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找了一個拙劣的借口。

    “你要是喜歡, 就都拿走吧。如果分幾趟比較麻煩，我明天叫搬家公司過來，把書都給你送去?！贝笠陶f。

    “不用不用，我自己來就行。”

    對于長輩的主動關(guān)心，我習以為常地表示拒絕。

    走進儲物室，我隨手提了兩大捆書，甚至顧不上看封面與類別。大姨坐在客廳，目光如有實質(zhì)般落在我的背上，我從她身旁經(jīng)過，手心出了一層薄薄的汗。

    我在門廳放下書，轉(zhuǎn)身硬著頭皮說：“大姨，我打算把我和洛老師的事情告訴我媽?！?/br>
    “我想，她一定會非常難過。”我眼神飄忽，沒忍住嘆了口氣，“所以，到時候可以請你多陪陪她、開導她嗎？”

    我從未和大姨說過家里的事情，話從嘴里說出來，陌生得讓我訝異。

    我立馬想起了岑豐，腦海中的畫面荒誕又滑稽：他抱著嬰兒般大小的奶奶跑到我媽面前，像燙手山芋一般往我媽身上一丟：“我媽不容易。我以后會對你和秋渝好的，你好好照顧她?！?；

    畫面切換，我抱著尚在襁褓的我媽，先是瞧了一眼洛唯，隨后灰溜溜地跑到大姨面前，把我媽順勢一拋：“你meimei不容易。我和洛唯私奔去了，你好好照顧她?！?/br>
    我心虛地抿了抿唇。

    大姨沒有說話，仿佛陷入了沉思。我咬牙在她身邊坐下，手因為不安而不知道該往哪里放。

    “我答應你?！彼詈笳f，“只是，秋渝，你喜歡什么樣的人，無論是男孩還是女孩，都不是你的錯。你是個特別孝順的孩子，不要給自己太多的壓力，更不要否定自己。”

    “當然不是我的錯，這我還是明白的。我只是不想讓她……失望。”我低下頭，拋開雜念，說出了真正想說的話。

    “不會的?！贝笠堂嗣业念^發(fā)。

    我往她肩頭順勢一靠，久違的溫暖讓我鼻尖發(fā)酸。她的肩膀很瘦，骨頭硌得我的臉生疼，但我沒法將自己的腦袋放下來。窄小的肩膀像是一個安全的港灣，小時候但凡有機會能靠上，就能睡得特別香。

    很矛盾，但日子從來都是這么過的。自小，溫柔的代名詞是mama，強大的代名詞卻是大姨。至于岑豐，那叫做威脅。

    強大，卻若即若離，大姨總是這樣。如果能有一種感覺能夠形容的話，小時候的我，像是在樹林里看見雄鹿影子的小鹿斑比，而大姨就像那頭雄鹿，他遠遠地站在那兒，高大威嚴，卻從不靠近。我渴望他的溫暖，而他卻消失在遠方，最終成為一個可望不可及的向往。

    很殘酷，但我卻從來找不到埋怨她的理由。努力奔跑，追上她的步伐，最后如愿以償，和她討論科研，討論生活。我不由自主地壓抑著對她的依賴，也曾傷心過，但長大成人后，卻又在心里默默感激她、崇拜她。

    這樣的人，動起感情來，又會是怎么樣的情形？

    我承認自己有些惡趣味。坐起身，理了理亂糟糟的頭發(fā)，我從口袋里摸出手機，翻開了那張打排球的老照片。“大姨，你看，我在院史館的照片墻上看見了你的老照片。你一直都好喜歡學習啊，看排球還不忘帶書來看?！蔽倚χf。

    “是嗎？”大姨頓了頓，隨后扶了扶眼鏡，微微一笑：“我想起來了，當時剛下課，還沒來得及放書。秋渝眼力不錯，這么老的照片里都能把我認出來?！?/br>
    其實眼力不錯的人是洛唯。

    “想不到大姨喜歡看排球，”我說著，伸手指了指照片中間的長腿女孩，“大姨，這個女生你認識嗎？”

    大姨拿茶杯的手微不可覺地動了動，隨后她笑了笑，像是釋然：“認識，她是女排的隊長，當年在學校非常有名。說起來也是有緣，我們還一起討論過課題。她和我是物理系同屆的博士生，學業(yè)上非常優(yōu)秀，當年學院領(lǐng)導都非常看好她的前途，把系里唯一的留校名額給了她?！?/br>
    咦，最后留校的不是我大姨嗎？

    我呆滯了幾秒，腦袋突然有些轉(zhuǎn)不過彎：“……一起討論過課題？她就是你之前說的那位學習伙伴嗎？”

    “是的。”

    我放大手機照片，把女孩的細節(jié)仔仔細細瞧了一遍，瞬間把洛阿姨忘到了九霄云外。當年最時尚的長卷發(fā)，漂亮立體的五官，短褲下露出的長腿比洛阿姨的更勝一籌，簡直就是女神中的女神。我情不自禁地開始懷疑大姨和她討論課題的真實目的。

    “大姨，我可以冒昧地問一下，她畢業(yè)以后留校了嗎？”

    我看見大姨眼神飄了一下，隨之而來的是難耐的沉默。我有些局促，卻也沒有打斷沉默。我想等下去，哪怕這樣做不夠禮貌，哪怕最后的結(jié)局只是一句輕描淡寫的“不知道?！?/br>
    大姨嘆了一口氣，從背后攬住我的胳膊。“她去世了。”大姨輕聲說，“有一天在實驗室突發(fā)心臟病，送到醫(yī)院的時候就不行了?！?/br>
    我當場愣住，手指不受控制地彎了彎?！皩?，對不起……”

    目光在她臉上逡巡，我努力尋找著一絲一毫的情感。它像山間迅疾刮過的風，淺淺吹過歷經(jīng)歲月的容顏，一轉(zhuǎn)眼，消散在平靜從容的眼眸里。

    “沒事，這么多年了，很多事情回憶起來，已經(jīng)沒那么難過了?！彼灰恍?，轉(zhuǎn)而又說，“秋渝，過去的事情就過去了，既然無法挽回，就應該放下，這樣才能過好自己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