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節(jié)
他印象中的找孩子……就只有一個人…… 他想起了寶靈街上綻放的櫻花,雪白的花瓣連成一片,仿佛籠罩在樹枝的云霧。有個女孩子坐著出租車從櫻花雨中穿過,他拿著相機,被茉莉攛掇著拍照片,嘰嘰喳喳在他耳邊催促:“快點快點,任茵茵要上班去了!” 每天晚上,他聽著任茵茵的電臺,在茉莉的指揮下一筆一劃地寫著一封不屬于他的“情信”。 “櫻花飄落的季節(jié),我每天晚上都聽著你的聲音才能入睡。我一直都在尋找你,找了你整整三十二年……” 任茵茵在廣播電臺里讀得rou麻,小海趴在桌子上寫的時候也一樣雞皮疙瘩掉了滿地。 他一連寫了那么多天,寫了那么多字,換來的是真正的主人公“郭盼”出現(xiàn)在任茵茵的面前,在網(wǎng)上搜索了那封信里出現(xiàn)了的的“林宏充”三個字。 “尋找愛子林宏充,1986年3月21日出生,血型ab,1989年6月30日在家門口玩的時候被人拐走,失蹤地……河南洛陽。如有線索,請聯(lián)系尋親人……林志建,必有重謝。” 林志建……這是林志建的來源! 小海倒抽一口冷氣,震驚地看著詹臺和徐總。 洛陽,這里是洛陽!是林宏充失蹤的家鄉(xiāng)。 現(xiàn)在他們來到洛陽,也是因為這個和“廖花兒惡鬼”的傳聞有關(guān)系嗎? 只見徐總壓低聲音,湊近詹臺道:“現(xiàn)在不比當年,網(wǎng)絡(luò)時代信息傳播很迅速,造謠雖然容易,但是辟謠也要容易很多?!?/br> “這個案子說起來,當初是有那么一點不光彩?!?/br> 三十年前,林志建在洛陽開了一家建材門面房,有一天下午,三歲的兒子林宏充像往常一樣在自家店門口玩耍,一邊玩一邊對看著他的奶奶說肚子餓,想吃一碗面條。父母忙著做生意,一直看著林宏充的奶奶不過是回屋燒上了水,等著水開了之后下面條,可是等她再走到門面房前面,卻再也找不到三歲的林宏充了。 奶奶一下子癱倒在地,邁著兩條腿就往外跑,四周街坊詢問了一圈,這才問出來隔壁鄰居家的小女孩好像曾經(jīng)看見兩個穿著黑衣服騎著摩托的男人給了林宏充一塊糖,接著就把孩子抱到了摩托車上。 所有的親戚朋友都趕來了,有人去火車站守著,有人去汽車站蹲點,林志建印了十幾萬張傳單貼滿了他能找到的每一個電線桿,林宏充的mama癱倒在床上,以淚洗面,沒過多久就神志不清。 一開始的時候,所有人都激情滿滿,滿懷希望,是這樣相信自己一定能將孩子找回來??墒菨u漸的,一個月、兩個月后,孩子和人販子都像是憑空消失在了人間,從此了無音訊。而最初的憤怒和激動散去之后,留在林志建和妻子心中的只有山崩海嘯一般的空洞。 傳單上懸賞的金額越提越高,接到的電話也越來越多。 有的人讓林志建提著錢來到約定的地點,不準報警,一手交錢,一手交兒子。林志建藏了個心眼,沉甸甸的包里放了幾本書,沒有放錢,剛剛走到約定的地點就被一棍子敲在了腦袋上,搶走了包。 有的人提供了線索,說曾經(jīng)在某某地方見到過林志建的兒子,具體的地址,每發(fā)兩千塊錢,他會透露一個字。幾乎所有尚有理智的人都知道這是司空見慣的騙局,可是心系愛子的父母,哪怕有億萬分之一的希望也不愿意放過,還是老老實實地把錢匯了過去。 匯到第七個字,對方再也沒有了回應(yīng),果不其然地再一次上當,妻子嗷地一聲嚎哭出聲,林志建癱倒在床上,心如死灰。 人生為什么如此艱難呢?為什么自己平生從未做過壞事,卻要遭受這樣的懲罰? 是神明瞎了眼,還是天道走了偏? 妻子瘋了,林志建也沒有好到哪里去。他整夜整夜不睡覺,日夜恍惚,自己也活得像是半個瘋子。 那個惡鬼的故事,也是那個時候傳到了林志建的耳朵里。 有人把電話打到家里:“活的孩子你是見不到了,想要給你孩子收尸嗎?想的話就給我打上兩千塊錢。” 林志建不想再信,可是躺在床上的妻子卻回光返照似的坐起身來:“我求求你,就這最后一次……” 她容顏枯槁,神色迷茫:“就算是真的死了,也總算是給了我一個了斷??偙痊F(xiàn)在這樣半死不活地吊著強啊……難道找一輩子嗎?” 心中執(zhí)念到了這個時候,也許只是求一個真相,而不是活生生的人。 林志建看著妻子,牙關(guān)緊咬,天人交戰(zhàn)許久,終于還是給那人匯過去了八百塊錢。 那人倒也爽快,不但沒計較這點錢,還很快打了電話過來指點:“你應(yīng)該往勉縣那邊去找,知道嗎?那邊出了個惡鬼,專門吸取小孩子的魂魄,就你們家林宏充這么大,三四歲的孩子被惡鬼害死在了一棟屋里,現(xiàn)在到處都有人抓這么大的男孩兒呢,就是給女鬼奉魂獻祭的……勉縣那邊有個張家村,聽說一次死了好幾個?!?/br> 小海聽到這里,再也忍不住,插話道:“難道他們這樣說,林宏充的爸爸mama就真的相信了嗎?” 徐總嘆了口氣,看著小海道:“我見得太多了……失去了孩子的父母,不管是什么妖魔鬼怪的事都會相信,沒了希望的人,是最容易輕信的?!?/br> “而且那是九零年代……”徐總拍拍小海的肩膀,“汽功聽說過嗎?就是那會兒興起來的,他們后來選擇信什么,我都不奇怪。” “更何況,還有最后一個,也是最重要的原因……”徐總垂下眼睛,聲音愈發(fā)低沉,“林志建的妻子專門去打聽過,勉縣那兒還真有這么一個張家村。村子里還真是出過這么一件離奇的事。四個孩子離奇死在廢棄的倉庫里……村里到處有人說,孩子們還真是被吸魂魄的女鬼害死的!” “太離奇,真的太離奇了?!毙炜偮卣f,“離奇到,似乎除了惡鬼害人之外,再也沒有另外的解釋了……” “幾個家長也在鬧啊,鬧到后面似乎也是不了了之。林志建的老婆聽說了這件事,偷偷跑到勉縣去看了一趟,聽說也和這幾個家長通過氣兒,等回來了之后也在我們這鬧,還找來道長神婆來作法,說要把孩子的魂魄給召回來……” 本應(yīng)用來尋找孩子的時間和金錢,都被這樣莫名其妙地糟踐掉了。徒勞的努力沒有辦法解開真相,也沒有辦法挽救一個支離破碎的家庭。 不論再多神婆作法,不論再多人神神秘秘地附在耳邊說著那件古怪的事,林志建也從來沒有相信過這樣一個“惡鬼捉掉小孩兒去吃”的傳說…… 他沒有停止過尋找兒子。 可是輾轉(zhuǎn)十年,卻只能看著精神崩潰、近乎瘋癲的妻子漸漸油盡燈枯。 如果知道兒子還活著,也許她還能有活下去的力量。 可是以為兒子已經(jīng)死去的她,被愧疚和傷痛折磨著,最終在神智模糊之中撒手人寰。 可是小海比誰都還要清楚,林宏充真的還活著。他正正直直地長大,即使遇到了很多不公的對待,也從來沒有放棄過生命的希望。 他還遇見了任茵茵……以后,他也許會結(jié)婚,也許會擁有一個美滿又快樂的人生,可是這一切的一切,他的母親卻再也沒有辦法看到了。 小海抬起眼睛,隱隱約約有些明白茉莉昨天晚上說的話了。 對于很多人來說,接受真相需要莫大的勇氣。 接受一個流言,也許比接受真相要輕松許多,可是憑空捏造出來的“替罪羊”,卻是那樣容易讓人放棄追討真正的兇手。 作法讓“害死自己孩子的惡鬼”灰飛煙滅是能讓愧疚的母親心安,可是卻會放過真正作惡的人販子;接受“惡鬼索命才掉下井蓋”的意外也許會讓悲痛欲絕的家屬少一些痛苦,可是偷工減料昧著良心的建筑公司沒有受到應(yīng)有的懲罰,又如何能夠避免下一個無辜受難的生命呢? 小海隱隱約約地想,生和死的界限,也許并沒有他想象中的清晰。 每一次對死的尊重,也許最終都會演變成對生的維護。 每一次對生的敷衍,也或許會導致一場沒有人愿意看到的,死亡的結(jié)局。 他比昨天更明白了一點茉莉出現(xiàn)的原因,心底深處萌生了更大的力量。 小海默默地坐在一旁,并沒有說什么。 詹臺卻像是感受到他波蕩的情緒,伸出手臂搭在他的肩膀上。 “但不管怎么說,林宏充現(xiàn)在還是找到了。據(jù)我所知,你們當初基層也是做了很多工作的,不是嗎?老李跟我說,直到去年年底,你還在跟林志建通電話,告訴他最近找孩子的新進展……”詹臺也湊前了一點,對徐總說,“而且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退休了,為什么提到林宏充這個案子,你還是怎么緊張呢?不應(yīng)該?。 ?/br> 徐總長長出一口氣,有些無奈地搖頭:“不……不是我。我擔心的并不是我們這邊林宏充的案子?!?/br> 他的聲音越壓越低:“而是勉縣那邊......出的那個案子?!?/br> 徐總的神情越來越尷尬,勉為其難地開口:“勉縣那邊的案子,才真的是有點古怪……我們這邊雖然干凈,但拔出蘿卜帶出泥,怕就怕別人去查勉縣那邊的那件案子吶?!?/br> “勉縣的案子?”詹臺揚起眉毛,“就那個幾個孩子,莫名其妙死在同一個倉庫里的案子?” 第109章 拉大鋸(三) “古怪是真的古怪,就連我在基層干了這么多年,也只見過一次這么古怪的案子,”徐總的語速越來越快,“幾個孩子,最小的雖然只有三四歲,最大的那個卻已經(jīng)懂事了。三十年前那會兒雖說大家物質(zhì)水平都不怎么豐富,但也不至于餓死人吧?何況還是一次餓死好幾個孩子,還同時餓死在同一個倉庫里?!?/br> “就我們這邊鬧起來之后,我也出于好奇去看過?!毙炜偘櫰鹆嗣碱^,“如果說是自殺,也沒有道理。尸體被發(fā)現(xiàn)的時候,幾個孩子扒在門口,像是嘗試著往門的方向爬,手指緊緊扒在地上,十個指甲磨得血rou模糊?!?/br> “可是奇怪就奇怪在……”徐總突然打了個寒顫,“因為那扇門壓根就沒有上鎖,大一點的孩子只要扒開門把手輕輕一推,就能輕松地把門打開,就連三四歲的孩子,也不至于被困死在里面.......” 詹臺臉上露出了訝異的神情。 小海放下手中的筷子,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徐總。 幾個孩子死在一個上了鎖的倉庫里,也許只是一場普通的意外。也許有人在他們進到倉庫里之后,把大門鎖起來了?孩子們想出去卻出不去,饑寒交迫,意外死在了危機四伏的倉庫里。 可是……既然這個倉庫壓根沒有上鎖,只需要輕輕一推,就能把門推開,幾個孩子又為什么會在拼命掙扎之后,仍然死在倉庫里呢? 他們“掙扎”“逃離”的對象……是誰? 一時間迷霧重重,小海和詹臺的臉色都很嚴肅,也沒有說話。 徐總卻尤嫌不夠,食指下意識地叩著桌子,發(fā)出令人煩躁的“咚咚”的聲音。 “古怪的事還不止這一件?!毙炜傃劬σ徊[,壓低聲音繼續(xù)說,“倉庫高四五米,里面剛剛被清空,空空蕩蕩的,也不算大,只要長了眼睛的人,都沒有任何迷路的可能?!?/br> 他嘆口氣,“說句難聽話,就算是個瞎子,摸也摸出來了。在大門沒鎖的情況下,怎么可能被困死在里面嘛……” “更何況……倉庫里面不僅有一扇沒有上鎖的大門,它還有兩扇破破爛爛的窗戶?!?/br> 農(nóng)村倉庫,換季的時候有時會儲存些玉米、飼料。為防鼠患,窗戶比一般的房子窗戶要高出許多。 “可是幾個孩子里也有歲數(shù)大一些的,大孩子把小孩子舉高一點,從窗戶里面送出去,不就可以跑回村里面去叫人了嗎?那扇窗戶不過二十厘米左右長寬,成人從里面鉆出去應(yīng)當是不可能的,但瘦小的三四歲孩子,應(yīng)該是可以的。如果真的到了要餓死的地步,孩子們是怎么會想不到可以從窗戶翻出去求救的呢?” 有一扇沒有上鎖,一推就開的正門;還有兩扇足以讓瘦弱的孩童通過的窗戶,幾個孩子為什么會被“困”死在這樣一個倉庫里,著實讓人捉摸不透。 詹臺皺起眉頭:“門沒被推開,有可能是巧合。孩子們驚慌失措,一時沒有想到能從窗戶里鉆出去求救,又或者等想到的時候,個子比較大的孩子已經(jīng)沒有體力把另一個孩子舉起來了;又或者他們受了傷……雖然離奇了一點,但是從概率的角度來講,確實還是有可能發(fā)生的?!?/br> 徐總冷笑了一聲,搖頭道:“只是這兩點,牽強一點解釋確實還解釋得通。但……還有一件事?!?/br> “倉庫正門外面那個門上,壓根就沒有任何一個孩子的指紋。門上沒有指紋,門把手上也沒有指紋,死掉的幾個孩子的指紋,從來沒有出現(xiàn)在門把手上。” —————————————————————————— 門把手上沒有指紋? 詹臺眉梢高高挑起:“是什么指紋都沒有,還是只是沒有這幾個孩子的指紋?” 如果大門上干干凈凈,沒有出現(xiàn)任何一個人的指紋,那極有可能說明曾有人來過,為了毀滅證據(jù),把門上的指紋全部擦干凈了。 如果是這種情況,這個案子,就從可能的“意外”,變成了“謀害”。 徐總像是立刻意識到詹臺的言外之意,嘲諷地輕笑了聲:“不,門上面村里許多人的指紋都有。老村長的、村長老婆的、書記的、管倉庫的、收麥子的……光提取指紋調(diào)查的時間就用了這么些天..” 他隨意地揮揮手,說:“可是這么多指紋里面,就是沒有那幾個死掉的孩子的?!?/br> 小海也明白過來。沒有他們的指紋,卻有其他人的指紋,不但說明門上的指紋沒有被擦去或者處理過,而且那幾個孩子壓根就沒有碰過那扇大門。 “……可是沒有碰過門,他們又是從哪里進來的呢?”小海喃喃地問,“窗戶嗎?可是如果是從窗戶爬進來,為什么不能從窗戶爬出去?何況年紀大一點的孩子也未必能從窗戶爬進去吧?” 徐總點點頭:“……倉庫后門還有個通風口,小孩子們縮一縮身子,也能想法子翻進去。但是一樣的問題,既然他們能從這個地方翻進去,為什么不從這個地方原路返回呢?幾個孩子死在門口,充分說明他們認為大門是唯一的出口??墒谴箝T上沒有他們的指紋,他們不是從大門進來的,那他們是怎么進來的?他們又是為什么出不去呢?” 是誰……或者是什么東西,攔著幾個孩子讓他們沒有辦法從那個倉庫里面走出來呢? 這個人仿佛憑空出現(xiàn),又憑空消失在倉庫里,只要讓人想到存在的可能,就會不寒而栗。 徐總嘆氣:“鬼呀……鬼遮眼,鬼打墻,鬼上身。紅衣女鬼伸出兩只手,拿從身上流出來的血水蒙住了幾個孩子的眼睛,生生把他們餓死在里面。編得是有頭有尾,勉縣那家丫頭,叫廖花兒的,被山里跑下來的熊瞎子把肚子扒開了,誰知道她未婚先孕,肚子里還有個沒出生的胎兒……” “村民們說起來有鼻子有眼的,什么女鬼天降橫禍慘死,哪里能夠咽下這口氣,游蕩在世間尋求報復。女鬼自己沒有了孩子,不就看不過眼別人的孩子嗎?這不,把幾個孩子一起害死在倉庫里,從此以后在黃泉底下日日夜夜陪著自己……” 小海再也聽不下去了,噌地一下從位子上站起來,咕噥了句:“里面太熱了,我在門口等你們?!?/br> 他匆匆沖出熱氣騰騰的牛rou湯店,站在門口,抹了一把臉上的汗,長長舒了一口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