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滿想到陶姒每次冷硬著臉逼她喝藥的樣子，心里始終沉沉壓著的烏云忽然散去，一切都豁然起來。

    至少她還是得到過愛的，即便這份愛是摻雜了太多的恨意和不甘，在最后，陶姒都是想讓她活下去。

    江若若問道：“若是那位大夫一直不歸，我們該如何？”

    韓拾看向小滿，“屆時再說吧，還要看小滿的意思?！?/br>
    她迎上韓拾的目光，懂得了他的意思。

    這只是一個提醒，關(guān)于回京這件事，她應(yīng)該有心理準(zhǔn)備。

    *

    入夜后，小滿坐在窗前看書，夜雨忽然而至。

    淅淅瀝瀝的雨水連成線，順著屋檐落下，激起一圈圈漣漪。

    院中的草木被雨水擊打，嘩啦作響。

    窗前放著一盆梔子花，花葉沾了晶瑩的雨露，香味反而在悶熱的雨夜更顯濃郁。

    夜風(fēng)卷了冰涼的雨絲飄進(jìn)窗，雨霧沾濕了書頁，小滿起身想要關(guān)窗，目光掃到院中已經(jīng)枯死的藤蔓，她動作微微頓住，過往的畫面伴隨著微涼的夜雨涌入。

    一切人和事都已經(jīng)淡去，再掀不起漣漪。

    侍女見小滿在發(fā)呆，走來輕喚她一聲：“小姐，大公子讓我來催你用藥了?！?/br>
    葉大夫開出的藥極為難喝，每次喝藥都是一個痛不欲生的過程，她僅有一次將藥偷偷倒掉，就被江所思逮了個正著，從此日日讓人監(jiān)督她。

    “這藥也太苦了，你去拿些蜜餞來?！?/br>
    侍女輕笑一聲，調(diào)侃道：“小姐怎得還是怕苦，明明都喝了這么久的藥，竟然還未習(xí)慣嗎？”

    “不好的東西怎么能習(xí)慣呢？”話說完，她自己也是一愣。

    片刻后沉默著接過藥碗，也不說要糖了，屏住呼吸將藥汁一飲而盡。

    而此時，遠(yuǎn)在京城的姜月芙卻舊疾再犯。

    寸寒草救了她的命，數(shù)月后，也給她帶來了痛不欲生的后遺癥。

    疼到失去理智的姜月芙，將藥碗和茶盞皆數(shù)打翻，歇斯底里的哭喊著。

    程汀蘭心痛到哭腫了眼，姜恒知無奈，不禁開始回憶起了小滿還在的時候，心中越發(fā)后悔。

    月芙這幅模樣，必定是無法做太子妃的。

    程汀蘭抹著眼淚，手指顫巍巍地扯住了他的衣袖?！胺蚓?，救救月芙，救救她……”

    冷月高懸，遍地清霜。

    紫藤被風(fēng)一吹，花葉婆娑，在寂靜的夜里沙沙作響。

    周攻玉輕笑一聲，對一旁的阿肆說：“丞相若是這個心思，幫幫他也無妨。”

    作者有話要說：　　好想快點(diǎn)讓他們見面，然后把周攻玉虐得死去活來。

    第22章

    暑熱消退，巴郡迎來了秋風(fēng)。

    這一年的收成不好，江郡守和江夫人縮減府中的衣食，對外開始賑濟(jì)百姓。

    做這些事的時候小滿和江家的兒女也是一同去幫忙的，甚至是一心只讀圣賢書的江所思也來了。

    來尋求救濟(jì)的百姓多是衣著單薄，身形瘦弱到令人可憐的地步。

    江所思他們?nèi)椭┘Z時，小滿就走到一旁幫大夫給病人開藥方。藥房的學(xué)童比她要手腳麻利，因此小滿也只能幫些小忙。

    一個多時辰后，江所思便讓人喚小滿回去喝藥，好好歇息。

    小滿起身，手腕和腰背皆是酸痛難忍，她揉著手腕往回走，正想回郡守府時，發(fā)現(xiàn)高大的石獅下有個女孩蜷縮著躲在那處，瘦弱的身軀顫抖，像是恐懼著被人發(fā)現(xiàn)的小獸。

    她放輕腳步靠近，緩緩蹲在小姑娘的身前。

    那小姑娘抬起臉，見到是在門口治病的小滿，以為她也是大夫，眼淚唰得一下就流了出來。

    “嗚嗚嗚救命……活菩薩救救我吧?！?/br>
    小滿驚訝，問她：“你怎么了？是生病了嗎？”

    小姑娘靠在石獅上，衣服灰撲撲的，手掌捂著腹部面色痛苦。

    由于哭得太過凄慘，小滿也擔(dān)心起來，但是對方又一副猶豫不肯說的樣子，她勸說道：“你得要告訴我哪里不舒服，不然大夫沒辦法給你看病?！?/br>
    “我肚子疼，還流血了……”小姑娘臉色通紅，囁嚅地說出這些話。

    一聽流血了，小滿緊張起來，打量她身上的傷口在哪，又疑惑地問：“是哪里流血，我為何找不到？”

    她的頭壓得很低，聲音細(xì)弱蚊蠅。

    小滿問了第二遍，終于聽清她說了些什么，怔愣了半晌。

    接著長吁一口氣，溫柔地安撫她，摸了摸她凌亂的發(fā)絲?！澳悴皇且懒耍瑳]事。”

    “可是一直流血，怎么辦……”她不信，淚眼朦朧地繼續(xù)問，身子還是止不住的發(fā)抖。

    小滿皺眉：“你娘親沒教過你這些嗎？”

    那小姑娘眼里滿是茫然，不知道小滿的話是什么意思。

    府門的人很多，想到她可能還在害怕，小滿就找來侍女，要了一件披風(fēng)，

    小姑娘身上都是塵灰，猶豫著沒有接過去，怕弄臟了會被怪罪。小滿拍拍她，親自給她披上：“沒事的，你隨我來?！?/br>
    江夫人察覺到小滿那里的動靜，側(cè)頭看了一眼，吩咐身邊的侍女去詢問。

    等小滿帶著那位姑娘出來時，已經(jīng)過了許久，那姑娘身上的衣服也換了，面色微紅，低著頭不敢看人。

    一直在為人診病的大夫余光掃了她一眼，并未多說什么，只是又寫了一副藥方遞給學(xué)童。

    那姑娘強(qiáng)忍著腹痛，走了幾步就慘白著臉停下了。

    學(xué)童抓好藥，遞給小滿：“小姐，這是補(bǔ)血益氣的藥，你給那姑娘拿去吧?！?/br>
    “好?！?/br>
    賑濟(jì)百姓的事做了很久，從早晨一直到天色昏暗，如焰火般的晚霞漸漸歸于黑紫。

    江若若來勸過小滿，讓她回去歇息，她卻不肯。

    近距離看到庶民是如何在底層掙扎著生存，這樣直面的沖擊是書中文字做不到的。

    離開了困住她的相府后，她在益州見到了許多她曾沒有見過的東西，也學(xué)會了很多道理。她雖沒有和男子一同在書院聽學(xué)，卻也讀了很多書，可她還是不知道自己將來要做什么。

    韓拾和江所思，他們都有自己的抱負(fù)和理想，連江若若都知道自己將來會走什么樣的路。

    唯獨(dú)她，每日過得雖舒心，細(xì)究卻是渾渾噩噩，茫然不知前路。

    天光暗下去，大夫和藥童都準(zhǔn)備離開了。

    江夫人讓侍女來催小滿，她沒有急著走，反而叫住大夫。

    “小姐有何事還請吩咐?！贝蠓騽诶哿艘惶欤Z氣卻沒有不耐煩。

    平日給小滿看病的也是他，醫(yī)術(shù)高超脾氣也很好。

    “葉大夫，今日我看到許多分明是婦人等候已久，卻仍是猶豫不敢上前。我命人上前詢問，她們又含糊其辭，不肯說明原因……”

    葉大夫胡須花白，面上的皺紋多如山石溝壑，眼神卻仍舊沉穩(wěn)銳利。

    他開口，語氣還有些無奈：“我行醫(yī)多年，見過的病癥不計其數(shù)，唯獨(dú)婦人的病極少見?！?/br>
    “什么病這么少見？”

    葉大夫搖頭：“不是病少見，是人不看病。有病就該看大夫，可婦人身染惡疾，除非到了不得已的地步，她們便諱疾忌醫(yī)，羞于和大夫詳說。而更多的是窮苦人家，根本不知道自己患病，只當(dāng)是些小毛病，最后貽誤病情。女醫(yī)少見，她們又覺得此事羞恥，我也是愛莫能助。”

    一旁的學(xué)童接話：“可不是，本來能治好的，最后拖成大病反而還喪命了。一半是因?yàn)槟樒け?，一半是真的不懂，不把病?dāng)病。”

    “謝大夫，小滿懂了。”小滿對葉大夫行了一禮。

    等人都走了，侍女問小滿：“小姐，你方才問大夫什么病??？”

    “我問的是婦人病。”她說完還打量了身邊侍女的反應(yīng)。

    果不其然，侍女瞪大了眼，一副被噎到的表情。

    “婦……婦人……怎么問這些呢！他們兩個可是男子，小姐又沒病，問這些做什么？實(shí)在是……有失體統(tǒng)?！笔膛佬M脾氣好，一時情急有失體統(tǒng)這種江所思常用詞都冒出來了。

    小滿笑了一下，問：“你第一次來葵水，是什么反應(yīng)？”

    侍女臉色爆紅，扭過頭去不愿意說。

    小滿又道：“我猜，你是以為自己受了什么傷，以為自己要不行了是不是？”

    被戳中的侍女又羞又怒，漲紅著臉不肯看她。

    “果然是這樣?！?/br>
    想到白日里那個小姑娘哭泣著縮在石獅后的樣子，小滿沉思了片刻，心中頭一次有了堅定地要去做一件事的沖動。

    *

    小滿想要編著一本只為女子而寫的醫(yī)書，并將此事告知了江夫人。

    起初，江夫人還有些驚詫，沒想到小滿會有這般想法，卻還是勸說她：“世上已有《婦經(jīng)》，記載也十分詳細(xì)，你又何必多此一舉呢？”

    “《婦經(jīng)》晦澀難懂，除了醫(yī)者根本不會有什么人去看。應(yīng)該要有一本平常百姓家的女子能看，一看就能懂的書，這樣也能知道自己是生了什么病，有哪些地方不對，又該如何做了?！毙M說著，又深吸一口氣，似乎是下定決心般?！靶珠L和若若都覺得無用，雖然我也覺得可能是沒有什么成效，但萬一有用呢，也許會幫到許多女子，我還是想試試?！?/br>
    江夫人沉眸看著她，面色柔和下來，眼眸有如春水的溫柔。“我從前不知，你還有如此志向。你母親知道，也該高興的，她若是沒有去京城，一定也是位名揚(yáng)天下的女醫(yī)?！?/br>
    她說完后拉過小滿的手，放在自己膝上輕拍了兩下，語氣頗為自豪：“初見你時，你又白又瘦，膽子小也不愛跟人說話，像只兔子一樣?，F(xiàn)在你已經(jīng)學(xué)會了如何與人相處，有自己想做的事，無論結(jié)果如何，義母都是會幫你的。想我出身簪纓，本來也活得自在，嫁人后卻要規(guī)束自我，言行舉止都不能出差錯。時間久了，我都要忘了自己以前是什么模樣。韓拾驕縱，可只要不犯大錯，我都不會嚴(yán)懲。于你也是一樣，若有旁人認(rèn)為你言行怪異，有違常理，你不必去理。無論做什么都是有人不喜歡的，但求不負(fù)自己的本心?！?/br>
    屋外的涼風(fēng)拂動芭蕉葉，不停地拍打摩挲，發(fā)出輕微的聲響。

    燈火昏黃的室內(nèi)，江夫人的步搖輕輕晃動，靜謐之中，只剩她的輕聲細(xì)語。

    溫婉又端莊，對小滿慈愛、包容，滿是憐惜。

    她的話語比屋子里的安神香還要溫和，安撫了本來忐忑又失落的女子。

    小滿眨了眨眼，眸子蒙上了層水霧，燭光下晶瑩地閃著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