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節(jié)
楊愚魯?shù)朗?,匆匆壓著三山帽下去安排去了?/br> 秦九安垂手呵了呵腰,“廠衛(wèi)死傷還在統(tǒng)計,老祖宗受累了,先回吧?!币活^說一頭又看月徊,笑道,“姑娘今兒也跟著受驚了,早知道不來多好?!?/br> 月徊卻搖頭,“我還是想來,你們在外頭拼命,我一個人躲在后頭,那多沒義氣!” 雖然她講義氣也沒能幫上什么忙,但不添亂已經(jīng)是她最大的功勞了。 回去的路上她討了梁遇的劍看,這劍的劍鞘上拿金絲并白玉雕嵌,里頭的劍身□□寒光閃閃,她拽了根頭發(fā)上去一吹,頭發(fā)果然斷了,當即嘖嘖:“吹毛斷發(fā)、吹毛斷發(fā)啊?!?/br> 梁遇見她有興趣,便推了劍格讓她看,只聽“咔”地一聲,劍柄處卸下一把更窄更輕盈的劍,他把劍遞給她看,“這是子母劍,短刃藏于長刃之中,如母親懷抱嬰兒,因此也叫慈悲劍?!?/br> 他這樣心機手段的人,用這種劍似乎很不相稱,但這世上的事哪里有絕對,大殘忍中未必沒有大慈悲,大慈悲里,也未必沒有徹骨涼薄。 “等回京,我讓人照著子劍的樣子,給你也做一把?!彼焓置哪X袋,“才剛血rou橫飛的,嚇壞你了?!?/br> 月徊搖頭,“別的沒什么,我就怕他們傷了你。我以前老覺得你這官兒當?shù)萌菀?,現(xiàn)在看看,好像不是這樣。你才是真正上得廳堂入得廚房,弄得了權也打得了仗。我對你,那真是五體投地了?!?/br> 梁遇只是發(fā)笑,“且有讓你五體投地的時候呢,”說罷遞個眼色,“你等著吧?!?/br> 月徊憨憨地笑,他眼波一轉的時候,就說明腦子里又在想那些烏七八糟的事兒了。其實她也愛和他一塊兒烏七八糟,但眼下葉震才逮住,要從他口中套出紅羅黨的老巢和名冊來,還得費些手腳。 梁遇回到行轅草草洗漱一番換了衣裳,這時已到掌燈時分,吩咐月徊好好歇著,自己帶上近身的人便趕往總督衙門大牢了。 葉震恐怕做夢也沒想到,自己有朝一日會成為這牢獄里的階下囚。梁遇到時,他的兩臂被吊在刑架上,那身官袍早就給扒了,中衣上星星點點沾著血跡。骨頭倒是真硬,任誰問他都不開口,要開口就是一句話,“本督是兩廣總督,你們敢私設刑獄拷打朝廷命官!” 梁遇四平八穩(wěn)坐在圈椅里,“制臺,咱家還稱你一聲制臺,不是因為皇上沒有罷免你的職務,是咱家瞧你有了歲數(shù),給你留點體面。你看,你已然山窮水盡,再也沒有退路了,何必死心眼子一根筋,和朝廷作對,和咱家作對呢。只要你把紅羅黨的名冊交出來,咱家絕不為難你一家老小,明早就打發(fā)人送你老母妻兒歸故里,如何?” 葉震提起母親和妻兒,倒有一刻閃神,然而他知道,不管他說與不說,家人都難逃一死。與其如此,還不如做個硬骨頭。他沖梁遇冷笑,“紅羅黨反的不是朝廷,是你。你對紅羅黨趕盡殺絕,不過是為泄私怨罷了,何必冠冕堂皇。我葉震一生為官,好事辦過,爛賬也不少,今時今日再為民行個善舉,到了閻王殿里,我也算功績一樁?!?/br> 他說完了這些話,便抿緊嘴唇再不言聲了。甚至還閉上眼睛,老神在在假寐起來,恨得左右番子攥拳擼袖,上去就要給他動大刑。 梁遇抬了抬手指,把那些如狼似虎的番役叫退了,倚著扶手笑道:“咱家還沒犯困呢,制臺倒先困了?來人……”他叫了聲,“上制臺夫人那里,借兩只挖耳勺來,給制臺做個撐子,撐開他的眼皮,今兒一宿不許他眨眼?!?/br> 人作弄人起來,真是世上最熟門熟道的,因為知道你最怕什么,他就能不出意外地給你來什么。 番子從嚇得抖作一團的總督內眷們腦袋上,挑了兩只挖耳勺回來,一金一銀,恰好分屬于葉總督的一妻一妾。拿到葉總督臉上比了比,長度正合適。于是番子粗礪的手指掀起葉總督的眼皮,像撐支摘窗一樣,一頭低著眼眶子,一頭撐著上眼瞼。葉總督疼得叫喚起來,番子t臉笑道:“制臺您別喊啊,您得謝謝您兩位夫人,要不是這挖耳勺尺寸正合適,恐怕要捅破您的眼皮呢,那多受罪的!” 葉總督被作賤,好好的官員弄得夜游神一樣,番子們在一旁哈哈大笑,那種受辱的滋味兒,真比死還難受。 不單如此,不眨眼的痛苦實在是常人難以體會的。一直把眼皮大撐著,眼球失了水分又干又澀,葉總督在堅持了半個時辰之后終于大喊大叫,對梁遇破口大罵起來。 罵人能有什么好聽話,什么閹豎,什么斷子絕孫,全挑太監(jiān)忌諱的罵。 梁遇的目光調轉開來,低頭轉動指上筒戒,淡淡扔下一句:“給咱家敲了他那口牙?!?/br> 于是三指寬的大鐵板子抽嘴,一板子下去嘴腫了,牙也碎了,那血潑潑灑灑往外涌。 梁遇有些厭惡地站起身道:“看來也不用指著葉總督說話了,既然如此,把嘴縫起來吧,讓他到閻王殿里也告不了狀?!?/br> 不說話有不說話的好處,上了刑場不會一嗓子“快跑”,給那些自投羅網(wǎng)的紅羅黨報信兒。 大鄴還承襲先唐時候的坊院制,這些里坊門禁平時形同虛設,一旦使用起來,卻也絕對便于管制。葉震被押上廣場示眾的時候,場下已經(jīng)聚集了很多漁民打扮的廠衛(wèi),他們每個都熟悉對方的長相。 漸漸地,人群中混入了一些陌生的面孔,穿著灑鞋戴著蓑笠,敞開的衣襟底下,露出竹劍的劍柄。 此時的葉總督在紅羅黨心里,真如神佛一般,他們盯著刑架上的人,個個滿眼悲憤的目光。 第93章 廣場上負責看守葉震的番子哼著歌, 十分愉快地將一只銀盤托了上來。銀盤里頭放著一把半月形的刀,那刀卻是赤金的,據(jù)說赤金的刀刃不易讓皮rou腐壞。都要了人命了, 還在乎那些無關緊要的細節(jié), 也只有不拿人命當回事的番子,才會在這種不著四六的地方考究。 那番子邁著鶴步, 走路的樣子透著詭異, 像戲子登臺, 先要有一串亮相的動作,他也是這樣。葉總督如今被縫住了嘴,只剩鼻子眼兒能出聲,番子全不理會。一個合格的刀斧手, 是能頂著震天的叫罵,辦完自己的差事。起先才入行的時候也怕, 也不情愿, 但時間一長適應了, 漸漸會上癮。等修煉到家了,受用之余還能神游天外,物我兩忘,真叫行行出狀元。 一個能完整剝下人皮的刀斧手,絕對是他們這行里的狀元, 畢竟像腳趾頭手指頭那種精細地方都要絲毫不差, 這是需要經(jīng)驗的。昭獄里頭有幾十種刑罰,唯獨剝皮的“紅差”不多,因此讓你上手cao練的機會也不多, 每一個刀斧手得了這樣的機會,當差前都得沐浴更衣, 焚香祝禱一番。也正因為機會難得,哪怕臺下人腦子打出狗腦子來,也不影響刀斧手的發(fā)揮。 紅羅黨試圖上來劫人了,還好四周圍都是早就埋伏好的兄弟,幾撥人上來,都讓他們橫刀擋了回去,并不妨礙行刑的進度。刀斧手從銀盤兒里捏起半月形的小刀,刀口鋒利得,吹口氣就嗡聲作響。葉震昨兒受了一夜的罪,又經(jīng)過了先頭一番掙扎,到這會兒見紅羅黨出現(xiàn)頹勢,被那些喬裝成漁民的廠衛(wèi)砍瓜切菜似的收拾了,頓時沒了希望,四肢也就徹底癱軟下來了。 不會反抗的人,下起刀子來更順手。番子把他從上到下扒個精光,露出光溜溜的脊背來。這種差事就得從脊梁上動刀,從后腦勺到尾椎骨這一溜拿刀劃開,順著肌理的經(jīng)緯順勢向前推進。只要受刑的人足夠配合,最后就能扒下一身完整的皮,往里頭填上稻草再縫合上,一個人形模子就做成了。 臺下殺聲震天,臺上刀斧手的活計沒有停頓。葉總督這會兒已經(jīng)說不出話來了,渾身的rou都在顫抖,養(yǎng)尊處優(yōu)作養(yǎng)出來的脂肪,在皮膚和肌rou間層層分割爆裂,大日頭底下照著,泛出一層鵝黃色的油光。 “上半輩子享了那么多的福,您也不虧?!钡陡衷谌~總督耳邊說,“我入行那么久,您是我手上過的頭一位二品大員,咱們也算有緣。您放心,回頭您的尸我給您收,沒旁的,給您點一炷香,您吃飽了好上路?!?/br> 廣場上那群紅羅黨差不多都給治服了,刀斧手抽空看了一眼,一面把葉總督的左手完完整整褪出來,活像摘下了一只手套。 “何必……”刀斧手嗟嘆,“人啊,氣性不能太大,這世上有的人惹得,有的人惹不得。惹不得的繞著走,也不見得就落了下乘,您說是吧?”另一只手也褪了出來,葉總督只剩微微的一點翕動,人跟血葫蘆似的,已經(jīng)看不出本來面目了。 番子高唱了一聲,“得嘞,您好走。下回再來陽世,記好了這回的教訓。” 半月刀放進托盤里的時候,劫囚的紅羅黨已經(jīng)全收拾干凈了。 當然這只是部分人馬,剩下的怎么深挖?逮住的活口就是新一輪的希望,能從這些人身上,發(fā)掘出更多的可能來。 番子們收工之后,照了面就打趣兒,“看來紅差不光今兒,后頭還有你顯本事的時候呢?!?/br> 是啊,大不了再在那些反賊面前表演一回“更衣”。人呢,目睹殺豬殺羊,都是小場面,兔死狐悲不了,反覺得殺了更好,有rou吃??匆姎⑷?,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其實也沒什么了不得,一眨眼的事兒。只有讓他們親眼目睹這種戲法兒,看了一回不想看第二回的,這才是真正有用,真正讓他們知道什么叫害怕。 人身上的皮褪下來,就跟個口袋沒什么兩樣。裝上草,吊到城門上去,看不出那是誰,也沒什么分量,就隨風搖擺著,像田地里驅趕鳥雀的偶人。 這回拿葉總督設一個局,釣起了一串大王八,四檔頭壓著刀向上回稟:“當場斬殺亂黨十二人,擒獲九人,其中一個還是下黨的番頭兒?!?/br> 梁遇正坐在案后,捏著銀針叉剝好的荔枝吃。 “戰(zhàn)果不壞,這九個人身上可以大做文章?!彼麛R下銀針問,“放跑的那個呢?” 四檔頭說:“遵著督主的吩咐,打發(fā)人悄悄跟上去了,只要有任何發(fā)現(xiàn),都會立時傳信兒回來的。” 梁遇取過手巾掖嘴,“瑤民那頭的事兒算是平定了,眼下就剩紅羅黨了。早前葉震在的時候有人給他們打掩護,這會兒讓他們暴露在青天白日下,那些小鬼兒用不了多久就會現(xiàn)形的。你傳我的話,讓大家再辛苦兩天,等收拾完了這個爛攤子,好早些啟程回京。”他一面說著,一面轉頭看向窗外,滿世界都被太陽照得發(fā)白,他長嘆了一口氣,“這地界兒,呆著真難受,汗出了一道又一道,聞著身上都發(fā)餿了。” 掌印大人由來是個香人兒,衣裳汗巾子,哪一樣不要拿香熏了又熏??蛇@南方和北方不同,大夏天太陽熱辣辣地曬著,人坐在屋里都冒熱汗,就算熏香也蓋不住汗味兒。 楊愚魯?shù)溃骸翱刹皇?,還有些個水土不服的,白天打仗,夜里上吐下瀉。病了難免惦記家里人,整宿躺在廊子上吹柳葉琴?!?/br> 梁遇嗯了聲,“出來有時候了,都想媳婦兒了?!?/br> 他鮮少有和底下人打趣的時候,此話一出,眾人都咧嘴笑起來。大檔頭趁機道:“督主,卑職這趟回去就辦喜事兒了,屆時還請督主賞臉喝杯喜酒?!?/br> 梁遇望向大檔頭,這蒼黑的漢子笑得靦腆,他當即便點頭,“不拘人到不到,一份大禮總跑不了的?!?/br> 于是大家亂哄哄向大檔頭道喜,沒想到這個素來口無遮攔的人,這回倒沉得住氣,這么大的事兒,瞞得滴水不漏。 那頭笑鬧,秦九安趨身問:“眼下兩廣群龍無首,總督人選朝廷也尚未任命,老祖宗打算指派誰填這個缺?” 梁遇曼聲道:“暫且讓總兵楊鶴代行總督之職,最后究竟派誰,還要聽皇上示下?!?/br> 他們只管談他們的兵事,月徊卻還惦記著她的差事。她進門來,沖在場諸位拱拱手,“我的珠池吶?大伙兒別忘了啊。我還得采珍珠回去,給娘娘們做首飾吶。” 這個不能忘,剿滅亂黨是拿命拼殺,珠池收成卻是高興事兒。到時候看著堆成小山的珍珠,各人抓上一把,回去好給屋里女人做珠花。 反正諸事都有了章程,在朝著好的方向發(fā)展。當晚尾隨那條漏網(wǎng)之魚的番子回稟,在大柯寨發(fā)現(xiàn)了紅羅黨藏匿的窩點,接連伏守觀察了兩天之后,廠衛(wèi)便集結起來,將那一處亂黨搗了個干干凈凈。 其實紅羅黨有多難料理,倒也未必,上黨的讀書人雖還有些頭腦,但下黨大多是莽夫,糾集于鄉(xiāng)野,仗著一身蠻力,會些三腳貓功夫,就大搖大擺,四處興風作浪。廠衛(wèi)畢竟訓練有素,沒有了葉震明里暗里對紅羅黨的協(xié)助,便如殺雞用上了宰牛刀。加上楊總兵急于立功表現(xiàn),手上綠營禁衛(wèi)合力圍剿,大柯寨的窩點沒花上兩個時辰,就給抄了個底朝天。 事后楊總兵進瓶隱山房回事,掖著手道:“紅羅黨最大的幾處巢xue,差不多已經(jīng)料理完了,剩下都是些零散的據(jù)點,料想再花十天半個月的,也就徹底平息了?!?/br> 梁遇笑了笑,“既這么,廠衛(wèi)不必再動手,總鎮(zhèn)大人也能處置了吧?” 楊鶴說是,“原本紅羅黨便算不得什么大勢力,為難之處在于葉震庇佑,不接朝廷的令兒,這才弄成了頑疾。如今內相親臨,收拾了葉震,剩下的事就好辦了?!?/br> 梁遇慢慢頷首:“咱家也瞧出來了,這回咱家來兩廣,最大的用處就是鎮(zhèn)住了那個賊頭兒,要是葉震不和亂黨勾結,就省了咱家出這趟遠門兒。朝中事多,底下人也沒來過南方,這回路遠迢迢的,著實不上算。既然總鎮(zhèn)大人發(fā)了話,那余下剿滅亂黨的事兒,就全權托付楊總鎮(zhèn)了。咱家這里還有珠池的差事沒有料理……”邊說邊長嘆,“這兩廣啊,本是富庶的地界兒,鬧得又是亂黨,又是貪墨,可見沒有一個好主事,果真壞了一鍋湯?!?/br> 這算是唾棄了葉震,也給楊鶴提了醒兒。楊鶴諾諾道是:“為朝廷辦事,沒有不盡心的。葉震是因常駐兩廣多年,又處處霸攬著,才把個好端端的地方,硬給糟蹋成了這樣?!?/br> 梁遇站起身,負著手慢慢踱了兩步。夕陽從窗口照進來,照著他的身條兒,把影子拉得老長。他是個斯文精致的長相,周身沐浴在夕陽的余暉下,人便愈發(fā)顯得淵雅。這會兒的語氣聲調也是美好的,和煦道:“楊總鎮(zhèn)好好辦差吧,皇上都瞧在眼里呢。自皇上登基以來,兩廣連年都拖后腿,稅賦、鹽糧、進貢,沒有一樣能和人比肩的。但愿總鎮(zhèn)代管期間,一切都能有個好勢頭,如此在皇上面前掙了臉,內閣就算有異議,也好拿政績堵他們的嘴不是?” 楊鶴一聽,當即便打了雞血,紅臉膛兒愈發(fā)紅了,抖擻起了精神道:“請內相放心,卑職一定謹記內相教誨,為朝廷粉身碎骨,萬死不辭?!?/br> 武將不會玩弄辭藻,說出來的話,必定是當時心中所想。梁遇又著實鼓勵了他兩句,這才打發(fā)他去了。 楊鶴走后,他把楊愚魯叫了進來,懶聲吩咐:“紅羅黨的事兒,都留給楊鶴去善后,把咱們的人清點清點,分派到幾個珠池去。我原想著,找?guī)讉€得力的人留下監(jiān)管采珠,咱們這就返京,可惜月徊不答應,說她的差事沒辦完就回去,沒臉見皇上?!?/br> 楊愚魯笑著說:“姑娘還是小孩兒心性,愛看開蚌取珠?!?/br> 梁遇想了想,應該就是這樣。她對那些珍珠未必真的多在乎,其實就喜歡采珠的過程,像男人釣魚一樣。 楊愚魯領了命,下去連夜清點廠衛(wèi)人數(shù)了,梁遇剛打算往廂房去,就見秦九安匆匆進來,邊走邊道:“老祖宗,曾鯨發(fā)了信兒來,說皇上龍體不豫,今兒早晨喘不上氣兒,咳了好大一口血。” 梁遇站在那里,心頭一陣亂,“怎么樣?要緊么?” 秦九安道:“緩和下來了,可少年見血,總不大好。曾鯨的意思是老祖宗還是及早榮返,以防有變。” 梁遇沒言聲,半晌才道:“眼下天兒熱,未見得有什么好歹,善加調理,還是能調理過來的。咱們這頭的行程不變,等巡查了珠池再回京,壞不了事的?!?/br> 要說擔憂,自然是有的,皇帝六歲那年他進了南三所,這么些年下來看著皇帝一點點長個兒,自己照顧他的飲食起居,最后親手把他送上帝王的寶座,朝夕相處間,怎么能不擔心他的身體。可如今各自的地位都不一樣了,情分之外考慮得更多的是利益。在皇帝還沒受夠內閣,還沒對手上政事叫苦不迭時,他巴巴兒趕回去,前頭的工夫就白下了。 所以不急,還可以慢悠悠陪著月徊采收一季珍珠。他走進月徊的臥房同她說:“明兒咱們起航,上雷州去?!?/br> 月徊正做椰子燈,一聽樂了,“紅羅黨不打了?” 他在她對面坐了下來,“紅羅黨是烏合之眾,打起來不難。今兒端了一窩,剩下的全成了散沙,交給總兵就是了。打打殺殺,哪有采珍珠叫人高興?!?他虔誠地說,“我這程子忙得很,冷落你了,往后補足你。” 月徊沒明白,傻乎乎說:“不冷落啊,我覺得挺熱鬧。”說完忽然靈光一閃,發(fā)現(xiàn)他話里還有旁的話。 果然梁遇側眼瞧她,“今兒把爹娘的神位請出來吧,咱們一家子好好聊聊。” 月徊說成啊,轉身從抽屜里取出香燭晃了晃,“我早預備下了?!?/br> 其實這事兒不光他急,自己好像也挺急的。就像老吃素的人,嘗過了一次豬油的味道,就對那種厚重的口感念念不忘了。 那天午后,他蹭在她竹榻上,他們干過什么來著……反正不膩歪在一處,心里就渴。那種渴是任你喝多少水都不中用的,時至今日,月徊對哥哥的那點敬畏可說是蕩然無存了,要是再不把事兒定下來,她吃飯不香甜,夜里睡不著,這么下去要出事兒了,哪天來一出霸王硬上弓,那可怨不著她。 第94章 直到今日, 梁遇對梁家二老的心都沒有變過,不論他們是不是親生父母。 沒有給他這條命,但給了他平和縝密的初心, 給了他一個姓, 讓他不至像野孩子似的流落在外,也不至于在別人問起他的來歷時, 連自己的名字都說不上來。 所以他一直對爹娘心存感激, 這么多年來, 自己不管去哪里,那個寫有他們生卒年月的小匣子總是帶在身邊。有他們在,自己便尚有來處。只是這回再取出來,心境有些不一樣, 既熟悉,又透著陌生。其實不是梁家人, 這點讓他到現(xiàn)在都感到遺憾。他在那藍底灑金的紙上輕輕拭了拭, 然后將靈位恭恭敬敬擺在案上, 等月徊點上香燭,兩個人并肩,向牌位叩拜下去。 他長跪揖手,“爹,娘, 兒子叩謝二老多年養(yǎng)育之恩。我的身世, 我已經(jīng)查明了,父母大人不因我來歷不明而輕賤我,由來將我視如己出, 日裴寄養(yǎng)在梁家,乃三生有幸。而今我找回了meimei, 本該善待meimei,扶她成器,看她登高的,可我……私心作祟,罔顧倫常,把她強留在了身邊。今日恭請二老,是為向二老罪己,求二老寬恕日裴罪行,原諒我情難自禁,做出這等豬狗不如的事來?!?/br> 他確實對自己霸占月徊這件事,感到滿心羞愧。即便到了現(xiàn)在,月徊那傻孩子被他纏得沒轍,答應和他不做兄妹做夫妻,他在面對爹娘的時候,依然抬不起頭來。 畢竟不是半道上忽然認回的妹子,月徊在牙牙學語的時候,頭一個會叫的就是哥哥。彼時他還在念宗學,下學必會看見月徊拽著奶媽子來接他。同窗們都認得她,紛紛和她打招呼,一個人見人愛的meimei,曾經(jīng)讓他倍感自豪??烧l知時隔多年,會發(fā)生這樣驚人的逆轉,他是怎么做到從疼愛轉變成情愛的,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