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迷中，有雙冰冷的手。

    十二月十八 己巳日

    “好冰~”一聲大叫，少年從昏迷中醒了過來，全身發(fā)冷，牙關(guān)打戰(zhàn)。

    “真的有那么冷嗎？”有些疑惑的問著，灰衣人看著自己手中的毛巾，很無辜。

    “你到底有沒有常識？！”少年惡狠狠地瞪著他。“現(xiàn)在是三九嚴(yán)寒，這里雖然是南方，但一樣凍得要命！我是病人，身受重傷耶，你居然還用冷水給我擦身子？！我早知你不安好心，你根本不是什么內(nèi)疚，你根本就是想害死我的……”

    “你精神很好啊。”灰衣人微微一笑，溫潤如玉，一下子就把少年的怒氣逼得上升三丈不止。

    “重點重點??！你有沒聽我說重點啊?。　?/br>
    “重點就是你精神不錯，活力十足，不用再怕提前見到閻王爺爺?shù)哪樍??！被乙氯诵Σ[瞇地將毛巾放入盆中，“還有，你聲音小點。這里可是客棧，三更半夜的吵到人可不好?！?/br>
    少年嫌惡地看著周圍，“這種的破屋還會有人來住，我看到廟里去借個方便都要比這好。”

    灰衣人眨了下眼，看看破舊剝落的墻面，四壁透風(fēng)，偶見蟑鼠，梁上蛛絲纏繞，積得灰塵快比梁身還厚，再看看簡陋的木床，被少年嫌惡踢下床，大約是發(fā)霉的被子，無奈地嘆氣。“這附近方圓十里之內(nèi)已沒有一處寺廟可借單了。不然我也不會花這個錢來住客棧。很貴的你知道嗎？”

    “很貴？！”少年又激動起來?！斑@種破地方，倒貼錢請我來住我都不干，你還說得那么委屈？！你……”

    “五個銅板你或許不覺得貴?？墒俏胰控敭a(chǎn)只剩二兩銀子了?！被乙氯溯p輕一句話塞得少年啞口無言，沒想到救回自己的家伙居然會是個窮成這樣的人。“我一路省著花，好不容易來到這留仙鎮(zhèn)，本來只想上雁蕩好好看看這險絕天下的風(fēng)景，沒想到不小心踩到你，多了個負擔(dān)……又傷得這么重，還好我稍稍懂得點醫(yī)理，不用去請大夫——不然依這二兩銀子你只有等死的份。連吃的藥草都是我辛辛苦苦去山上采回來的。千方百計的盤算，還被你嫌……”灰衣人低著頭，很有幾分垂頭喪氣。

    少年看他這一副叨叨念念的神色就大大不爽。“又沒叫你救我，我這傷也不是因為你那一腳才來的！你大可以不用這么好心了！嘿，你只不過一時覺得放著我像只狼狽的狗一樣，難得遇上比你更慘的人，所以才將我救了回來。我是承你救命之恩，來日不死定當(dāng)重報，現(xiàn)在你不用管我盡可自去，最好連房租都不用付。我絕不會怨你半句！”

    灰衣人皺起眉頭?！熬热司鹊降祝矣衷跄芊胖阋蝗?？”

    “救人？！簡直笑話！”少年對他的話嗤之以鼻?！疤拱渍f，你不要看我受傷前穿的衣服質(zhì)地不錯就以為我也是有錢人。我現(xiàn)在父母雙亡，無家可歸，什么都沒剩了。我瞧著你良心還不壞的樣子，先跟你說，你別想從我身上得到什么好處。你信也罷不信也罷，識相地還是早日放下我，省得也被卷入我家禍?zhǔn)拢　?/br>
    灰衣人嘆息了聲。“小小年紀(jì)，就這般不信任人?！?/br>
    “嘿，我寧可去信豬信狗信畜生，也絕不會相信任何一個稱之為人的兩腳禽獸！！”

    “你說得太偏激了，這世間真無一個可信之人嗎？”

    “你回墳?zāi)估锶フ野桑抢镆欢〞行┯薮赖厝バ湃稳硕赖纳档?，絕不是我！”少年斬釘截鐵地說著。

    灰衣人默默地瞅著少年，少年不服氣地反瞪回去，室內(nèi)一時靜了下來。

    “好了，我們不討論這個了。我?guī)湍銚Q藥吧。”灰衣人轉(zhuǎn)移話題，覺得與少年大眼瞪小眼實在太浪費力氣了。

    少年不甘不愿地瞪了他好一會兒，才伸出手，看著他小心翼翼地為自己換藥，眼中的警戒一霎也未曾松下，只要灰衣人有個異動，立時就會喪命在他掌下?；乙氯怂埔部闯鏊男乃?，絕不作多余動作，換好臂上與肩際的藥，扎緊繃帶后，微微一笑?！艾F(xiàn)在可放心了？”

    清涼的藥效透入肌膚，炙痛的傷口感覺好過了些。少年并沒有多少感激的意思，只是狐疑地打量著灰衣人。灰衣人聳聳肩，不理他那尖銳的目光，自顧自地收拾好臉盆毛巾，草藥繃帶，又將向小二借來的石擂和石缽洗凈放到窗外晾著，再關(guān)好窗。

    少年與這灰衣人相處已有三四日了，還是搞不清他是個怎么樣的人。說是熱心，沒三兩下就懶得問了；說是冷淡，又雞婆多事地救了他回來；聽起來是人性本善的支持者，卻并不打算跟他長篇闊論地談心；看來氣質(zhì)不俗，卻對金錢斤斤計較；不是千金散盡可置之一笑的人，卻一口咬定救他回來不是為了利……那為了名嗎？他一個毛頭小子，救回來也長不了多少名聲的！

    不過他不是武林中人倒可以確定，身上一點內(nèi)力也沒有，下盤虛浮，氣力不均，拿起水盆來水抖得波度極大——倒可排除他是追兵同伴的可能性。

    “喂，你叫什么名字？”

    灰衣人大皺其眉?！澳慵胰艘郧皼]教你禮貌嗎？問人要客氣點。”

    “你管這么多！”少年是初次被人斥責(zé)，心下大是不悅，但念在好歹是救命恩人的份上，勉強忍下?！罢f不說？！”

    “這么無理的孩子……”灰衣人說著，居然笑了起來，似乎少年越不客氣他便越是高興。

    “我叫葉凡。樹葉的葉，平凡的凡?！?/br>
    十二月廿二 癸酉日

    又是四天的療養(yǎng)，少年的傷好了許多，至少已經(jīng)可以下床了。只是腿上曾中過透骨釘，走起來一拐一拐，既不方便又不雅觀，當(dāng)下還是只有窩在床上。葉凡瞧他一副氣不平的樣子，就陪著他談笑。講起傳說掌故來，口才極好，常哄得少年心馳神往，入迷不已。不過每次回過神之后，就會惱羞成怒更加生氣，葉凡就更賣力地哄著他，讓他聽也不是惱也不是。

    這日，因為受夠了這家客棧附送的，只比牢獄食品好一點的三餐，少年商量著要外出去吃。葉凡卻因口袋快空了，實在沒有余錢奉陪。少年身上本該是有些銀票碎金的，但當(dāng)日逃亡時埋在泥里三天，銀票早被泡成泥塊了，而碎金可能在葉凡抱他下山連摔幾跤時摔丟了，搜遍了周身上下都找不到半毫厘可用。

    “喂，你不是說你要游歷天下，難道你要以這一兩多的銀子來游？未免太可笑了吧?！鄙倌瓿霾坏瞄T，心情浮躁，想到要再吃那快餿了的飯，語氣就差了起來，一點也沒想到此話如何傷人。

    “你這叫遷怒，是不好的行為?！比~凡倒不生氣。

    “是你的行為太可疑了！”少年用力瞪著葉凡淡灰色的包袱，知道里頭只有兩三件換洗的衣服和幾本書，其它什么都沒有。

    “完全不知感恩圖報的小鬼……倒有些像我認識的一個人呢?！比~凡不知想起了什么，搖頭嘆氣一笑。

    “別拿我跟你的狐朋狗友相比！”少年立時抗議。

    “狐朋狗友？”葉凡啞然失笑?！暗挂操N切，不過那人認識雖認識，卻不是我的朋友?！?/br>
    “那人是誰？”少年被葉凡連說幾次，起了好奇之心。

    “大約姓柳吧?！比~凡低頭理著右袖上昨晚剛補好的補丁，淡淡一笑。“只是個泛泛之交，誰記得住呢?！?/br>
    少年聽他如此說，就沒了興趣。肚子開始鬧空城計，但是想到那飯菜便胃口盡失，小臉一片苦色。

    葉凡看他那神色，嘆了口氣?！拔覀兂鋈コ园伞！?/br>
    “你不是沒錢嗎？”少年心中雖是千情萬愿，但好歹不是寡情之人，還記得為葉凡著想。

    “天無絕人之路，大不了我們留下來洗盤子好了?！比~凡看得很開，少年臉色很青。

    從山莊被燒之后少年就再不曾進入人群過，這日鎮(zhèn)上人潮熙熙攘攘，既非趕集的日子，又不是佛誕圣日，人流之眾卻是不少大市集都比不上。而走得多的大半都是提刀帶劍的江湖人，連和尚道士也有不少，少年不由心下生疑?！拔?，你說這里是不是有什么大事？”

    “什么大事？我不知道。”葉凡心不在焉應(yīng)了聲，大約是在盤算著以他的口袋能讓兩人如何消費。

    少年不滿葉凡態(tài)度，氣嘟嘟地，想也不想就進了旁邊一家門面華麗，掛著金閃閃招牌的酒樓，卻被葉凡死拉活拉地拉出來?！鞍萃辛耍@種的店進去隨便一道青菜就會要你三兩銀子的。你進去了我們得洗碗洗上三月?！?/br>
    少年皺皺眉，不太清楚物價——他只不過是個十二歲的，一直嬌生慣養(yǎng)的孩子，家人或許有教他各種應(yīng)變權(quán)謀，但有些事情……太過簡單得讓人忘了去教了。

    “那你要帶我去哪里？如果去那種……”少年指著路邊嘈雜的流動小攤皺眉。“我寧可回客棧！”

    葉凡就算原有此意也只得打消?！拔覀?nèi)ツ羌摇Ｄ憧慈绾?？”他指的是不遠處一家不太華麗，也不太破舊，其實還算干凈，只是門面過分簡樸的酒樓。少年微不滿地瞪他一眼，但付錢的是老大，只有氣沖沖地當(dāng)先沖過去。

    站在門口迎客的店小二見著少年長相極是俊美可愛，氣派又十足，雖然衣物有點不合身的舊——是葉凡的，少年原先穿的早成了乞丐裝——還是笑瞇了眼上前招呼?！斑@位小爺，請過來坐。這邊剛好有個靠窗的位子，正適合小爺。請，請?！闭f著把少年領(lǐng)到那窗邊位子，又從肩上取下抹布意思意思地擦擦，哈腰道：“不知小爺想吃點什么？小店的貴妃雞可是一絕……”

    少年打斷他?！跋葋硪槐P栗子燒雞，一碟去皮火腿炒冬筍，一碟荷葉……”他正待濤濤不絕地點下去，卻被后跟上來的葉凡捂住嘴。

    “停停停，這些都不要?！?/br>
    少年奮力掙開?！案陕锊灰?！我已經(jīng)盡量選最便宜的來點了，你連這些都不讓我好吃？！”這大聲一吼，全店至少有一半人都看過來。

    “你最便宜的概念大約與常人有異吧?！比~凡不知是第幾次嘆氣了，在少年對面坐下，小聲招招小二?！靶《?，來兩碗白飯，一碟青菜……”想想，又加一句。“一碟鹵味，隨意都好，不要太多。”

    小二原以為是闊客，沒想到居然迎來了個開店來最小氣的客人，當(dāng)下臉都拉長了?！皟晌徽娴牟辉冱c什么？！”聲音拖得老長老尖的。

    少年想要開口，但被葉凡連瞪幾下，滿心的不快只有生吞了。見小二看向自己，向葉凡努努嘴，生氣地將臉轉(zhuǎn)向外面。

    葉凡微笑道：“這樣就夠了，不再點了?！?/br>
    小二冷哼了聲，將笑臉收起，向后面比平時更大聲地吆喝道：“臨窗一桌，兩碗白飯，一碟青菜，一碟鹵味，不要太多……”

    這下子全店的客人都看過來了，也有不少有竊竊偷笑議論著。葉凡視而不見，聽之任之，沒有多少尷尬神色。少年卻臉色紅得恨不得找個地洞去鉆，心下大恨這小二不給情面，這般侮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