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氛突然變得凝窒，就連空氣，也似乎被那些喧囂的聲浪凍住，直逼得人頭腦發(fā)燒，四目混沌。。。

    童言完全傻掉了，她的耳朵里嗡嗡作響，回蕩的全是電視里的聲響。。。

    季舒玄卻驀地停下筷子，沒有立刻抬頭，可是手指卻因為用力過大，筷子碰到碗邊，發(fā)出幾聲清脆的碰撞聲。

    怎么會這樣。。。。

    從來沒覺得時間如此難熬，偏偏聲浪持續(xù)的時間還很長，以至于季舒玄再也無法裝作毫無所覺的吃面，而是，偏過臉，把頭轉(zhuǎn)向毫無聲息的童言：“換個臺吧?！?/br>
    童言循著聲音扭過頭，看他，然后就像是突然被火燒到了手指，一下子把遙控器塞進他空出的右手，“啊！給你。。。。我去收拾廚房！！”說完，不待季舒玄說話，她便驚跳起來，直統(tǒng)統(tǒng)地跑走了。

    季舒玄握了握尚帶有她體溫的遙控器，不禁嘀笑皆非地搖了搖頭。

    還有比這更尷尬的麼。。。。

    他準確無誤的在遙控器上按下13兩個數(shù)字，隨著畫面跳轉(zhuǎn)，央視新聞主播抑揚頓挫的聲音便漸漸占滿了周遭的空間。。

    季舒玄重新端起碗，繼續(xù)吃面。

    或許是剛才的鬧劇調(diào)節(jié)了沉悶的氣氛，亦或是口中清香四溢的面條著實滿足了他的口腹之欲，季舒玄竟是微笑著吃完了這頓特別的晚餐。

    童言重新洗涮鍋具，亮得照見人影的炒鍋清晰地映出她緋紅的臉和慌亂羞澀的黑瞳。。。

    她撩起水，蓋住那抹人影，可很快又變得清晰，反復幾次，已是羞惱萬分，她放下鍋，撩水撲臉，試圖讓冷水平息胸腑間積郁的熱燙焦躁。。。

    “童言，你有病吧，干嘛去按遙控器??！干嘛要逃！！啊。。。。要瘋了。。。要瘋了。。。。他怎么看你，啊，你說，他怎么看你。。他肯定笑死了。。。?！痹较朐街鴲?，越想越?jīng)]臉見人，泄憤似的捧起一捧冷水，把臉整個埋了進去。。

    悶死算了，也好過等會兒的相處。。

    肩頭忽然感到一熱，“夕兮，你不舒服嗎？”

    是季舒玄進來送餐具。。

    她立刻抬起頭，卻不大敢去看他，匆忙甩掉手上的水珠，低聲說：“啊，沒。。。我挺好的?！?/br>
    季舒玄笑了笑，把她拉到一旁，“你去客廳吧，這里有我?！闭f罷，摸索著把餐具放進盥洗池。

    童言愕了愕，猛地搶上前，奪過季舒玄手里的碗，“我來。。。我來洗??！”

    季舒玄站得位置比較靠里，童言這一撞，非但沒把他擠開，反而把兩個人的距離無限拉近了。幾乎是身體挨著身體，彼此身上的氣息清晰可聞，童言甚至能夠感覺到從他們肌膚相貼的地方傳過來陣陣令人心醉的暖意。。

    季舒玄也有些微的怔忡，短短的幾秒，他的腦海中浮現(xiàn)的盡是一張清秀嬌俏的素顏和一雙會說話的剪水黑瞳。。。

    氣氛比起剛才的兩次震動，有過之而無不及。。

    就在童言無所適從，心慌難抑的時候，身旁的壓力卻驟然一減，季舒玄退開幾步，立在她的身后，說：“那麻煩你了，洗好了就出來吧?！?/br>
    “好。?！边B頭也不敢回，待那陣腳步聲消失在門外，她才重新拿起餐具，用心地清洗起來。

    她切了一根香蕉和一個新疆水梨，放在水晶果盤里端出去。

    客廳里再也沒了那種令人尷尬心跳的聲浪，取而代之的則是耳熟能詳?shù)男侣勚鞑円謸P頓挫的播報聲，正是新聞頻道的黃金時段，播放的是一期關于伊拉克戰(zhàn)爭的特別節(jié)目。

    電視畫面上，隨處可見的尸體，令人毛骨悚然的槍炮聲和震耳欲聾的直升機聲，可以看得見臉龐的交戰(zhàn)雙方盤踞在對面，不時地向?qū)Ψ酱驑尅⒎排?，建筑物被摧毀，冒著滾滾濃煙，畫面突然一轉(zhuǎn)，停在一個哭泣的伊拉克兒童臉上，定格。。。

    季舒玄就那樣靜靜地坐在沙發(fā)里，手里拿著一本盲人版的《論現(xiàn)代戰(zhàn)爭》，專注地‘凝視’著前方一片永遠也不可能恢復光明的黑暗。

    他的表情淡漠，雕刻般棱角分明的臉龐，在燈光下顯得有些凝肅。他似是陷在某個久遠的記憶里，難以自拔，連童言放下果盤，悄悄在他旁邊坐下，也似乎無所覺。。

    童言也沒說話驚動他，而是默默地陪著他，一起‘看’完了節(jié)目。

    她知道，作為一名出色的戰(zhàn)地記者，面對昔日里那些熟悉的場景和聲音，會在心里激起怎樣浩瀚無盡的浪濤。

    她也知道，若不是失明，他終究會重新回到那一片血雨腥風充滿了戰(zhàn)爭罪惡的土地上，繼續(xù)戰(zhàn)斗！

    有的人，天生屬于戰(zhàn)爭，有的人，卻是為了阻止戰(zhàn)爭而戰(zhàn)！

    可惜，這一切都因為六年前的空難成了泡影，最殘酷的，莫過于剝奪了他為理想奮斗的希望，微薄的一點點的希望，卻成了此生再也無法彌補的遺憾。。。

    不知過了多久，童言才看到他眨了眨睫毛，輕輕地呼了口氣。。

    以為他并不知道自己的存在，正打算小心翼翼地挪開一段距離，季舒玄卻忽然開口：“慢待你了，夕兮。剛才太專注了。”

    童言愣了楞，下意識地說：“哦，不會。。我也在看節(jié)目。”她猶豫了一下，看著季舒玄清俊的側(cè)臉，問：“季主播，節(jié)目中的伊拉克和你印象中是一樣的嗎？”

    季舒玄出人意料地搖搖頭，“不太一樣。我接觸到的伊拉克，遠比這些更加的殘酷和真實?！?/br>
    “能給我講講嗎？”說完，便有些后悔。戰(zhàn)爭的話題，對于他來說，是不是太過殘忍了?？伤帜敲雌惹械南肓私馑倪^去，所有的，一點一滴，她都不想錯過。

    季舒玄抿著唇，垂下睫毛，似是在考慮，就在她為自己的唐突感到一絲后悔的時候，他開口說：“相比利比亞戰(zhàn)場，伊拉克可以算是二戰(zhàn)以后最大的“記者死亡谷”。所有在伊拉克生活過的戰(zhàn)地記者都面臨著死亡的威脅，幾乎每天，都有傷亡的記者被送回國內(nèi)。大家都很少有吃飽的感覺，我的一個朋友，是沙特的記者，他在傳回國內(nèi)的郵件中說，他現(xiàn)在最大的希望就是能吃上頓飽飯，然后美美地睡上一覺。要知道，當時不少隨戰(zhàn)記者每天只能吃上一頓飯。戰(zhàn)爭開始，每天跟蹤戰(zhàn)場動態(tài)，熬到深夜，周而復始，看不到戰(zhàn)爭結(jié)束的希望，日子每天都是晦暗的。我們苦中作樂，在炮彈橫飛的街頭，跳舞歌唱，抵抗恐懼。?！?/br>
    “你也會恐懼嗎？”童言驚訝地插言問。

    在她的印象中，季舒玄是個無所不能的英雄，他和災難片中拯救世界的人物重合在一起，成為她最深的認知。。

    季舒玄微微一笑，“為什么不？我首先是一個人，一個從事戰(zhàn)地記者工作的正常人?！?/br>
    他頓了頓，毫不避諱地繼續(xù)：“當然，肯定怕過。我們都是正常而普通的人，只不過我們被自己的意志驅(qū)使，進入了一個最不尋常、最具考驗、最艱難的環(huán)境中。于是，我們從中學會了如何身處險境的方式?！?/br>
    “我曾經(jīng)在中非荒無人煙的民房遭遇過炸彈；在利比亞‘吃’過子彈；在伊拉克被抓進監(jiān)獄；和某國的軍官對打；被驅(qū)逐，被地方民兵組織關過三個月，在敘利亞被榴彈擊中腹部，差點殞命。。。?！彼f這段自白的時候，嘴角始終噙著淡淡的微笑，仿佛那些都不是真的，可它偏偏就是戰(zhàn)地記者最真實的寫照。

    童言心中震動，凝視著他的眼睛，漸漸變得模糊不清。。

    “其實，那些想來都算不得什么。比身體傷痛更難以彌補的，是心理創(chuàng)傷。我的記者同行，有一位是個女性，她在伊拉克和兩位后來被殺的記者同分在一個帳篷里，還和包括nbc的著名記者大衛(wèi)?布魯姆的遺體在內(nèi)的幾個尸袋同乘一架直升機飛離戰(zhàn)區(qū)。工作結(jié)束回家后，她一度精神恍惚，動不動就掩面痛哭，甚至不敢再聽飛機的轟鳴聲和有關軍隊的任何詞匯?！?/br>
    “還有一位朋友，在一線堅持報道了3年半，他曾對我說，戰(zhàn)區(qū)的一切是那么恐怖。他曾經(jīng)一天之內(nèi)看到上百具殘缺不全的尸體。那種視覺和心靈的巨大沖擊，使他患上了深度憂郁癥。所以當他離開伊拉克前往埃及結(jié)婚生子的時候，只能靠每天瘋狂地打沙袋來忘記心靈深處的痛楚。還有一位同行，是法新社的記者，他在巴格達遭到綁架，隨行的伊拉克翻譯慘遭殺害。此后近3個月里，他一直被囚禁在一個窄小的隔音房間內(nèi)，還被要求穿著***服飾出現(xiàn)在鏡頭前，向法國政府求救。獲救后，回國的他心有余悸寫道，我終于覺得自己又重新活了過來。。”說到這兒，他忽然停下來。。

    “我從戰(zhàn)區(qū)回國之后，最想做的，就是成立一個戰(zhàn)地記者戰(zhàn)后心理恢復機構。因為我發(fā)現(xiàn)，每四個戰(zhàn)地記者中至少有一個接受過戰(zhàn)后心理診治，比例比上過戰(zhàn)場的老兵還高。戰(zhàn)地記者比那些從未經(jīng)歷過戰(zhàn)爭的人受心理創(chuàng)傷的可能性高五倍之多。我也是他們中的一員，很幸運地活著回來了，我不能忘記那些殘酷卻又珍貴的記憶，所以，我要為他們，為所有經(jīng)歷過戰(zhàn)爭磨難的人真實地做些事情?！彼练€(wěn)堅定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