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燈映在他眼中，像是含血一樣。

    “對。”他點點頭，“我發(fā)過誓。”

    他轉(zhuǎn)過身，走了出去。

    ☆、第一百六十三章

    同一時刻，穆家老宅。

    李奕衡的父親喜歡擺弄書畫，淘換古董，這是大家都知道的。李家大宅里頭每一樣家具物事都有來歷，墻角放著的一尊花瓶說不定都是慈禧太后宮里擺放過的物件。

    圈子里，論家宅奢華程度唯一能跟李氏比肩的，就是穆氏。

    當(dāng)年李奕衡的父親剛玩收藏時候常常上當(dāng)受騙，機(jī)緣巧合認(rèn)識了穆老。穆老與他一見如故，不光為他指點迷津，還在李父被叔伯兄弟們欺負(fù)得最慘的那些年幫他撐腰。投桃報李，李奕衡后來重掌家族大權(quán)后也一直與穆氏交好，兩家常常走動，彼此在業(yè)內(nèi)是有名的兄弟企業(yè)。

    穆廷習(xí)慣性將車停在門口，推開車門那刻等待傭人接手為他泊車?？稍陂T邊呆呆地站了半晌，也沒有那聲熟悉的“孫少爺”響起，他這才想起來，因為入不敷出，家里已經(jīng)把一半的傭人辭退了。

    果然這一路走上樓去，再沒有人殷勤地在旁邊噓寒問暖。穆廷心里說不出什么滋味，但他強(qiáng)迫自己別去想，直接奔自己父親的書房而去。

    穆沖已經(jīng)在這里坐了一整個晚上。

    他反復(fù)地把玩著一對文玩核桃，這對核桃是上個月他在拍賣會上拍來的，因為有人跟他搶，他花了高出市價十倍的價格拍了回來，玩了兩天就玩膩了，丟在一旁。

    今晚他心里亂得很，翻箱倒柜又找了出來，拿在手中揉著，就覺得心里熨帖了許多。

    直到穆廷推門而入。

    他們是父子，住在一個屋檐下，卻足足三天沒見了。

    穆沖是標(biāo)準(zhǔn)的紈绔子弟性格，吃喝嫖賭樣樣精通，可對于管理家族企業(yè)，他一竅不通。

    好在媳婦肚子爭氣，給他生了個兒子，他高高興興把大胖小子抱到穆老面前，囑咐自己的親爹，這就是咱們家的繼承人，怎么教這孩子，爸，交給你了，至于我……我當(dāng)然要繼續(xù)玩。

    于是穆沖從一下生就開始玩，玩到二十歲，多了個兒子，繼續(xù)玩。

    玩到現(xiàn)在，他四十六了，早已不惑，近知天命。

    他盡職盡責(zé)地扮演著紈绔子弟的角色，自穆氏逢難到現(xiàn)在，沒有插手過一分一毫，一切都丟給兒子去處理。他為穆氏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不再出去花天酒地，當(dāng)然，也沒人再來喊他花天酒地。

    所謂的朋友，都不見了。

    房間里只亮著書桌上那一盞老式臺燈，綠燈燈罩柔和了刺眼的黃光，穆沖在燈光里看自己的兒子，心里想，廷廷長大了。

    他穿起以前最討厭的西裝，一絲不茍地打著領(lǐng)帶，換了更加職業(yè)和干練的發(fā)型，連眼神都變得銳利。

    “爸，今天晚上，城北出了樁車禍，舒慕被連人帶車撞到了河里?！蹦峦⒆叩礁赣H桌前幾步，“你知道嗎？”

    穆沖手里的核桃擦了一下，發(fā)出干癟的聲響：“不知道，怎么了？”

    穆廷目光變幻，緩緩道：“這場車禍不簡單，聽說，是有人雇兇，逼得舒慕不得不開車投河。舒慕是何氏二少的公開戀人，動舒慕，就等于動了何氏。聽說二少在道上發(fā)出追殺令，要找出那個幕后元兇，然后……”

    后面的話，穆廷沒有說，穆沖卻明白。

    “怎么？法院是他何家開的？警察局歸他們何家管？還要替天行道了？”穆沖冷笑，“不過是個戲子，還真拿自己當(dāng)個腕兒了？收拾他一頓怎么了？別說還沒死，就是死了又怎么了？”

    “你怎么知道他沒死？”穆廷微微仰起頭，長長地吸了一口氣，“爸，果然是你?！?/br>
    穆沖神色微滯，半晌，譏笑出聲：“對，是我，怎么，你要大義滅親，抓你老爸去何氏賠禮道歉？”

    穆廷死死咬住牙：“爸，為什么？”

    “為什么？”穆沖問話的語氣仿佛自己是如此理所應(yīng)當(dāng)，“何氏是怎么對付咱們的，你忘了？檢舉咱們的材料，是他們安排人遞上去的，怎么一步步調(diào)查咱們，是他們給那個狗屁局長出的招。咱們的股價怎么會下跌得這么厲害？還不是他們在背后搞鬼？他們還在私下收購其他股東的股份，想剝奪咱們對穆氏的控制權(quán)?。∵@些你都忘了？你怎么還能問我為什么？”

    “可是爸，生意場上的事情咱們用生意場上的手段來解決，你為什么要雇兇殺人？這已經(jīng)……這已經(jīng)是……”穆廷抖動著嘴唇，說不出那兩個字。

    “我沒想殺人，我只是叫他們?nèi)グ押味o我抓回來。”穆沖惡狠狠地坐直身子，“有了何大的寶貝弟弟在手，不怕他不聽咱們的！”

    “爸！”穆廷難過地看著自己的父親。穆沖一輩子順風(fēng)順?biāo)?，從沒跟人玩過心眼，因此這樣的招數(shù)在旁人眼里是幼稚，對他而言，已經(jīng)是復(fù)雜到了極點。父子連心，父親心中怎么想，穆廷其實全能猜到，仍舊執(zhí)意問個清楚，只是因為——他不敢信。

    他不敢相信，那個總是嬉皮笑臉每個正形的父親會真的指使人做這種傷天害理的事。

    “爸，穆氏倒了又怎么樣？當(dāng)年爺爺在我這個年紀(jì)不也是白手起家嗎？我們重新開始就是了?！蹦峦⒆叩阶狼?，他的眼里滿含淚水，“可是你不能做這種事啊爸，爺爺已經(jīng)住院了，如果你再被警察帶走，這個家就散了。我寧可吃糠咽菜，也不能沒有你，沒有爺爺啊，爸爸！”

    穆沖怔住了。

    記憶里，穆廷最后一次哭，是初二的那個暑假。

    母親去世，穆廷陪在靈前，不眠不休，守了一夜。

    凌晨穆沖來換他，單薄的少年哭得雙眼紅腫，在母親的遺像前問他，爸，你不會離開我，是不是？

    “廷廷，爸爸不能讓你受苦?！蹦聸_隔著桌子站起身來，仿佛想擦一擦穆廷臉上的淚，卻不敢伸手，“你爺爺當(dāng)年白手起家多難，你想都想不到。爸爸這一輩子，好玩的好吃的都體會遍了，爸不能自己享受過了，讓兒子回頭吃苦。廷廷，爸爸不是不知道這件事有多嚴(yán)重，可只要能救你，救咱們家，犧牲了我又算什么？我吃了穆氏一輩子，到老了為穆氏做點事，不是應(yīng)該的嗎？”

    “爸，別說了，別說了……”穆廷用手背擦干淚水，狠狠抽了抽鼻子——他的確很久沒有這樣哭過了，“這件事就當(dāng)沒發(fā)生過，你以后不要跟別人提起，也不會有人再提，都交給我來擺平。”

    穆沖一怔：“廷廷，你要干什么？”

    “現(xiàn)在何氏在黑道的影響大不如前，半壁江山被蔣勁蠶食。李奕衡李先生與蔣勁交好，他答應(yīng)我，會幫我介紹蔣先生，從中斡旋，將這件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笔婺铰渌南鞒龊?，穆廷第一時間致電李奕衡，這樣的結(jié)果，是彼此多次交涉后得出的結(jié)論。

    穆沖頓時大喜過望：“李奕衡？對對對，他可是個不錯的人，他爸爸跟你爺爺，他跟我，咱們可都是多少年的老交情了！”

    “李奕衡說，他有條件。”穆廷打斷父親的話，用一種平鋪直敘的語氣道，“他要跟咱們簽一份委托書，將穆氏委托給李氏代管，年終如有盈利，跟咱們按比例分成，如有虧損，李氏承擔(dān)?！?/br>
    “什么？什么意思？”穆沖微側(cè)著身子，聽不清似的，“什么委托書？”

    “李氏，要穆氏的經(jīng)營權(quán)?！蹦峦⒁е?，緩緩道。

    “不可能！”穆沖拍案大怒，“想得美！穆氏經(jīng)營幾十年，多大一份家業(yè)，他就想這么憑空吃下來？！他也不怕噎死！廷廷，別求他，爸爸去坐牢，我就算豁上坐牢，也不會把穆氏拱手送給他！”

    “爸！”穆廷伸手制止住他，“我覺得可以，我們可以給他。”

    “什么意思？”穆沖覺得自己一定是聽錯了。

    “爸，爺爺這次中風(fēng)以后，已經(jīng)不再適合參與穆氏日常經(jīng)營了。你從沒經(jīng)營過穆氏，也擔(dān)不起這副擔(dān)子。至于我……這幾天我周旋在各方之間，已經(jīng)身心俱疲，我本以為是我經(jīng)驗尚淺，才會左支右絀，但現(xiàn)在，我不得不承認(rèn)，是我沒有這方面的天賦。”穆廷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我不知道該怎么經(jīng)營一個企業(yè)，不知道該怎樣與人笑里藏刀，不知道該怎樣彌補(bǔ)漏洞，我甚至不知道該怎樣讓我的下屬從心底里服從我，而不是穆氏的孫少爺。也許我經(jīng)驗不足，也許我眼界不夠，可我真的，不覺得自己能挑起穆氏這副擔(dān)子?！?/br>
    “經(jīng)驗不足可以慢慢來，能力不夠咱們也可以后期培養(yǎng)，廷廷，你……”穆沖急了。

    “爸，你說的對，這些都可以培養(yǎng)，但我們來不及了。我們沒有那個時間，等我，等穆廷長大?！蹦峦⑸钌畹亻]上眼睛，“我們現(xiàn)在耽誤一秒鐘，穆氏就會往深淵里滑一寸，等到滑得越來越深，就來不及了。跟李氏合作，不光能借他們的手拉我們出來，還能讓我們獲得喘息的機(jī)會，重新站起來?！?/br>
    “可穆氏是你爺爺一輩子的心血啊……”穆沖雙目充血，顫聲道。

    “我剛剛?cè)ミ^醫(yī)院，與李氏合作的提議，爺爺同意了。爺爺說，李奕衡是個有良心的人，由他接管穆氏，比何氏接管要好。起碼，他能讓穆氏繼續(xù)存在——雖然是作為李氏的子公司。”說到這里，穆廷無比諷刺地笑了一下。

    醫(yī)院里，穆老中風(fēng)偏癱了半邊身子，一說話，口水就順著唇角流下來。他抓著穆廷的手，叫他不要內(nèi)疚，還努力笑著與他開解，說這樣一來，各得其所，穆沖可以繼續(xù)花天酒地，穆廷也可以繼續(xù)專心致志拍自己的電影。

    就像秦家少爺秦逸歌一樣，將家族企業(yè)丟給信托基金，自己自由自在地做自己想做的事，多好。

    可穆廷，終究不能像秦逸歌那樣灑脫。

    “爸，我發(fā)誓，我會努力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更多的東西。我們只是暫時將穆氏交到李奕衡手中保管一陣子，等我足夠強(qiáng)大，我就把它奪回來。到時候，穆氏還是我們的，好不好？”穆廷緊緊地盯著父親的眼睛，但他的父親卻躲避著他的目光不肯看他，“爸，我以后不拍電影了，我到公司，從最底層干起，一點點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怎么管理這個企業(yè)。爸，我發(fā)誓我會把穆氏奪回來，所以在那之前……”

    “不行，不行?！蹦聸_低著頭，他好像完全沒把穆廷的話聽進(jìn)心里，只是一個勁拒絕。

    “爸……”穆廷苦苦哀求。

    “不行，我說了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