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jié)
這些天來顛沛流離,他卻仍能看到那兜兜上面精心縫制的黃色花朵。 原本熟睡的孩子,在被拋出的那一瞬醒轉(zhuǎn)過來,落入泥灘后,還咯咯地沖他笑。 “哥哥……” 他已經(jīng)分不出,是她真的說了這個詞,還是他的幻覺。 只知道下一秒鐘,那個咧開嘴笑著的孩子被漸漸涌上的泥漿埋住了口鼻,眼睛,頭發(fā)……和拼了命揮動的白皙的小手。 泥娃娃,像個泥娃娃。 在昏過去之前,倪大壯莫名聽見了一句童謠。 他閉上眼睛,腦海中最后的記憶,還是那個小孩子天真無邪的笑。 第5章 泥娃娃(四) “不僅沒有被當成殺人兇手,還被當作為了救meimei而英勇負傷的英雄。這感覺很不錯吧?”茉莉哼著歌,輕輕轉(zhuǎn)動花灑,讓水流沖濕倪大壯的每一根頭發(fā)。 “別人都以為你的腿是為了救她而瘸的,處處優(yōu)待你……這么多年,你吃了這么多人血饅頭,怎么還沒有噎死???” 她的語氣是這樣輕松,甚至帶了些不合時宜的活潑,躺在洗頭椅上的倪大壯卻睡得那樣熟,微張的嘴巴發(fā)出鼾聲,早已陷入了香甜夢鄉(xiāng)。 “你還沒有噎死……可是,我卻等不及了?!避岳虻穆曇舳溉坏统粒粏〉纳ひ粝袷瞧婆f的二胡,發(fā)出刺耳的聲音。 花灑中的水驟然增大,砸在黑色的瓷盆上發(fā)出咚咚的響聲,在小小的房間回蕩。 原本輕聲吟唱的童謠,此時宛如凄厲的哀樂。 茉莉泛白的嘴唇緊緊抿起,一把將原本澆淋頭發(fā)的花灑移到倪大壯的臉上! 從花灑中噴出的,也不再是清澈的水…… 而是泥漿。 昏黃濃稠的泥漿,瞬間覆蓋住了倪大壯的整張面龐,像是土黃色的手掌,將他狠狠壓在椅子上。 倪大壯陡然醒轉(zhuǎn),口中發(fā)出風箱般的哼哧聲,雙手拼命摸著自己的喉嚨,兩腳拼命蹬踹著,像離了水的魚垂死掙扎。 他的力氣是這樣大,頭磕在黑色的瓷盆邊緣,發(fā)出嘭嘭的聲響。他的鞋在掙扎中掉下,露出絕望下繃直的腳背。 很慢,又很快。 好像前一秒還生猛的一條生命,下一秒?yún)s已經(jīng)干癟得好像一條風干的魚。 倪大壯直挺挺地躺在椅子上,臉上像罩了一張硬邦邦的泥面具。 可是茉莉卻沒有停下來,她歡快地哼著歌:“……也有那眼睛,也有那嘴巴,眼睛不會?!?/br> 手中卻仍然舉著落下泥漿的花灑,一點點下移。 花灑移到倪大壯的脖子上,移到他的胸口,移到他拱起的肚皮和繃直的雙腿,黃色的泥漿一點點將整個人都覆蓋。 不知道過了多久,花灑中漸漸冒出氤氳的熱氣,黃色的泥漿又重新變成了清澈的水。 洗頭椅上空空蕩蕩,只有零星的黃色泥點,忠實地記錄著這里曾發(fā)生了什么。 而那黑色的瓷盆中,坐著一個泥娃娃,大大的眼睛,紅紅的嘴巴,表情卻詭異地驚恐。 茉莉舉著花灑,像在玩過家家,盡職盡責地給泥娃娃洗著澡。 “壞心的人,果然,連變成泥娃娃也這么丑啊。”她不滿地嘟囔,“你meimei看起來,可比你可愛太多?!?/br> “你不知道吧?”她咯咯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我就看見啦。她哪里都沒去,一直像個泥娃娃一樣,坐在你的腦瓜上呢!” 小小的嬰孩,像一只白瓷娃娃,咯咯地坐在他頭頂上笑著,白胖手指卻臟得嚇人,一點點地從自己的口鼻中摳出已經(jīng)干掉的泥漿,抹在倪大壯的頭頂上。 經(jīng)年累月,積少成多,仇恨也終于如泥石流般崩塌。 原本應該放著洗發(fā)水的墻邊架子,卻放了許多亂七八糟的小玩意兒。 茉莉哼著歌,把肥頭大耳的泥娃娃從瓷盆里拿出來。 午后的陽光漏了一絲入窗,小小的洗頭房安靜得像是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 只有墻邊架子上,多了一個丑陋的、肥頭大耳的泥娃娃。 —————————————————————————— “所以說,不要做壞事啊。”茉莉托著下巴,“一輩子好人有什么用?害死一條人命,永遠也跟著你?!?/br> “小孩子就不用償命嗎?天底下哪里有這樣的好事?!彼龘u頭,“不如去地底下跟泥娃娃說吧?!?/br> 她慈愛地摸了摸小海的頭:“所以你以后不要做壞事啊。不然jiejie會很傷心的。” 小海笑了:“我不敢。做了壞事不是立刻會被你發(fā)現(xiàn)嗎?” 茉莉嗤地一下:“你怕我?” 小海向后靠,微笑:“我不怕你……我連我媽都不怕,怎么會怕你?” 他變了姿勢,露出了一點小腿,枯瘦的腳踝上紅紫相間,還有一塊塊褐色的舊痕,是煙頭燙過的痕跡。 “jiejie,人生來就是為了還債嗎?如果早知道的話,為什么不能不欠債呢?” 不過幾歲的孩子,卻能問出這樣的話。 茉莉的目光凝在他的腳腕上,久久沒有挪動。 不是每個人都配作父母。 有人在災禍來臨的時候,拼卻性命護得兒女周全。 也有人在盛世喜樂的歲月,在骨rou身上發(fā)泄自己的無能。 “不想被生出來嗎?”茉莉放柔聲音,“多少人不想死,你卻不想被生出來嗎?” 小海低下頭:“jiejie你呢?你是不想被生出來,還是不想死?” 茉莉噗嗤一下笑出聲,揉了揉他雜草一樣的頭發(fā):“我呀……都不是。” 她抬起眼睛,從面前的樓道口望著門外潮水一樣的車流。 下雨了。 有人匆匆走進樓道,是住在二樓的五十多歲的趙阿姨。 她一面收傘,一面回頭,看見坐在樓梯上的小海。 “小海,快回家吧?!彼裏嵝哪c地拽起他,“太晚了你媽又會打你的,是不是?” 小海乖順地站起來,朝著茉莉剛剛關上的洗頭房的門望了一眼。 門后的她快樂地哼著一首新的童謠,像個天真無邪的孩子。 第6章 小燕子(一) 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來這里。我問燕子你為啥來?燕子說,這里的春天我出不去。 —————————————————————————— 看起來只是最普通的一個早晨。 趙大爺從床上爬起來,揉揉眼睛,洗臉刷牙吃早飯。隔壁鄰居夫妻兩個又在吵架,摔摔打打的聲音隱約傳過來。 他擠牙膏的時候拿指甲搓了很久,才算把最后一點牙膏用干凈,這才依依不舍地把空牙膏管扔到垃圾桶里。 房子太老太破了,一定是昨晚睡到半夜跳了閘,冰箱解凍流了滿地的水。 趙大爺罵了一句臟話,隨手抓起抹布,在地上草草擦了擦,又重新去把電插上。 蕓蕓眾生,各有各的艱難。 趙大爺已經(jīng)快六十歲了,老伴死了十年了,兒子在外省打工,前年結(jié)婚花光了他半輩子的積蓄。 年齡大了,就連種地也沒體力。趙大爺在城里找了個保安的工作,租在一間空了好幾年的半地下室里,一年辛苦到頭也總算能攢來萬把塊錢。 前些天買來的饅頭凍在冰箱,卻因為昨晚斷電壞了一些。趙大爺心疼地看了半天,小心翼翼把長了藍綠霉點的地方一點點撕掉。 白饅頭配辣醬,再喝一碗昨天晚上剩下的稀粥,就是普通人老趙最普通不過的一天。 可是那天,他卻隱隱約約總有種……自己好像沒有那么普通的錯覺。 冬天日出晚,天還沒有全亮。趙大爺緊了緊帽檐,瞇著眼睛,就著路燈的光亮走著。 他要去一公里外的車站乘最早一班的公交車,人不多,一路都能有座位,票價只需要一塊,比從家門口坐地鐵便宜三塊錢。 前些天下了雪,積雪在樓頂積了厚厚一層。 白天的時候氣溫高,雪水融化順著水管流到了馬路上,又在晚上氣溫降低的時候結(jié)成了冰。路人經(jīng)過的時候,如果一不小心踩到那些冰上,很容易就會摔倒。 天色很暗,趙大爺瞇著眼睛走了許久,還是不留神踩在了一塊不起眼的黑冰上。 腳下一滑,腰間傳來不詳?shù)摹翱┼饴暋?,趙大爺嚇了一跳,本能地伸手去抓身側(cè)的墻壁,卻撲了個空。 年近六旬的趙大爺眼看就要摔倒在地,戴著帽子的頭險些磕在墻壁上。 幸好,旁邊恰好有個人經(jīng)過,伸手穩(wěn)穩(wěn)地扶住了即將倒地的他。 “謝謝謝謝!太謝謝了!”趙大爺站穩(wěn)身子,長長出一口氣。 世風日下,難得遇上好心人不把被訛詐愿意出手相助,趙大爺特意轉(zhuǎn)過身去感謝。 幫助他的人,是個年輕女孩子,看起來還像個在上學的高中生,蠟黃的面孔,梳著短短的蘑菇頭。 “小姑娘,謝謝你啊!”趙大爺拍拍女孩的手臂,“我這一摔跤,要是去趟醫(yī)院,半年的錢就打水漂了,可真太謝謝你了!” 那女孩卻有些不高興似的,圓圓的眼珠滴溜溜轉(zhuǎn)。 “您又把我忘記了?”她聲音清脆,語氣卻有些不好,“您看看我,到底還記得嗎?” 她……是誰?。?/br> 趙大爺上上下下打量她,可她和他之間卻像是隔了一層清晨的白霧,怎么樣也看不清楚。 “年紀大了……”他不好意思地笑著。 女孩嘆口氣,緩緩松開了扶著趙大爺?shù)氖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