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褐筮盎？！”軒轅雖有作過推測，卻沒想到竟是傳說中早已絕種百多年的極毒之盎，而且被下盎的還是五毒教的。這種盎母根本無法用內(nèi)力壓制，除了下盎之人，旁人無法引出，且被五毒浸潤后便在人體產(chǎn)卵，快速繁衍，一旦宿主死亡，就會破體而出，另尋宿主，以一及百，遺禍無窮。

    軒轅當(dāng)日一直想不通一點——李教主若是為血欲門盎毒所困，為何不敢選擇自殺，而要將一切造成像是被御夜使者逼上絕路的樣子。

    現(xiàn)在想來，自殺也是無法解除危機的，若非將一切布置得順理成章，塑造出五毒教被殺只為叛教之故，一直暗窺的血欲門之人說不定在發(fā)覺不對時就會提前引出褐筮盎來。以當(dāng)時形勢之險，只要稍稍走漏出一點消息，危機便提前爆發(fā)——所以，李教主連自己的下屬也瞞住了——人心難測，不是所有人都有舍己為人的情cao。

    “有什么好奇怪？否非那種天時地利人和全集于一身的盎母……”夜語昊一笑無語，不再往下說。但覺手指微寒，被挑起的往事又再度浮現(xiàn)在眼前。他突然斛了杯茶，想溫暖雙手，止住這寒顫。

    茶溫是冰的……比冬天的雪更冰的溫度。捂上去后，連心都冰冷了。

    慢慢地放下茶杯，不想讓身前之人看出自己的無措，越是小心，便覺得茶盞在自己手中發(fā)出的噪聲更大了，置于桌面前，他忍不住微一停頓，這才放下。

    清亮的聲音——軒轅也在同一時放下茶盞。

    他抬起頭來微微一笑。

    軒轅看著他也是一笑，有點勉強，過了會兒，突然伸手拉過他，用力地?fù)нM(jìn)懷里。

    “為什么我們到了這個時候還是要勾心斗角呢？！”

    微帶痛楚的沉重聲音在胸膛間回響，強而有力的手臂緊緊箍在身后，夜語昊一驚，猛地就想掙脫?！胺砰_??！”

    “不放??！”

    “別怪我不客氣！”

    “你在害怕！”

    此話一出，夜語昊手勢微頓，呆得一呆。

    “害怕這種脆弱的時候，你會再次相信我?！避庌@冷靜指出。

    沉默片刻，夜語昊在軒轅懷中一曬。

    “不錯啊，我是怕呢。你一直步步進(jìn)逼，不就是想看我脆弱，崩潰，最終依賴你的樣子——就像那日在山上，你明明看到那個博望候的下屬持匕向我刺來，你卻一直在旁觀看，直到我反殺了他，傷重昏迷后，你才出來！”

    “原來你知道?！避庌@怔了怔，記起大約當(dāng)時自己目睹昊的傷勢，激動之下忘了將氣息隱藏好。

    夜語昊冷笑著，只覺這種問題連回答的必要都沒有。

    軒轅猶豫片刻，手指按在夜語昊的肩膀，感覺衣物下的淡淡的體溫，清雋的藥香，半晌，嘆息。

    “朕……是不敢出來?！?/br>
    ——軒轅知道夜語昊為往事所困，原本便沒什么生存下來的意志。在山上之所以掙扎求存，不過于本能傲氣驅(qū)使，不愿死在個無名小輩手上。一旦他出來，夜語昊放下心來，一縷求存意志消散，以那傷勢，根本撐不到太醫(yī)的到來。

    夜語昊心思百轉(zhuǎn)千折，聞一知十，軒轅只需一句，他便已知軒轅未盡之語，這出乎意料的答案讓他心下一跳，頓時啞然。

    倒不是為了軒轅這個心思，而是軒轅肯說出來。

    ——軒轅一向霸道，平生最恨便是輸于夜語昊。兩人青城相識至今，已有十三年之久，軒轅求勝之熾，為達(dá)目的不擇手段便是最好的說明。

    而此時，他竟肯說出這等形同坦白認(rèn)輸?shù)脑拋怼?/br>
    軒轅說出那句話，自己心里似也不適，雙手勁道微松，夜語昊這才能推開些距離，扭頭看他。

    頰暈微紅，鳳瞳極清極澈，分明已擺脫了所有的迷惑，下定決心。

    是什么決心？夜語昊無法看懂。

    怔然了片刻，心中一團(tuán)亂麻，但覺計劃好的一切全被攪亂，本來條理分明的思緒條條中斷，哪條該聯(lián)上哪個都想不起了，不由苦笑。

    “我們兩個勾心斗角都成習(xí)慣了，越是重要關(guān)頭，越是……”不敢表露真心。

    他回答了軒轅之前的問題，推開軒轅?！斑@樣說你滿意么？”

    軒轅嘆口氣，再次轉(zhuǎn)移話題道：“月余前，朕最后一次去找你后，下令查找了關(guān)于你與五毒教的恩怨?！?/br>
    夜語昊唇一抿。

    “可是，關(guān)于你為御夜令的事，無論過去還是現(xiàn)在的資料，都無法查出新的，你的師父將一切資料都?xì)チ?。虛夜梵會救你，也是因為你的師父他們的請求。他們覺得當(dāng)初正確的選擇，在你身上，已經(jīng)變成錯誤了。

    你符合一切上位者的條件，冷靜理智，狠忍從容，為了大局，你會選擇最好的，也是對自己最殘忍的方法。就像十五年前一樣——當(dāng)日你明明可以將事情交與下屬，又或直接拒絕的?？墒?，為了保護(hù)那批手下，為了保護(hù)周圍村莊無數(shù)人命，你選擇了自己一個人動手……”

    “不是保護(hù)！”夜語昊一直靜靜聽著，此時卻猛然打斷他。“——而是不信任！我不信任他們能保持不動聲色直到完成任務(wù)。你莫要忘了，你自個兒也說過，我是誰都不信的！”

    “這是你后來為自己選擇的立場！在最早時，當(dāng)你知道必須殺死在場所有人時，你真的是這么想么？你真的只因為不信任屬下就一個人扛下了所有的罪孽？！如果你當(dāng)時是這樣的人，無帝根本不會將帝位傳與你?！?/br>
    夜語昊深吸口氣，冷笑。“軒轅，你這是想當(dāng)然。并不是理所當(dāng)然！”

    “昊，你這樣堅持著自己是錯的到底有何意義？！”

    “我沒有堅持，我只是告訴你事實?！?/br>
    “事實是，你在不斷加重自己的罪惡感，你怕自己會忘了這種罪惡感。你奪走太多無辜人的幸福了，所以，你認(rèn)定了自己不可以擁有幸福！！”

    夜語昊一怔，這次是真正地呆住了。

    “你沒發(fā)現(xiàn)？！你一直都將自己處于最糟糕的狀態(tài)……太醫(yī)說你的身子，撐不過今年！”

    強撐的平靜終于被打破，軒轅一把揪住昊的衣領(lǐng)，以著幾欲絞死他的勁道，咬牙冷笑?！澳憔褪沁@么一意孤行，隨心所欲，根本沒想過旁人的心情……對啊，你原本便是天下第一狠心人，連自己都舍得傷害的人，還有什么是你舍不下的？！在你身后追著的人，都是自找的，他們的心情，你根本顧不到！你有想過，伊祁的心情，我的心情，無名教中被你拋下之人的心情？！”

    “我為什么要顧著別人的心情？！我就是一直顧著別人的心情，我才活得這么痛苦??！你說我沒顧及你們的心情，那你可有想過——老人，小孩，婦人，傷患……你能想象我在他們的哀求下下手，是怎么樣的感覺？！他們根本不想死，也沒有死的義務(wù)，你有看過他們拼命哀求，拼命掙扎，只為救得一條活路的目光嗎？看到身為首領(lǐng)的我年歲最小，圍繞過來磕首哭泣！！我卻殺了他們，然后，在他們死不瞑目的眼光下親自放火燒了尸體——因為我必須顧全大局，顧全所有人?。　焙莺萃崎_軒轅，夜語昊第一次有著失控的感覺。

    “他們與你有什么關(guān)系？”軒轅暴怒不下于他。“我們呢？！你寧可顧及那群陌生人，也不為我們這些真心牽掛著你的人著想？！”

    “正因為他們與我沒關(guān)系，我的傷害才不可原諒！”

    “你……”軒轅詞窮，罵了聲：“莫明其妙?！?/br>
    “是莫明其妙，但這也是身為人的最后底限。我可以拋開不顧，畢竟事情已經(jīng)過去了那么久，根本不會有人來找我算帳的。可是，法理好逃，天網(wǎng)不可逆。”

    “如果朕說，你沒罪呢？！”

    “舉頭三尺有神明?！?/br>
    “神明也不能定你的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