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之庭
端和心下一緊, 可不過走了幾步就想起來了, 這不是她心里有多急的事, 而是她現(xiàn)在能不能出去的事。 慧正殿辰時閉門,申時再開, 她現(xiàn)在是想出去也不行。規(guī)矩如此,不是靠她是不是郡主就能解決的。 生員入了慧正門進了慧正殿,缺了什么東西殿里都有,實在需要去皇城外采購, 也是交由丫鬟小廝自側門出去,所以進了慧正殿說起自由,生員甚至還不如走側門的丫鬟。 端和腳步一頓,繡鞋上的東珠隨著慣性向前一晃,又因嵌的仔細被錮在上面, 被搖曳的裙擺來回撫動。 她能怎么樣, 沖出去?她不是帝王,規(guī)矩面前,她只不過是個叫著好聽一點兒郡主,慧正殿里有更金貴的人,自然不會為了她破規(guī)矩。 說到底她們這些生員, 還不是陪皇子皇女讀書解悶的。 華蘭見郡主走到一半不走停了下來, 面上也是疑惑,不過她是個聰明姑娘, 不過須臾便已猜到了, 頓時心里閃過一絲懊悔。她不該這么早告知郡主的, 郡主心里急迫又出不了慧正殿,這不是干著急嗎。 “消息是從哪里來的?”端和被慧正殿的殿門一攔,心里居然也定了幾分,從一開始的震驚錯愕到現(xiàn)在的腦子發(fā)空,然后居然有時間去思考事情的嚴重性。 她從沒有讓自己的侍女去留意過程理清,那這個消息是怎么來的? “是鄭國公府里小廝傳出來的,聽聞是老國公薨歿,小公爺傷心欲絕,積郁成疾?!比A蘭開口道。 放屁,積郁成疾能嚴重到說不行?程理清是得了抑郁癥自縊她還信,可這他媽誰傳出來的。 “還說了什么?”端和努力將身子轉了回去,衣袂在空氣中畫出一道凌厲的弧線,出不去,就等著慧正殿的授課科目結束,端和一邊往殿內(nèi)授課的地方走去,一邊問道。 “今日城里一半的郎中都被拉去給小公爺瞧病了,這事情也是那些郎中傳出來的,聽聞……很嚴重?!弊詈髱讉€字,華蘭本不欲說的,可郡主問了,她還是全都說出來為好。 “瑞京的人都知道了?” 華蘭點頭,她知曉的時候就已經(jīng)鬧了大半個瑞京城,等到申時郡主出了慧正殿,怕是全瑞京的人都知道了,“是程小公爺?shù)慕探袢蘸靶」珷斊鹕頃r發(fā)現(xiàn)小公爺整個人不對勁兒,體虛無力,額間虛汗不已,當時就喊了府醫(yī)就診。聽聞府醫(yī)當時面色都變了,只是搖了搖頭,然后跪地叩首……還說小公爺,他……活不過今年?!?/br> 華蘭說完這句話還閉了一下眼,這話太晦氣了,她都不忍出口。 “嗯。”意外的,端和輕輕地吐出一個字作答,隨后不再言語。 慧正殿今日授課到底講了什么端和一點都不清楚,她只是一直盯著夫子案上的香。那香自授課開始就被人小心的點燃,像是面前掛著圣人像一般恭敬,看上去像是恨不得一拜再離開燃香的殿內(nèi)。隨后被點燃的象就會在殿內(nèi)生起裊裊氤氳,自空中盤旋繞幾個圈后顏色變淡然后消散,從青灰色變成透明,消失在空氣中。 這煙何時才能燃盡,端和盯著它想。 站在端和書案一側的華蘭衣裳一角頻頻自端和眼角余光里滑進,端和的心也隨著那綠色衣裳一角上下起伏。 關樂去年離開了慧正殿,所以由華蘭擔任她的陪讀。 端和腦子里早就懵了,從華蘭的“程小公爺不行了?!遍_始,從“活不過今年。”開始。 她好不容易才整理好思緒,換回的一點理智,又被那一句給激的不知如何言語。 聽著分明第一次的說法更為駭人,可為什么當時間傳入她腦中之時,她的腦中又像是被什么戳了一下般,嗡的一聲??! 她的五感似乎在一瞬間集體下線,她的世界黑了頃刻,眼角甚至在不經(jīng)過她同意的瞬間冒出水汽來。 端和盯著那氤氳的煙霧,眼角的水汽終于凝聚成珠滑下。 臉頰一涼,端和趕緊用手背抹過,這種感覺她太熟悉了! “郡主?” “被煙熏到了。”端和嗓子口輕微發(fā)顫。 人命能隨意到什么地步,她前世的同桌,一個假期不見,分明報名的時候都見過一次,人好好的。結果中午回了家一次就成了煤氣中毒,死于非命。等班里同學知道的時候,她已經(jīng)成了一捧骨灰。 華蘭不敢再多嘴,只是趕緊退了下去布置了一番,郡主心里如此急迫,若是等到授課結束想要趕緊離去又被瑣事絆住了腳,指不定心里多難受。 …… 出了慧正殿,端和一路直入鄭國公府,車夫架著馬車揚了好幾次鞭子。 茲事體大,端和去的時候,程理清的過之庭里,還來了別人。 除了平日分明對程理清避之不及的幾人外,還有兄長和權幼卿。 若是聞人景在瑞京的話,大抵也會過來的。 端和抬首,庭上匾額過之庭三個大字還未來得及落灰,簇新如初。 程理清的院落,原本不叫這個名字的,只是老國公走之前希望幺兒能將以往過錯改之,彼時程理清尚未在意,老國公走了之后,卻是連夜讓人換了院里匾額,名過之。 程理清改沒改端和不清楚,怕是心里想改程道遠也不會讓其如意。 過之庭里站著好些人,除了幾名郎中,都是慧正殿里的生員,認識的不認識的,似乎都在一夜之間竄了出來跑到了程理清的床前,面上皆是一抹不忍沉痛。更有幾人直接抱頭痛哭。 端和唇角諷刺一笑,分明在慧正殿內(nèi)避之不及,如今怎的全成了“親友”,是來告訴瑞京眾人他們寬厚的胸襟嗎。 端和來的時候有人通報,面上哀痛的眾人趕緊垂首閉上適才還悲痛欲絕的眼,連忙退出一條小道來讓郡主過去。 端祀一直站在程理清的床邊,面上倒是沒什么表情,只是那雋秀清雅的面上顯出了幾分不同尋常的淡漠。見到胞妹上前,端祀也退了幾步為胞妹騰出位置,眉眼一掃,敏銳的察覺到了胞妹眼中的紅意,那紅意很輕,幾乎微不可查。 權幼卿墨綠的眸子在看到端和時閃了閃,唇角輕輕的動了動,差點喊出聲來。只是他沒忘記這是什么場合,只能趕緊收了聲與端和對視頷首。 那眸子在對視之時,綠色漸濃,讓人一不小心就會看成是黑色,襯的眉眼更加深邃。 只是兩人對視頷首不過片刻,權幼卿就禮貌的收回目光,將視線對在了身側的程理清身上。 比起程理清,端和其實更沒怎么見過權幼卿,若非今日,說不定她還能和權幼卿亂七八糟聊幾句,只是今日特殊,不宜敘舊。 兩人目光自然錯開,端和順勢目光下移。 程理清躺在床上,雙目混濁泛著點點灰白,眼睛分明是睜著的,看著卻沒有一點兒生氣。整個人面色慘白,毫無血色,就連唇上都看不到緋色,看著倒像是青色。 “你來了?!背汤砬灞蝗朔鲋?,眼見端和來,倒是頗為釋然的開口道,說來也諷刺,他以前覺得自己壯的跟頭牛一樣,如今怕是連馬鞭都握不住了。 程理清面上釋然,語氣卻很虛無,聽起來有氣無力,一點兒都不像他。 沒見到程理清的時候,端和在慧正殿落了一滴淚,如今看到本人了,倒是哭不出來了。 端和揉了揉眼,將心底泛起的酸意壓了下去,如往常般開口,只是一張嘴說的確實三個字:“程瘋狗?!?/br> 三個字一出,不等程理清有反應,過之庭已經(jīng)炸成了一鍋粥。 端和無暇顧及眾人臉色,只是盯著程理清接著道,“你要是死了,我就把準備送你的鞭子拿去扔到地上?!?/br> “還有送你的平安扣,看來也不管用,你還是還回來吧。” “你吃的我的零嘴兒,我也會讓你算好賬本拿到鄭國公府里……” “……” 程理清倒是沒想到這人居然如此,沒送給他的東西不給就算了,送給他的東西居然還有收有回收的道理? 只是不等他開口,就發(fā)現(xiàn)自己院里站著的一眾閑雜人等還沒有離開。程理清人沒力氣了可不代表他好說話了,反正端和都到了,那些一邊看他笑話還一邊虛以委蛇哭的人就沒有留下來的價值了。 程理清沒有開口,只是一個眼神讓下人去辦。 小廝接收了自家主子的信息,當即施禮道,“我家小公爺無事,多謝諸位有心探望,還望諸位,無事請回吧?!?/br> 小廝張嘴就來的客套話其實沒什么威懾力,只是程理清的眼里適才又換成了狠戾,只是比以往稍淡些,仍有震懾。 一眾人看著那眼神,心下狠不得罵一句死了才好,什么玩意兒快死了來看看還想著咬人。只是面上依舊悲痛,走之前還對著程理清的方向施禮,禮數(shù)周全。 過之庭立馬清靜了下來,程理清適才的舉動一點兒都沒有影響到端和,嘴上不停。 只是看著他分明還是如狼一般的眼神與虛弱慘白的面色,端和第一次無措了起來,嘴里也不知道說了些什么。 那馬鞭是她送給他拿來抽程道遠的,平安扣是護身的,吃的其實有一半都是他掏的銀子……她也只是說說而已。 端祀本來還覺得胞妹情緒挺好的,后來才看到她語氣激烈,雙手微抖,趕緊上前拉著胞妹的肩退后了幾步。 感受著手下的顫抖,端祀再看去,胞妹已經(jīng)哭的整個人都在發(fā)抖,只是咬著牙所以沒有哭聲。 “死不了,你哭什么,”程理清不解,“我可是記得你五歲的時候被弓弦劃破了手也沒哭?!背汤砬逭f完就想去解腰上的平安扣,還是還給她吧,萬一他真的死了,這東西可就晦氣了。 只是這一句說的他蹙了蹙眉,轉瞬即逝。 可不等程理清的手解到一半,突然門外穿來小廝通報聲,鄭國公來了。 端和本來就是咬著牙哭的,聽著通報趕緊轉過身去抹了眼淚,她討厭程道遠,也不想讓他看到她哭的樣子。 程道遠作為新一任的鄭國公本該是要上朝的,不過如今尚在孝期,需辭去職務,丁憂三年。等到孝期結束后再上報朝廷述職,故而今日,程道遠也是在府里的。 這也大概是端和覺得最解氣的地方了,程道遠干不過老國公,如今終于等到塵埃落定,卻又被禮數(shù)制約,雖繼承了國公之位,照樣得丁憂去職,守孝三年。 雖然只是去職三年,總比沒有好,呵呵。 她適才來的時候就有人把最新的消息告訴她了,程理清此事明面上說的都是什么傷心欲絕,積郁成疾,癥狀之猛烈,怕是藥石無醫(yī)。 她當時就在笑了,這事兒不是程道遠做的才怪。 這世上能有子夜歌就能有別的毒,程理清連子夜歌易和草混合這卑劣法子都知道,一定也不缺什么毒藥理論和下毒手法吧。 程理清分明早就解了子夜歌的毒,并且熏香也一直換了自己的,所以說子夜歌的可能不大,而且子夜歌的作用是快速流逝生命,和這個情況也不同。 所以只能說明一個情況,那就是程道遠換手法了。 程道遠同程理清一樣,都是斬衰麻服,帶孝三年。不過程道遠似乎沒有想到現(xiàn)在過之庭里還有人,微微錯愕后才輕輕頷首。 倒是他們?nèi)?,需要向程道遠施禮。端和心下未平,第一次給人行禮惡心的她反胃。程道遠那張死人一般的面皮上一直沒有什么表情,不是說他對程理清很好嗎,怎么如今看著不然? 程理清快不行了所以不想裝了? 端和心下冷笑,又為程理清感受到了一絲悲哀。就算只是面子上的對他好,可如今鄭國公薨歿不過幾月,程理清怎么會出事,還美其名曰郁結成疾。程道遠已經(jīng)成了鄭國公,一個已經(jīng)完全威脅不到他的弟弟有什么好鏟除的! 程道遠上前對著程理清,面上死寂突然變了,變得帶了點生氣,不過像是被野火燒完春又生的生氣,照樣是死氣。 端祀在與程道遠施禮之后就垂首視地,也不看胞妹了,只是右手食指與拇指相碰摩擦,想是在思索著什么一般。 倒是權幼卿挪了挪腳步走到端和面前輕聲安慰道:“想哭便哭吧。” “不想哭?!倍撕烷_口,還帶著哭腔。 端和說完才發(fā)現(xiàn)這場面似曾相識,似乎幾月前她還這樣安慰程理清。 就像喝醉的人說自己沒醉一樣,原來人都喜歡逞強,分明都受不住的人卻還是要嘴硬說一句不想哭。 端和壓著眼角,看向了程理清。 程道遠似乎也只是例行公事一的來看看程理清,兩人說了幾句之后便離開了,死人面皮般陰郁的臉上直到郎中說程理清活不到明年都沒什么變化,只是似乎眼神自開始就一直停在程理清的身上。 程道遠一走,程理清將解完的平安扣舉起,“拿去吧……”萬一他真的死了呢,這東西可就晦氣了。 “小公爺還是帶著吧,平安扣上的圖案可是胞妹親自設計的?!倍遂氤雎暎玫那闆r還是不要說話為好,他怕胞妹話沒說出來人先哭了。 端和第一次知道人的眼淚是不受控制的,分明她已經(jīng)不想哭了,可為什么眼淚還是往下掉。 程理清一定會沒事的,她不能哭的太狠,過之不及,程理清還活著呢她就哭的那么狠,若是真的……真的出了什么事……她…… 端和想不出來她會怎樣,程理清一定會沒事的。 程理清遞平安扣的手聞言一頓,沒有血色的面動了動看向了垂直腦袋抹淚的端和,將平安扣反握在了手里,“那我卻之不恭了?!?/br> 語罷,用指腹反復摩擦著平安扣上的圖案。 權幼卿上前拍了拍端和的肩,以往總是散□□漫氣息的眸子,對著端和第一次安定了下來。 面上沉穩(wěn)沒有悲戚,一襲道袍將優(yōu)雅少年襯出幾分仙風道氣,像極了正值風華的權太傅,儒雅端方,深不可測。 離開過之庭前,端和走之前問的最后一句是,“你還能活多久?” 可惜她沒有聽到答案。 ※※※※※※※※※※※※※※※※※※※※ 由于對醫(yī)學一竅不通,所以基本都是我編的,就不要深究啦。感謝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yǎng)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莫槿奚、花想容 1個; 感謝灌溉[營養(yǎng)液]的小天使: 莫槿奚 10瓶;柚子茶 5瓶;橘貓在線胖十斤 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xù)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