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龍閻君臉上十分嚴肅，似乎有些不安。但他是第三個排除嫌疑的人，閻君們一致認為他沒有這樣的耐心。

    另一位嚴肅的閻君沉重的嘆息，修長的手指纏著烏黑的長發(fā)絲上，像收割麥子一樣一根根的揪下來，看他把自己拔禿了鬢邊，就知道心中愁悶。閻君手里捏著兩個山核桃，一點點的碾碎這難以敲開的山核桃皮，露出其中崎嶇曲折的山核桃仁，丟進嘴里，嘆息著吃掉。龍陽之好的閻君面帶疑惑，打量著身邊的人。

    （他沒有特殊的癖好或愛吃的東西，黑頭發(fā)，大眾臉，悶頭工作，稱為乾乾閻君）

    永遠娶不到想要的才女的閻君一臉的魂游物外，很明顯在想著某一位聰慧、善騎射、善謀略的美人，沒錯，他最近在暗戀李淵的女兒平陽公主，她打仗打的太漂亮了，比謝道韞更值得愛（雖然謝道韞也拒絕了他的提親）。那些自薦枕席的公主和父母愿意嫁女兒給他的女人，他總是不喜歡。

    質(zhì)樸無華的閻君（以下簡稱無華閻君）悲傷掩面，似乎知道別離在即。他雖然沒什么文化，不懂吟詩作賦，但不傻。如果有人做出這種事，那么他不會再留在閻君的位置上。他和這些人坐在一起很多年，時常聊聊天，心里覺得很親近，就連一開始令人緊張的秦始皇，看的時間長習慣了，也覺得他家的餡餅很好吃，帶的酒也不錯，他的媳婦也比自己的媳婦勤快溫柔漂亮。

    綠油油的閻君在默默的疑惑，為什么所有看起來很可靠的人，總會有若即若離的背叛呢？

    坤坤閻君沒什么表情，似乎早已預料到有這件事。

    每一個人心中都思量了很多事，互相有猜疑的對象，甚至懷疑除了自己之外全都有問題。

    還有另一件事雖然沒提出來，卻為人所共知。

    人間的奏本并不指定閱覽的閻君，這是他們?yōu)榱吮苊鈾?quán)利斗爭在兩千年去定下的規(guī)則，誰桌子上的奏本少就歸誰，這不是人為cao作，而是通過法陣讓信箋自然飛過來，并落在‘最矮的一摞’上。要有多大的運氣，才能讓這二百一十三封談及和轉(zhuǎn)告這件事的奏本，全都落在不遵守陰律的一位閻君手里？必然是好幾位閻君事涉其中。

    閻君們簡短的說了幾句話之后，不在說話，繼續(xù)互相打量。

    但有幾個人露出了‘我已經(jīng)懷疑累了’的表情。

    之前探討到‘是否改變政策，允許剛死的鬼魂先回鄉(xiāng)探親’這個問題時，四個人支持改變，七個人反對，朱砂痣閻君表示隨便。

    但有一件事顯而易見，支持的四個人呢，未必會做這種瞞天過海的事，不支持的那七個人，未必不會因為疏忽大意或者是莫名其妙的同情心做出這種事。人的行為如果能做到心口合一，那要么是混賬王八蛋，要么是圣人。

    雖然王猛已經(jīng)制定了回家探親和托夢的獎勵計劃，但誰都知道客死異鄉(xiāng)的人最想見家人，非常想。

    嬴政和白發(fā)閻君還在互相遞眼神，用眼神溝通有點難，還沒到那種知己相交的程度。

    白發(fā)閻君的神識勾了過去：[你我想的比他們多，探討一下。]

    嬴政微微動了動：[閻君知道我在想什么？]

    [不知道，但他們在胡思亂想。]

    嬴政又看了看他們的表情，無奈的緘默了，好吧，這并不是什么讀心術(shù)、他心通一類的東西，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出來，甚至有一個人滿臉輕松的開始想別的事：[您打算如何結(jié)局？]

    現(xiàn)在其實就三個問題：是誰？為什么？怎么辦？

    第二個問題也可以跳過不談，原因其實并不重要。

    白發(fā)閻君非常滿意，他并不想爭論對錯，自己制定的規(guī)則也可以更改，但是不更改規(guī)則而胡作非為絕對不行：[你意下如何？]想趁機收買人心么？

    [尚未想好。]其實已經(jīng)想的周全齊備，只等一個合適的時機提出來。[亂世猶在，急切間提拔上來的閻君恐怕不能擔當大任。您知道是誰暗中行事？為了什么？]

    [我不知道。我需要再想一想。]

    白發(fā)閻君恢復了沉默。

    嬴政也繼續(xù)思考，這件事對他來說并不好，他對現(xiàn)在這些同僚非常滿意，不算太勤懇但已經(jīng)適應了勞累，雖然話很多卻也有趣，有修行又很單純甚至還有點熱心。換上來一個王猛那樣的人作為閻君，可以，如果再換上四五個這樣的名臣，會平添很多不必要的麻煩和勞累。不論是從交情還是從利益出發(fā)，都應該留下這些同僚，現(xiàn)在雖然不能隨心所欲，卻可以放心的休息半年……有些時候不能隨心所欲也有好處。

    白發(fā)閻君想了一會，看到有更多人在發(fā)呆，拍了拍桌子：“還不招認嗎？”

    “我沒有！”

    “不是我?！?/br>
    “我沒做過這種事?！?/br>
    “您是了解我的，如果是我，我會努力改這條法令?！?/br>
    “您也了解我啊，要是我，我可憋不住這件事?！?/br>
    “如果是我干的，怎么會被發(fā)現(xiàn)?！?/br>
    “得了吧你，你干點什么壞事不被人發(fā)現(xiàn)？”

    “今天就別吵了。我承認，是我?！?/br>
    眾人都看向兩鬢光溜溜的閻君。

    他將拔下來的一大團黑發(fā)從桌子上撿起來，隨意分成兩團，像是揉面一樣按在腦袋上，用力揉了揉，頭發(fā)全都各歸各位：“都是我干的。我不想干了?！?/br>
    眾人陷入了震驚的沉默之中。

    門窗上依然有飛過來、嗑在門上，然后落下去的奏本的聲音，已經(jīng)隱約能看到一些陰影浮上來，看起來在這關(guān)門開會的半日中，門口積攢了很多東西。

    拔頭發(fā)的閻君想了想，補充了一句：“沒有別的原因，只是覺得凡事都要商量，大部分人不同意就不能做，實在是麻煩。我支持這種做法，我覺得應該讓鬼魂回去探親，可是因為你們不同意，我說的話就如同沒說一樣。但我不贊同由某一人專斷。第一次是一時義憤，后來習慣成自然?！?/br>
    他支持‘允許鬼魂頭七回魂’這件事，和其他人探討了很久，探討了很多次，每次都因為投票失敗而被否決，很生氣，感覺自己做的一切全都白費力氣。

    嬴政：？？？我現(xiàn)在覺得這樣還不錯，互相商量而非君王獨斷，能讓事情進展的慢一點，做的更圓全完善，怎么你開始覺得乾綱獨斷比較好？

    拔頭發(fā)的閻君又說：“之前想辭官而你們再三阻攔，現(xiàn)在好了，去吧，上報天帝，給我懲罰，讓我離開這里?！?/br>
    白發(fā)閻君：小孩子脾氣，辭官未遂就搞破壞。

    嬴政：罰你加班一千年?！斑€有誰涉及此事？趕緊說出來，你們聽門口?！?/br>
    “下雨了？”

    “那不是雨聲，那是奏本飛過來之后打在門上的聲音?！?/br>
    拔頭發(fā)的閻君：“只有我一個。行了罰我回去關(guān)禁閉，五百年不能出門吧?！?/br>
    嬴政仔細的思考他懷疑的另外四個人，還有如何查清楚這件事，如果其他人都把罪責推在他身上怎么辦，看他們的樣子好像不想承認自己的行為？是后悔了還是不想辭官歸隱？他們現(xiàn)在是不是也想擁有說一不二的權(quán)力？沒有暴露身份的人還會干什么，我有一些關(guān)系要好的故人新友，他們也有嗎？他們的夫人也為其暗中網(wǎng)羅同盟嗎？上古時期可能真是民風淳樸，現(xiàn)在去哪兒再找一些這樣的人來擔當閻君呢？帝王將相有能力但不合適，合適的人又沒什么能力不出名。換上來的人會和誰是一黨？

    白發(fā)閻君直截了當?shù)耐{他們：“還有誰，都說出來。否則我上奏天帝，借來通明法寶，你們一個都跑不了?！?/br>
    “！?。　彼麄兗w露出了‘哦吼居然還能用法寶？’的迷惑表情。

    嬴政比他們還迷惑：你們又又又一次忘了自己神仙，有法寶和法術(shù)可以用嗎？

    無華閻君和有貓閻君、單身閻君也依次承認了。

    無華閻君：“我吃了要去投胎散心的時候，生過幾個兒女。每次剛死的時候，都很想回家看看我的女兒，等待很難受。等時間長了，淡忘了母女父女之情，等到他們下來相見，又覺得很陌生?！?/br>
    有貓閻君：“我覺得這件事是對的。對的事我就做。我要和夫君歸隱田園，他撈魚養(yǎng)我?！?/br>
    大花貓突然變成一個壯漢，嚴肅的點點頭：“我同意?！?/br>
    單身閻君捂著臉：“是……我喜歡的三個姑娘先后拜托我。她們先跟我聊兵法，然后聊人間的局勢，感慨生民疾苦……不幸中了美人計?！?/br>
    “你是被說服了還是被睡服了？”

    “咳咳咳咳咳……”

    ……

    王猛，閻君的準接班人，被人們視為太子。

    他本來在兢兢業(yè)業(yè)的和其他幾位特別善于安撫百姓、治理新收服的土地的官員一起把這片地府整理好，留作后用。

    桓溫笑的可開心了：“王猛，你可知道，你那最大的一項政績即將灰飛煙滅？”他和王猛見過面，認識，分別在敵對兩國中擔任權(quán)臣和主持朝政的丞相，現(xiàn)在成了同僚。雖然沒有多少惡意和仇恨，但互相有一點看不起。王猛當初只是布衣，本打算投靠桓溫，見了一面之后覺得他不行。而桓溫覺得他眼神是真的不好。

    閻君繼位有兩種方式，一種是從天而降，如小神仙，另一種就是吃苦耐勞或是有別的政績，如嬴政和之前那些閻君。王猛的政績則是提出‘三年內(nèi)表現(xiàn)優(yōu)秀可以回去探親、托夢’這項成就。

    王猛本來把手伸在衣服里抓癢癢，看完這次的簡報之后，嘆了口氣，從衣服里撈出一只翠綠翠綠的蛐蛐扔在旁邊——草編，揣在身上玩的——長嘆一聲：“唉！我不過了！”

    這個本來令萬民激動、鬼魂們有了奔頭開始努力工作的獎勵，被毀了。當初有很多人，剛死下來，本來打算游手好閑，一聽說能回家探親，還能托夢，立刻就變了，為閻君肝腦涂地在所不惜。

    ……

    幾人的理由都合理，只有單身閻君的原委最值得追問，單身閻君最終承認，他被說服了三次，其中被睡服了一次。雖然提親總是失敗，卻沒那么難過。

    嬴政有些驚訝，他一直都以為這位同僚是真光棍，家里只有一個jiejie一個meimei，沒想到他能有如此艷遇，更可笑的是，想不到一位閻君會因為一響貪歡而變節(jié)。

    其他人也沒想到，眼神中深意十足。

    單身閻君拍桌叫到：“別問我那人是誰，雖然是兩情相悅，但我不說?！?/br>
    不是吃了美色的賄賂，而是聊得實在是太快樂，情不自禁的請她睡一覺，對方也欣然應允。

    禿頭閻君、有貓閻君、無華閻君和單身閻君挪到旁邊去了，他們也是剛知道對方也做了這種事，偷偷放過了有問題的奏本。以前都是只做不說?；ハ嘣儐枺骸澳闶遣皇巧?？”

    “我看你才有毛病?！?/br>
    “平時滿嘴的法治法治，干的都是什么事？”

    “你罵誰呢？”

    另外七位閻君簡單的商量了一下：“怎么辦？”“這件事已成定局，在強行改回來也很麻煩。”“這四個人怎么辦？”白發(fā)閻君：“現(xiàn)在人間正是亂世，地府不宜更換閻君?！?/br>
    嬴政說：“這件事情有可原?！币驗椤砘暌凰懒⒖瘫蛔サ降馗畞怼@一條是最原始的法律，不是他創(chuàng)立的，他又覺得這條法律可有可無，所以毫無芥蒂的表示出寬容。

    “我們應該上應天命。”

    “對對對！”

    這四位閻君的最終結(jié)果是——不稟報天帝，目前要努力工作到下一個太平盛世到來，就可以離職了。

    “真的不稟報天帝？”

    白發(fā)閻君：“不需要稟報天帝，等到天帝有空處理這件事時，不知道你們又要做多少錯事?！?/br>
    他頓了頓，面無表情的臉上浮現(xiàn)出一絲淡淡的遺憾：“你們和蕭衍很像，做君王做的時間長了，昏了頭。你們太有同情心了，但你們根本不了解自己同情的對象，憑借紙張上寥寥數(shù)語和憑空的猜想臆測產(chǎn)生的同情，并為這同情去做你們認為正確的事，實在是太荒誕。在你們離職之后，必須做過地府中所有小卒小吏的工作，然后吃藥投胎去人間十次，回憶一下真正的人和人間?！?/br>
    “新鬼頭七回魂這件事，既然人間都相信，此事也已經(jīng)開始了一段時間，好評如潮，那就繼續(xù)下去。和祖龍修路修河渠我們?yōu)樗麚P名一樣，這件事也會說清楚是由你們主導。得了恩惠的鬼感激你們，去追捕逃亡惡鬼的鬼咒罵你們，冤有頭債有主?！?/br>
    四人沒什么話可說，俯身道謝，然后拉開門：“把東西都抬進來。”

    他們四個開始工作，白發(fā)閻君淡定的說：“很好，我們?nèi)バ菹⒘?。?/br>
    “啊？”有貓閻君問：“多長時間？”

    “呵呵?！?7

    七位閻君略帶報復的全都走了，人間正是亂世，死的人不多不少，大人物可不少。讓這四個好事之徒忙去吧。

    白發(fā)閻君：“我回去找我?guī)熜?，五天后回來，你們有什么打算？?/br>
    怕老婆的閻君快樂的滿臉發(fā)光：“回家！”抱著老婆！

    另外三個人也點頭。

    嬴政想了想：“我去人間巡游，看看扶蘇，回來設家宴款待友人?！?/br>
    “巡游真的太重要了。”我以后再也不嘲笑你喜歡野出去玩。

    “我也帶上夫人一起去看看?！?/br>
    “好大的空地，在這里走路真不錯?！?/br>
    幾人就在殿前大片空地和長長的道路上緩步行走，有一搭無一搭的聊著：“沒猜到貓的娘子會做出這種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