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受到琴聲的召喚，林父左手舉著咖啡杯，緩步踱進(jìn)琴房來，欣賞著墻上的照片。每挪動一步，就啜飲一口咖啡。他看得那么專注，以至于和剛剛起身的孟省撞在了一起，咖啡潑了滿襟。

    孟省急忙接過咖啡杯，在心里罵自己怎么總是愣頭愣腦，“對不起啊林叔叔，燙不燙？我本來想讓你坐下……”

    “沒事。”林父輕輕捏起身上的襯衫抖了抖，剛把手搭上扣子，又似想起什么，轉(zhuǎn)身向房門走去。

    “身上有什么見不得人的東西嗎？”林之葉拔高音調(diào)，聲音尖刻，“在這脫?！?/br>
    女人聽見了聲音，想走進(jìn)琴房，大概是想起被林之葉抓著頭發(fā)拖出去的凄慘畫面，便在門口停下腳步，關(guān)切地望著林父。

    林父的表情先是猶豫，難堪，繼而突然變得從容，像是想通了什么事。他用一只手，艱難地解開扣子，將襯衫從身上剝下來的時候，孟省覺得呼吸一滯，頭皮發(fā)麻。

    就中年人來講，他的身材算是不錯的，只是腹部上一道又一道狹長猙獰的刀疤讓人無暇關(guān)注其他。這些疤密密麻麻像鋼琴鍵似的排列開來，有新有舊，最新的一道還泛著淡紅色。至于腰帶以下還有沒有，就不得而知了。

    林之葉倏地睜大雙眼，怔住了。在他的記憶中，總是紳士儒雅的父親從沒打過赤膊，不在外面洗浴也從不游泳，誰知這副身軀上竟藏了這些？

    “林叔叔……你是地下工作者？受過刑訊？”孟省捂著嘴小心翼翼地問，“還是道上混過？”

    門外的女人倒是一副見怪不怪的模樣，靜靜地站著。

    林之葉的目光從那些刀疤上移，落在父親臉上，嗓音干啞，“你怎么，怎么受的傷？”

    林父輕輕出了一口氣，半低著頭，萬分柔情地看著自己的疤痕，“算是紀(jì)念吧?！?/br>
    “紀(jì)念？”

    “你mama，什么都要完美……她是被捧在手心長大的，沒吃過苦頭，直到碰到你這個難題。生你的時候，生不出來，轉(zhuǎn)去剖腹產(chǎn)，肚子上留了疤。她又是疤痕體質(zhì)……就像最好的綢緞被人撕了個口子似的。這對她而言是滅頂之災(zāi)，差點(diǎn)就要傷心死，你沒日沒夜地哭，她也哭，把你奶奶、姥姥全給罵走了。

    于是，你滿月的時候，我站在她面前，用菜刀在自己肚子上劃了個口子，比她的長多了，血流得滿地都是……她不哭了，呆呆地看著我，終于有了點(diǎn)笑容。

    你周歲的時候，我又給自己肚子來了一刀，當(dāng)時你看著我哇哇大哭。我對她說，她那天受過的罪，我每年都受一遍，直到我死?！?/br>
    林父指著那道最新的淡紅色傷疤，苦笑著，“這是你今年過生日的時候，我給自己添的?！?/br>
    林之葉從琴凳上站起來，想靠近父親，又緩緩?fù)嘶貋恚匦伦?。他的臉上寫滿了錯愕，太過不知所措以至于將拳頭放在唇邊，反復(fù)啃咬著一個指節(jié)，都快咬破了。

    孟省從頭到腳都發(fā)麻，恐慌地摸著自己剛長出來的一茬頭發(fā)，覺得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這是林之葉家的私事，按理說他不該圍觀。可想要走出房門，又不得不跟林父說“叔叔麻煩讓一下”。

    最終，他選擇在鋼琴腿旁蹲下，一語不發(fā)地看著這出家庭倫理劇向著他最怕的驚悚劇的方向發(fā)展。

    “葉子，你是不是依然覺得，我不愛她了？”

    “那你為什么……”林之葉的目光越過父親，望向門外的女人。

    “我只是想和一個完全處于我生活之外的，平凡樂觀的女孩聊聊，結(jié)果被你mama發(fā)現(xiàn)了。那時候，我真的沒動歪心思，可她不信，凡事只要有一點(diǎn)不完美，她就受不了。我被她逼急了，才爭辯幾句，她就摔門而去……我對她，就做過這么一件錯事。”

    孟省看不見林之葉的表情，只能看到他的肩膀在微微發(fā)抖。

    “我知道她有多任性，可這不是你自己的選擇嗎？難道你拼命追她的時候不知道嗎？”

    “沒錯，我自己選的！只要跟她開心，我就開心，可是——”林父停住了，五官逐漸扭曲成一團(tuán)，呼吸急促，腹部的刀疤也跟著起伏，“可是——”

    “可是”了半天，也沒說出別的來。

    林之葉猛地站起，往琴鍵上捶了一拳，在突兀的琴音中聲嘶力竭地喊：“可是她還是死了！你對她一萬分好，也抵不了這一次錯！”

    “她不僅醉駕，還毒駕?！绷指傅恼Z氣突然平靜下來，像是卸下一座大山。

    這話像一顆手雷，炸得林之葉癱坐回琴凳上。他腦中一會黑一會白，突然扭過頭去看孟省。這個樂觀又陽光的傻大個，唯一容不下的就是這個，最厭惡的也是這個。

    果然，孟省臉上的表情，和碰見曼姨前夫時一樣。那是種極端的厭惡，像是吃到了蒼蠅，或剛剛得知服務(wù)員往菜品里吐了痰。

    林之葉的眼淚不受控制地淌下來，“不可能，我不可能一點(diǎn)也不知道！”

    “她扎大腿，你怎么知道……大概是，你剛上初中的時候染上的。她說只有那個虛無的世界，才有她想要的完美。”

    林之葉用掌心按住眼睛，但還是堵不住淚。你mama沒有你想象得那么完美，那個女人這樣說過。

    “我快被你mama逼瘋了，但是我愛她，直到今天，此時此刻，或者直到未來的某一天，我都敢說我愛她勝過愛我自己的生命?！绷指傅坏卣f完，回身望向呆立在門外的女人，“對不起?！?/br>
    女人只是輕輕一笑，像是聽見別人說今天天氣不錯，“沒事，我知道。”

    一直蹲在琴腿旁的孟省，環(huán)顧墻上的照片，感覺那張無可挑剔的臉漸漸扭曲成抽象畫。他突然站起來向房門沖去，一把推開林父，跑進(jìn)衛(wèi)生間，把剛才喝的可樂全送給了馬桶，連帶著午飯一起。

    吐完之后，又像是逃離殺人現(xiàn)場似的，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