!?/br> 皇帝說不必,“朕梳頭圖個舒心,不為好看。”邊說邊探進網(wǎng)兜底下,摳了摳頭皮。 邊上伺候更衣的太監(jiān)捧上了翼善冠,小心翼翼給皇帝戴上?;实壅酒鹕?,在月徊面前轉(zhuǎn)了一圈,“看,梳得再好也給蓋在帽子底下了,何必費那心思?!?/br> 月徊訕訕笑了笑,“等您回來,我給您重梳一回吧!” 皇帝才要回話,南窗外傳來柳順的嗓音,說萬歲爺該視朝了。今兒是年前最后一場朝議,只要順利,也算是個圓滿的收梢。 月徊忙和眾宮人一同送皇帝到廊下,臺階前早預(yù)備好了肩輿,柳順高唱一聲“萬歲爺起駕”,眾人便伏地叩拜下去。 月徊看見那些抬輿太監(jiān)的皂靴從自己眼前經(jīng)過,待直起腰的時候,皇帝的肩輿已經(jīng)沿著中路滑出去了。 天還沒亮,前后有隨行太監(jiān)挑燈照道兒,皇帝在黑夜下的那片輝煌里高高在上地坐著,即便去了很遠,月徊依舊看見他把手指頭捅進帽檐的動作。想必是有地方梳得太緊,牽扯住頭皮了吧! 唉,萬歲爺好性兒,為了不讓她吃干飯,暗暗受著這樣的委屈。月徊嘆了口氣,轉(zhuǎn)身便見柳順的大臉盤子撞進眼眶里來,不由嚇了她一跳。 柳順多少知道她的來歷,既是梁掌印的族親,又得皇上厚愛,因此對她的態(tài)度遠遠好于對別人。至少仰頭拿鼻子眼兒瞪人的氣勢是不會有了,胖臉上堆著笑,和聲道:“姑娘才剛伺候差事,起得這么早,習(xí)慣嗎?” 月徊說多謝總管關(guān)心,“我們尋常家子,從沒有睡到日上三竿的時候。在家時也起得早,只是不及宮里?!闭f著尷尬地笑了笑,“正因為起得早呢,腦子像是落在他坦里了,伺候皇上梳頭伺候得不好,還請總管教訓(xùn)?!?/br> 柳順喲了聲,“這是哪兒的話,姑娘頭回當(dāng)差,這么著已經(jīng)不錯啦。誰也不是天生就會梳頭的,只要手藝過得去,主子高興,這就夠夠的了。”說罷回身瞧了瞧,“才剛?cè)f歲爺梳下來的頭發(fā),姑娘知道怎么處置么?” 月徊道:“都收進錦盒里了,回頭送到恒壽齋裝金匣?!?/br> 柳順點了點頭,“萬歲爺身上掉下來的東西,一樣都不能馬虎,因此還要勞姑娘多費心。恒壽齋在司禮監(jiān)經(jīng)廠直房南邊,路有點兒遠,姑娘是才進宮的,怕姑娘不認(rèn)得路,過會兒讓畢云領(lǐng)著姑娘去吧?!?/br> 月徊噯了聲,“謝謝總管關(guān)照?!?/br> 柳順和顏悅色擺了擺手,“姑娘客氣,就是瞧著掌印的面子,咱家也得多看顧姑娘不是?” 橫豎就是朝中有人好做官,月徊明白這個道理。不過畢云也算相熟,能有他陪著真不錯。因畢云本來是御前伺候文房的,皇帝視朝由掌班太監(jiān)隨行,他在這段時間里閑著,柳大總管發(fā)了話,他便順勢應(yīng)承了。 “姑娘,那咱們這就去吧?!碑呍坪挽愕溃拔?guī)Ч媚锵日J(rèn)認(rèn)路,紫禁城里地方大,等熟悉了,下回就方便了。” 月徊欠了欠身,“有勞畢公公?!崩镩g收拾金發(fā)的小太監(jiān)把錦盒捧出來,她接了手,就隨畢云往月華門上去了。 天邊總算浮起了些微的亮,天地間仍籠罩在一團昏沉里,但隱約已能分辨前路上的青磚。畢云挑著燈籠在前邊引路,邊走邊問:“姑娘冷不冷吶?昨兒月亮過了畢星,今兒怕是要下雨呢?!?/br> 月徊有些驚訝,“您還會看天象?” 畢云笑道:“早前沒進宮前,我就喜歡星學(xué)天象。要是家里能養(yǎng)得活我,我是立志入司天監(jiān)的,哪怕做個文房筆吏也好。” 只是可惜了,老家兒愛生那么多孩子,個個張嘴要吃的。最后大的是勞力,小的舍不得,剩下中間不上不下的不招人疼,只好凈了茬,送進宮里伺候人了。 所幸能得器重,留在了御前,太監(jiān)里頭算是當(dāng)了上差,能吃口飽飯,還有盈余接濟家里頭了。至于以前的理想,像火堆上燃燒迸散的火星子,亮過,飛出去就滅了。再回想起來不過是冷燼,遺憾,卻又無可奈何。 月徊很懂得男人壯志未酬的辛酸,像小四,發(fā)愿一回扛兩袋糧食,卻因瘦弱從來沒有實現(xiàn)過?;貋磉€難過呢,偷偷躲在被窩里頭哭鼻子,她那時候相當(dāng)同情他,然后一面同情,一面從那雙特意給他做大的鞋里,倒出夾帶回來的糧食熬粥喝。 活著就是這么難,有時候想想,活著已然是造化,往后的路走一步看一步就完了。 前面到了隆宗門,過門禁往南順夾道走,走上一程子就到恒壽堂。畢云領(lǐng)著月徊過去,一盞燈籠在前面挑著,恍惚的晨色里照出一片迷蒙的光。 守門的小火者才下鑰,等著換班兒,一晚上過來個個僵著手腳,看見御前的人一弓腰,一副頭重腳輕的模樣。 畢云沒理會他們,往南比了比手,“恒壽堂里也有管事,回頭讓他指派兩個人聽差。宮女子是不能單獨行走的,有人跟著行動方便點兒?!?/br> 月徊噯了聲,才要說話,眼梢瞥見打西邊過來兩盞燈籠。她起先倒沒當(dāng)回事,可畢云忽然壓聲說了句“快走”,她頓時心下一蹦,忙加緊了步子。 然而該來的終歸躲不掉,那兩個挑燈的人說留步。待到了面前,上下打量月徊兩眼,扮出個笑臉道:“姑娘是才進宮的吧?太后娘娘聽說姑娘在萬歲爺跟前當(dāng)差,有幾句話要吩咐,請姑娘隨我們走一趟。” 月徊因之前扮過太后,不由有些心虛,眼巴巴瞧著畢云,不知該怎么辦才好。 畢云進宮到底有年頭了,慈寧宮的人也熟識,便笑道:“二位嬤嬤,姑娘一早才伺候完皇上,正要往恒壽堂去。且等她交代完了差事,再往慈寧宮給太后娘娘請安,成不成?” 結(jié)果那兩位嬤嬤交換了眼色干干一笑,“畢公公不是不知道,太后娘娘既下了懿旨,就沒有商量的余地。咱們知道姑娘是掌印的族親,要不是領(lǐng)了太后娘娘的命,咱們也不能來找姑娘。畢公公與其和咱們商議,倒不如……”一頭說,一頭朝司禮監(jiān)衙門方向飛了個眼色,示意畢云趕緊給梁遇報信兒去。 可這時候,正是前朝上朝的當(dāng)口,皇帝和梁遇都在朝堂上,誰也沒法子往前朝通氣兒去。太后挑了這個節(jié)骨眼上,分明是早有算計的,畢云沒法子,只得接過了月徊手里的錦盒,細(xì)聲道:“姑娘別慌,您的差事我替您辦了,太后娘娘是佛心主子,總不會有意為難您的。您先去,等我報了皇上和掌印,到時候自然有人去接您?!?/br> 月徊點了點頭,反正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這次立后的事兒愚弄了太后一回,想就這么翻篇兒,絕無可能啊。皇帝和梁遇都不是善茬,太后得掂量掂量,要拿捏她,不是手到擒來嘛。 看來是跑不了了,反正就一口咬死了不知道,說什么都不知道,太后無憑無據(jù),還能殺了她嗎? 月徊帶著一種給人填坑的壯烈情懷邁進了慈寧宮,這時候天才蒙蒙亮,太后為了尋她的釁,起得也算夠早的。 慈寧宮里燈火通明,她被那兩個嬤嬤引進門,抬眼便見太后在南炕上坐著。早前她透過咸若館里小隔間的門,曾遠遠瞧見過太后,那時候她穿著禮佛的法衣,也沒看見正臉,滿以為是有了點年紀(jì)的婦人,今天才算正面遇上,也許是作養(yǎng)得好,單看樣貌太后不過三十五六的模樣。只有眼下微微起了一點褶子,那rou皮兒還是緊實的,鼻梁上略有幾粒雀斑。 進了宮別發(fā)怔,磕頭準(zhǔn)錯不了,月徊悟出了保命的良方兒,立時在太后腳踏前跪下了,“奴婢月徊,恭請?zhí)竽锬锶f福金安?!?/br> 她是有意舌頭拌蒜,月徊那兩個字說得含糊,太后像見了西洋景兒,納罕說:“夜壺?這是什么名兒!” 月徊怔了怔,包括慈寧宮所有人,都一同怔了怔。最后她只得小心翼翼更正,“回娘娘的話,奴婢叫月徊,不叫夜壺。” 就是說了,世上怎么會有人叫夜壺呢,太后沒好氣地哼了哼,“叫什么不要緊,要緊的是差事當(dāng)?shù)煤冒。犷^以往都是太監(jiān)的活兒,沒曾想,到了本朝本代,竟還出了個梳頭女官?!鞭陕渫暌活D問她,“聽說你是梁遇族親,到底是哪路親戚,這么委以重任,都安插到御前去了。” 太后是句句帶刺,月徊本能地覺得這人不好??扇思沂翘蟀。俅笠患墘核廊?,太后要是和她過不去,她準(zhǔn)得變成齏粉。 于是悠著聲氣兒回稟:“回娘娘的話,就是族里的親戚,奴婢的爹和掌印的爹是堂兄弟,奴婢和掌印勉強也算堂兄妹。因老家遭了災(zāi),奴婢流落在京城,后來才投奔掌印的。掌印覺得奴婢機靈,給奴婢謀個差事,就讓奴婢進宮來了?!?/br> 太后聽完愈發(fā)冷笑連連,“你這么大的姑娘,不找個好人家嫁了,倒進宮來伺候人?我看謀差事是假,惑亂皇帝才是真吧!”說著又打量她,“機靈倒是機靈,可機靈過了頭就不好了,倒不如那些笨笨的。你抬頭,讓我瞧瞧,這樣吧,瞧在梁遇多年忠心侍主的份兒上,我替你踅摸個好人家,給你指婚了吧。” 月徊嚇得舌根兒都麻了,心說這太后不簡單,梁遇下套改了她指定的皇后人選,這會兒她要以牙還牙了。 這么緊要的關(guān)頭,自己不吭聲,必定被屈成姑娘不好意思,默認(rèn)了。于是只得硬著頭皮又拜下去,“奴婢謝太后娘娘恩典,可奴婢是昨兒才進宮的,還沒來得及好好報效主子……” 結(jié)果太后斷喝了聲大膽,“不識抬舉的東西,多少人求都求不來的好事兒,你倒唱起高調(diào)來!我瞧著梁掌印只管讓你進宮,忘了教你規(guī)矩,今兒我不怕麻煩,我來打發(fā)人調(diào)理你?!闭f罷揚聲喚來人。 暖閣外進來兩個宮人,都是上了年紀(jì)的,一副六親不認(rèn)的樣子,“聽娘娘示下。” 太后抬了抬下巴,“帶她下去,罰她板著,不罰夠一個時辰,不許她起來?!?/br> 太后欺負(fù)起人來,真是簡單直接,毫不做作。月徊不知道宮里那些特定的稱謂究竟對應(yīng)什么刑罰,心想至多挨一頓臭揍,也豁出去了,反正自己皮糙rou厚,不怕挨打。 第35章 可她顯然是想得太簡單了,所謂的板著, 并不是挨板子。 掌刑嬤嬤把她帶到慈寧宮后面的夾道里, 笑著對她說:“姑娘,得罪了, 我們也是沒法子,主子既然下了令,我們就得承辦?!边呎f邊比手, “姑娘, 那咱們就開始吧?!北虮蛴卸Y得, 簡直像請客吃席。 月徊眨著眼睛, 不大明白,其中一個嬤嬤見她憨傻,涼聲道:“姑娘才進宮, 想是不知道宮里的規(guī)矩, 請姑娘面北立定, 彎腰伸臂, 兩手扳住兩腳。” 這不像百戲班里頭練舞的抻筋骨似的嗎,月徊照著做了, 可惜大冬天里衣裳厚,下不來腰, 她去勾兩個腳尖,實在勾不著。 于是那兩個嬤嬤開始取笑,“年輕輕的姑娘,又不是老胳膊老腿, 怎么連這個也做不了呀?別不是肚子不方便了吧!” 月徊聽得可氣,“嬤嬤,我是黃花大閨女,沒您二位說得那么污糟?!?/br> 兩個嬤嬤一聽她頂嘴,罰起來愈發(fā)一板一眼紋絲不許偷懶。手里小棍兒揮得呼呼作響,“姑娘既這么說,那咱們可動真格兒的啦?!迸镜匾宦暎拮映樵谄ü缮?,“腿打直嘍,不許彎著!其實也不多難,就這么著,站夠一個時辰,可比罰墩鎖強多了?!?/br> 墩鎖又是什么名堂?月徊大頭沖下,血全流到腦子里去了,勉強抬了抬脖子,看見一個嬤嬤背倚磚墻,笑道:“姑娘沒聽說過什么是墩鎖吧?那是宮女子做錯了事兒,受罰用的刑具。就那么一拃高,一尺見方的木箱子,上蓋摳出四個洞來,把手腳全鎖進去,那才是坐不得站不得,又挪不了窩,活受罪呢?!?/br> 月徊想其實也差不多吧,都是不讓動,不許直起身站著。不過這宮里真是黑得嚇人,她滿以為做奴才伺候人已經(jīng)夠委屈的了,沒想到一不留神,還要受這樣的折磨。才一柱香時候,她就開始覺得頭昏腦漲,胸口憋悶,耳朵里嗡嗡作響,且喘不上來氣兒。掌刑嬤嬤的鞭子又落下來,因為她腿顫身搖,人要往下出溜了。 嬤嬤說:“姑娘,您別讓咱們?yōu)殡y呀,咱們知道您是梁掌印本家兒,可太后娘娘是咱們主子不是!咱們是娘娘進宮那會兒陪進來的,幾十年的主仆了,總要先緊著主子,您說是不是呀?” 月徊懵了,人也恍惚了,腦子倒還能想事兒,吃力地試圖打商量:“嬤嬤,太后娘娘雖是主子……您二位也有和梁掌印打交道的時候。我這個……真不成,容我……容我歇一歇好嗎?” 那些嬤嬤常年困在深宮里,這么大年紀(jì)沒有嫁人,也沒有子女,對孩子自然欠缺仁愛之心。聽她求饒,斷然說不成,可還要裝好人,扒心扒肺地說:“請姑娘見諒,咱們聽令辦事兒,差事辦砸了,太后娘娘怪罪我們,我們吃罪不起。您瞧,您在這兒受罰,咱們也不輕松啊,這么大冷的天兒站在西北風(fēng)里,凍得鼻子都快掉了?!?/br> 月徊知道,她說什么都沒用,給這些老貨求饒,實在犯不上,索性閉上嘴,是死是活全看造化。 可這時候啊,實在太難熬了,一個時辰下來,她指定是活不成了?,F(xiàn)在回頭細(xì)想想,這一生何其慘,打小饑一頓飽一頓地長大,好不容易活得像個人了,卻要這么給作踐死了。 正在她感慨老天不公的時候,老天非常賞臉地給她施加了新的重壓——畢云說著了,果然下雨了。 兩個嬤嬤訝然,“說話兒大雨拍子就來了,姑娘這運勢真夠背的?!?/br> 可不是嘛,月徊勉強睜開眼,金花伴著雨點子落下來,一個接一個砸在她足邊。她穿著綢面的女官袍服,能聽見背上沙沙的雨聲。逐漸的,雨勢大起來,兩個嬤嬤就近避雨去了,她就像慈寧宮前的鹿鶴一樣,還得在那里堅守著。 煎熬得厲害了,身上起了一層熱汗,她覺得自己的腰要斷了,腦袋也不是她自己的了,心頭翻江倒海般,險些把隔夜飯吐出來。 雨水浸透了袍子,里頭guntang外頭冰涼。冷雨從鬢發(fā)上滴下來,她閉著眼想,覺得自己這會兒真像個沙漏。 不知道過了多久,想也有半個時辰了,她昏昏的,覺得魂兒要飛出去,她拽不住了。恰在這時候,一隊匆促的腳步聲傳來,雨點子落在油綢扇面上劈啪作響。一雙描金繡蟒的皂靴到了她面前,兩條臂膀使勁兒架住了她,她聽見梁遇的聲音,切切叫著:“月徊……月徊……哥哥來了?!?/br> 月徊總算有了指望,總算能夠癱軟下來,她覺得緩不過來氣兒,哭著說:“哥哥,我腰疼……站不起來了……” 梁遇心都哆嗦了,這么些年,他從來沒有那么強烈的感受,想殺人,想把那些惡毒的老婦千刀萬剮。可眼下最要緊的還是月徊,他咬著牙溫聲安撫她:“別著急,慢慢直起來,不能猛起,會傷著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