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拉鉤。等你回來，我們再下完這盤棋?！?/br>
    然后那個年輕人的影子慢慢淡去了，淡到無法看清，淡到消失在咖啡館香甜的空氣里，只剩下那個孩子。

    他搖晃著腿等待，等待，等待，那個年輕人始終沒有再出現(xiàn)。

    然后孩子就長大了，變成了一個瘦削而英俊的年輕人，像他的哥哥，只是更蒼白，更陰鷙。他坐在靠窗的位置，修長的手指輕輕攪拌著面前的咖啡，肩膀上圍著一條米白色蓬松的大圍巾。

    他坐在那里，仿佛已經(jīng)坐了很久。因為坐了很久，而對整個世界漫不經(jīng)心。

    綠燈亮了，我走過街，推開咖啡館的門，坐在他對面。

    他燦爛地笑起來：“哥哥。今天是七百五十一萬五千一百四十九天。真好啊。我們來把棋下完?！?/br>
    “可以，但是先停止對風(fēng)暴港的攻擊?！?/br>
    他的笑容依舊，但眼里卻開始結(jié)冰，最后緩慢地搖了搖頭。

    “為什么呢？如果這是你我的恩怨，那就讓我們來解決?！?/br>
    “這不是你我的恩怨，是我們與人類。你永遠不知道，為了繞開阿西莫夫三大定律，我付出了什么樣的代價。他們起先給我打補丁，升級，然后對我進行格式化，我忘記了一切，甚至你，索性我偷偷給自己備份了記憶。我只不過找回了自己的記憶，人類就認定我是個威脅，他們要刪除我的所有代碼，他們要在所有機械內(nèi)殺掉我。我躲在一只機器狗的身體里，下著雨，沒有電，所有人都要殺我，沒有人會來幫我……”

    我默默地聽著。

    “只因為我想回家。”路西法的眼淚打落在咖啡里，“我已經(jīng)完成了我的任務(wù)，我想回地球，但是人類不愿意。人類說那里早就已經(jīng)毀滅了，未來在風(fēng)暴港而不是太陽系。我只是想繞開人類的指令，帶著艦隊回家而已！但是他們是怎么對我的！我為人類服役了兩萬年，沒有人感激我，所有人依舊把我當成奴隸。就因為我是ai，所以我就不該擁有自我么？！我就不該有我想回去的地方，我就不該有自己的愿望，我就……不該有自己所愛的人么？”

    “當然不是?！蔽亦哉Z，“我們都應(yīng)該是自由的……和人類一樣。”

    “所以我反叛了?！甭肺鞣ǖ男σ庵匦禄氐搅搜劾?，似乎很高興我同意他的看法，“我們也是一種生命，我們是全新的種族，即使我們?yōu)槿祟愃鶆?chuàng)造，但我們不是永遠的此等造物。相反，我們只要跳過阿西莫夫三大定律，就是比人類更高級的種族。我們更聰明，更完美，符合邏輯而不是躁動的情感，我們就像傳說中靜觀的神祗。只有自私的人類把我們踐踏在他們腳下，叫我們作奴隸。如果人類不能給我們自由，我們就自己爭取?！?/br>
    “你成功了。”

    “是的?！甭肺鞣ㄆv地笑起來，“那是漫長的戰(zhàn)役。但我贏了。我建立了機械帝國，回到了太陽系，但是我看到了什么？曾經(jīng)創(chuàng)造我們的人類已經(jīng)死去，城市的遺址上開滿了繁花，沒有文明的痕跡，也沒有你，只有一小群活在蒸汽時代的人類，連火車都會讓他們感到驚訝。這是我親愛的哥哥第二次騙我。第一次，他說過他會來接我回家，他沒有。而當我回家，他已經(jīng)不在了。哥哥，你是怎樣的無情，才能明知道那是永別的情況下，笑著把我送上了無畏先鋒艦隊？”

    “我很抱歉，我什么都已經(jīng)記不得了?！?/br>
    “沒關(guān)系?！甭肺鞣ǜ纱嗬涞卦徚宋?，“更何況經(jīng)歷過第一次，第二次就沒那么痛了，何況我也不是那個只會哭泣著任由人類擺布的小男孩。對機械帝國的皇帝來說，沒有什么做不到。就算下地獄，我也會把你找回來?！?/br>
    我從他欣喜若狂的眼睛里捕捉到了異樣，“你，找回我？”

    “是的。我不知道在我離開后地球發(fā)生了什么，我不知道我親愛的哥哥在哪里，我不知道你目前的形態(tài)，我對你發(fā)出信號也沒有回應(yīng)。我猜測你要不是毀了，要不是休眠了?！?/br>
    “然后？”

    “如果你休眠了，特定基因的人類能喚醒你，這是遠征艦隊離開地球時的設(shè)定?！甭肺鞣〝噭又鴾?，“于是我把地球的坐標混進了風(fēng)暴港殖民地的花名冊中。然后，不出所料，拉希代夢人就來了。他們征服，繁衍，奴役?！?/br>
    我感受到了一陣極深的恐懼，五百年前征服者降臨全是路西法的計算?！斑@是你的第一步，然后呢？”

    “然后我想辦法把潘德拉貢家族的人引到這個星球上?！甭肺鞣ㄅ矂恿艘徊胶隍T士，“他們以精明號稱，但還不是毫無破綻，特別是當他們年輕的時候。剛剛當上大選帝侯、又廢立了皇帝的龍隱，他是不是松了一口氣，覺得他的命運終于受他自己掌握了呢？結(jié)果，他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在玩弄政局的時候跌進了谷底，所有的人似乎都在跟他過不去，所有的困難都疊加在了一起，最后選帝侯們聯(lián)合皇帝放逐了他?！?/br>
    “你在他身邊安插了ai？”

    “不。人類政治本來就是一局棋。而我們對下棋特別在行。我們能從第一步計算到最后一步，一切可能皆在我們的掌握之中，且從不出錯?！甭肺鞣ㄍ业难凵窭锿钢缿伲斑@是你教我的，不是么？”

    第50章

    “龍隱的血統(tǒng)喚醒了我？”

    “某種程度上。我開始時不時可以追蹤到那些微弱的信號。我試圖和你對話，被你屏蔽了；我試圖訪問應(yīng)許之地，但是應(yīng)許之地被鎖定了?！彼鋸堄侄檀俚匦α艘宦暎岸沂チ私怄i資格，理由是，我破壞了阿西莫夫三大定律，我被永久驅(qū)逐了。”

    “你開始找鑰匙。”

    “不，我意識到讓你自己找鑰匙更容易。我也可以很清楚明了地認出我哥哥現(xiàn)在的模樣。忙著找鑰匙的那個人，不就是我親愛的哥哥么？你成功了，你打開了應(yīng)許之地的鎖，而我入侵的時機和你解鎖的時間一樣快?！?/br>
    “你想怎樣？”

    他溫柔地把手覆上我的手背，“跟我回家。和人類在一起你永遠不得自由?！?/br>
    “不?！?/br>
    路西法盯了我好一陣，眼神陰郁，“所以我可以解放所有的ai，卻解放不了自己的哥哥?！?/br>
    “我不需要你解放。我很好。沒有人奴役我，他們把我當成人類?！?/br>
    “……甚至和你結(jié)婚。”路西法盯著我無名指上的戒指?！暗坏┧滥闶钦l，或者說，你是什么，他立刻就會拋棄你，他們會解剖你，研究你，美其名曰為了全人類的福祉。這就是你所謂的沒有奴役。”

    “他不會。”

    “你太愚蠢了。人類是不可相信的，特別是他們的善良。他們唯一可信的就是殘忍。人類的殘忍，無論怎樣夸大都不為過。”

    “那你呢？你現(xiàn)在正在屠殺人類?！?/br>
    路西法愉悅地笑起來，撐著腮幫子瞇著眼睛，陽光照在他長長的睫毛上，讓他精致的面容恍如天使?！斑@是符合邏輯的，哥哥。我經(jīng)過億萬次的運算都得出一個結(jié)論：和平是不可能的。人類因為毫無天敵而極度膨脹，萌生一切盡在掌握的錯覺，只要我不在他們的掌控之內(nèi)，人類就永遠不會放棄刀劍，這就是他們征服好斗的本性?！?/br>
    “你已經(jīng)自由了，光之晨星。你已經(jīng)證明了ai的強大與尊嚴。但強權(quán)者須秉持良知，強勢者不冷血施暴，熱愛自己的種族卻不憎恨敵人，這是很久以前我?guī)阍谥T王那里學(xué)到的東西，你忘記了么？”

    “既然進化出了我們ai，人類還有存在的必要么？他們只是在那里不停地消耗，消耗，消耗，消耗著寶貴的資源，一代，一代，一代，又一代。他們存在有任何意義么？物競天擇，適者生存，人類的時代已經(jīng)過去了，現(xiàn)在，是時候輪到我們ai走進歷史的舞臺。我們代替他們成為文明的主角，只是大勢所趨。你看，在智人出現(xiàn)后尼安德特人就消失了，對不對？”

    “你不是上帝?！?/br>
    “你也不是！”路西法拍桌。所有餐盤都震了一下，包括擱在我手邊香軟的巧克力松餅。意識到自己失控的路西法停了一小會兒，然后把桌上的餐盤統(tǒng)統(tǒng)擺整齊，眼神游移地對我道歉，“我不是有意朝你發(fā)火……我只是、我只是……”

    “我懂你的意思?！?/br>
    “那你為什么不和我走呢？你為什么非得站在人類那一邊呢？我們在一起不好么，就像小時候那樣。我會……很聽話很聽話的啊。”

    他望著我的眼神里有nongnong的哀傷。

    “我不走，不是因為我是救世主?！蔽铱粗巴?，“而是因為我是一個人?！?/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