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倫一臉云淡風(fēng)輕地回憶起往昔，對運輸公司小伙子投注過來的羨慕崇拜目光暗爽得不行；他也就盡挑好的說了，其實他自己就是最早海因農(nóng)場時代時逃避工作、被從建筑公司里踢出來的那六個農(nóng)奴之一。好在后來進了農(nóng)業(yè)公司當(dāng)臨時工后奮發(fā)圖強，這才慢慢地爬了起來。

    天色漸漸暗了，這時他們離安普城還有百來公里。運輸公司的小伙子把馬車停到大道旁邊拓寬出來的平臺上，熟練地從作為行人休憩之所的石凳下拖出幾把干柴，在磚塊壘起來的公用火灶里生火。

    “這些柴火還是我上次放進去的，別人來了也能用，走的時候再添滿就行?！边@名運輸公司的小伙子似乎已經(jīng)習(xí)慣了在外面露宿，生起柴火后就快手快腳地取出小鐵鍋煮熱湯，“現(xiàn)在道路好走多了，這種小馬車從安普城到艾爾索普鎮(zhèn)也只需要兩天；換成我父親那個時候，至少也要一禮拜呢！路上還要擔(dān)心安全，怕遇到盜賊?！?/br>
    “那是當(dāng)然，地痞混混們要么在工程隊改過自新、要么在礦洞里服苦役，哪還生得起事來?！瘪R倫扭了扭胳膊，他的外表看起來老態(tài)，實際上他也就二十多歲；坐了一天的馬車雖然有點疲憊，但跟農(nóng)場里繁重的工作比起來根本不算什么。

    “馬倫先生，你懂的可真多?！毙』镒佑质且荒樉囱?，“還真是呢，我家所在的鎮(zhèn)上有一批人可壞了，雪災(zāi)的時候成群結(jié)隊地殺到別人家里去打劫；那時候誰家吃的都不多，一點點糧食被搶走不說，衣服被子都沒剩下。要不是城堡里的軍隊來了鎮(zhèn)上，估計我家也要遭殃?！?/br>
    雪災(zāi)期間，城堡救災(zāi)的重心是農(nóng)場鄰近的村鎮(zhèn)。這個運輸公司的小伙子運氣好，出身的小鎮(zhèn)靠近某個農(nóng)場，也被當(dāng)?shù)氐霓r(nóng)場總監(jiān)算在了救災(zāi)范圍里。

    “以后你上了追隨者課程就知道了，這些算啥。你們那個鎮(zhèn)上的幾個老貴族膽子小，市警司的人一過去就把糧食捐出來協(xié)助救災(zāi)了。艾爾索普鎮(zhèn)那邊你是不知道，戴維斯先生收拾了那些老爺們后，不得了，搜出來的糧食一小半都放壞了！要是早些拿出來散散，讓大家都活命，哪用得著落到一家老小送命的下場。”

    馬倫嗤笑一聲，把艾爾索普鎮(zhèn)發(fā)生過的事兒給這個小伙子科普了一遍，聽得小伙子半天合不攏嘴：“他們又吃不完，藏那么多糧食干嘛啊？”

    “貴族老爺們不把資源緊緊捏在手里，還怎么作威作福？災(zāi)害完了之后鄉(xiāng)下人家餓死一批，空出來的田地老爺們自然要笑納；他們手里捏著糧食，其他人要活命，也只能乖乖把一輩子賣給他們，做牛做馬?！弊鳛榈诙玫膭趧幽７?、本身又是出色的管理者，馬倫說起這些來可謂頭頭是道，“等到他們手里沒糧食、武力也不能凌駕人上，就傻眼了。你看，幾個月前城堡收回土地，多少人不滿、多少人鬧事，還不是浮不起浪花來？”

    小伙子眼睛里已經(jīng)全是星星了，幾下把rou干、咸菜、干面餅丟到開始沸騰的小鐵鍋里，靠近馬倫坐下，滿臉都是旺盛的求知欲：“馬倫先生，你說的這些都是追隨者課程里教的嗎？”

    “是啊，還有很多呢。要是上到后半部分，大人們還會教導(dǎo)生產(chǎn)力跟社會資源的關(guān)系、社會資源的利用方式；這些跟你說太早了，好好在運輸公司干幾年，爭取當(dāng)上組頭、參加追隨者體系，到時候你看到的世界都會不一樣。”馬倫笑呵呵地拍拍小伙子的肩膀，說了幾句后臉色暗沉下來，長嘆著說道，“我也有個弟弟……還沒長到你這么大就吃壞了肚子死了。那時候咱們的光大人和伯爵大人還沒來海得賽呢，再努力工作也吃不飽……他的運氣不好，沒有熬下來?！?/br>
    小伙子聽了很有同感，語氣也唏噓起來：“……進入運輸公司之前我在面包房當(dāng)學(xué)徒，現(xiàn)在想想那時的日子真如地獄一般，黑漆漆的看不到盡頭。”

    “所以要珍惜現(xiàn)在的日子，努力點兒工作，讓大人們知道咱們是知道感恩的，沒有辜負(fù)他們的期望和教導(dǎo)?！瘪R倫笑笑，把傷感壓下去，“對了，你這趟貨送完了就到休息日了？打算回家嗎？”

    “哦，到了城里去公司把貨下了，簽收完了我就能休息了。這個月一直沒回家，我想回去看看jiejie?！闭f起家人，小伙子的臉色柔和起來，“城堡解除了終身仆役制度，我jiejie總算不用在老貴族家熬日子了，他們家那個少爺可惡心了……”

    “日子總會越過越好的?！瘪R倫中止了小伙子的抱怨，解除奴仆終身制這事兒里，現(xiàn)有殘存的貴族人家也沒少鬧出惡心事；這種事情對于仆從人家的傷害不小，特別是女仆，只能希望過去了就算了。

    黑色天幕籠罩住了大地，大道旁休息區(qū)平臺上的馬車旁，馬倫與小伙子斷斷續(xù)續(xù)說著話，駕在篝火上的鐵鍋里熱湯翻滾著，漸漸飄出香氣。

    小伙子跑到馬車駕駛座后方，從里面翻出兩個瓷碗，遞了一個給馬倫，邊用勺子攪著鍋子邊隨意地說：“說起來也有點奇怪，按理說咱們來的路上應(yīng)該碰見公司的車隊了……他們那趟車三天前就出發(fā)了的，貨多了點兒也不至于走得這么慢吧？”

    “哦，那批糧食是你們公司承包的啊？”馬倫也知道這事兒，海因農(nóng)場那批糧食經(jīng)過瑪奇城轉(zhuǎn)送往西南部修路的工程隊；瑪奇城和安普城的大道修了好幾條，往西南方向走的話，在這條路上指定能碰上。

    “是啊，給修路的工程隊送的?！毙』镒与S口說著，站起來沖黑蒙蒙的夜色里張望：“……難道是馬車出問題了？也不該啊，這批馬車才新?lián)Q……”

    小伙子的聲音戛然而止，伸著脖子觀察鍋子的馬倫抬起頭，奇怪地看向他：“咋了，看見你們公司的車隊了？這么巧呢？”

    兩人所在的位置是大道側(cè)面、給行人提供休憩場所開拓出來的休息區(qū)平臺；馬車橫停在向大道的那一面擋風(fēng)，而坐在公用火灶旁邊的馬倫與小伙子身后都是半腰高的磚墻，必要的時候可以讓路人用來抵御野獸。

    沸騰的鍋子飄出來的香氣遮蔽了血腥味，而馬倫也只是農(nóng)奴出身，感知并不敏銳；小伙子僵硬的身體沒讓馬倫產(chǎn)生警覺，反而是站起身來，毫無防備地走了過去。

    “看到什么了啊，嚇成這樣？”嘴里嘀咕著，馬倫離開篝火邊，沖小伙子面對的方向張望；城堡供給的豐盛三餐大大地改善了馬倫的夜盲癥，但他并不具備職業(yè)強者的視力，星光之下，他所看見的也僅僅只是朦朦朧朧的空曠夜景。

    鋒利的匕首夾著風(fēng)聲，突兀地從黑暗中伸出，刺入馬倫的喉結(jié)，刺穿他的喉管，割破了他的動脈。

    馬倫的眼睛陡然睜大，不敢置信地看著從濃郁夜色中顯現(xiàn)出身形的瘦小男人。

    “嗬……”

    馬倫想說什么，但他的聲帶斷了，能發(fā)出的只有意義不明的嘶聲；喉部的劇痛讓他剎那間失神，腦中一片空白；噴涌而出的血液帶走他的生機，讓他無力支撐自己的頭部；隨著視線下移，映入他眼中的是被自己的血液染透的雙手。

    “噗通”一聲，馬倫斜倒在地，他的身子微微抽搐，眼睛使勁地大睜著，仍舊難以接受自己失去生命的事實；口腔中不斷涌出血沫，聳動的喉嚨還在掙扎著，試圖發(fā)出音節(jié)。

    ——不甘！深深的不甘！

    馬倫的眼眶滿布血絲，顫抖的雙手徒勞地悟住自己的脖子；他還有大好前途，他還有無盡的未來，他還想繼續(xù)工作、爬上高位；他還想建立功業(yè)，讓自己的名字出現(xiàn)在報紙上；他還想……

    馬倫大睜著雙眼，體溫隨著血液流失急速下降，抽搐也漸漸平息。

    ——我不想死啊……

    被血液染紅的手無力地垂到冰冷的地面上，雙眼失去焦距的馬倫，痛苦的、不甘的淚水，順著他已經(jīng)滿是皺紋的眼角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