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僅是那個少女，方耀的目光轉(zhuǎn)向床頂，看到繁復(fù)暗雅的蚊帳從床頂垂落下來，床欄有雕花，朱紅木板上刻著一圈繁花競放。

    方耀抬起手，摸到床欄雕花粗糙的觸感，他知道自己不是在做夢，夢里不會這么清晰而真實。

    他于是又張嘴，努力想要說話，可惜只有艱難的氣音，于是他說：“水……”

    少女聞言連忙起身，從桌上取了一杯茶水，仔細(xì)扶著方耀抬頭，將放涼的茶水一點點喝盡了。

    然后她聽到她的凡少爺問：“這是哪里？你是誰？”

    少女一愣，又埋下頭問道：“凡少爺，你怎么了？這是你房間，我是紫紗啊。你不記得了嗎？你忘記我了？”

    方耀額頭又是一陣劇烈疼痛。

    他嘗試平靜下來，睜著眼睛打量房間，打量面前的少女，然后一言不發(fā)。

    很快又有人推門進(jìn)來，這次走在前面的是一個婦人，三十多歲年紀(jì)的美貌婦人，衣著打扮比起旁邊的兩個少女要華麗得多，儀態(tài)也自然高雅。

    那婦人坐到床邊，柔軟的手掌撫上方耀額頭，眼淚霎時沿著臉頰滾滾滑落，她泣不成聲，只一遍遍喊著：“凡兒，凡兒，你終于醒了?！?/br>
    方耀默默看了她片刻，最終還是選擇了閉上眼睛。

    閉上雙眼，不去看不去思考，不管身處什么地方，他現(xiàn)在最需要的都是休息。

    中途有人來給他把過脈，那婦人和少女也輪流來喂過他湯藥。方耀一概不拒，苦澀的中藥和香濃的參湯都喝了個干凈，他逐漸積聚著體力，等到有一天，房間里的少女收了藥碗關(guān)門出去，方耀翻身下床。

    木床、木桌還有雕花方凳，角落里一個三角木架，上面放著一個干的銅盆，銅盆邊上有個銅鏡。

    方耀走到鏡子前，看到自己的臉。不，準(zhǔn)確的說他看到一張陌生的臉，十五、六歲的少年，眉如翠羽目含星辰，正是雌雄莫辨的年紀(jì)，偏還生得唇紅齒白，凝膚如玉。一頭烏黑長發(fā)在頭上松垮垮挽了髻，只落了一些在肩頭。

    方耀低頭，看著身上寬大的白色棉布衣裳，有些焦躁地把衣服一把扯下，只見到一具白生生的少年身體，單薄脆弱地仿佛一捏便能整個碎掉。

    方耀一拳狠狠落在墻上。

    方耀不信鬼神。剛進(jìn)偵察連那年，他出任務(wù)時還會去記自己殺過的人數(shù)，到了后來，他再也不去思考，殺人對他來說就是輕輕扣動一下扳機(jī)。在戰(zhàn)場上，求神拜佛是沒有用的，他們所崇尚的是絕對的力量，每一刻都是生死邊緣徘徊，一秒的疏忽都可以送掉一條性命。

    他們都是依靠自己慣了的人，在每個處境之下，需要的都是冷靜的思考，計劃著下一步該怎么行動。

    可是如今，方耀有些迷惘。他倚在床頭，靠著背后松軟的枕頭，抬起一只手，看著細(xì)瘦的手臂。前幾天他的沉默只是為了積蓄力量，默默反抗著這個奇怪而未知的環(huán)境。如果說那時候他還在懷疑，這是一場騙局或是什么，到了現(xiàn)在，他卻不得不開始考慮，他是不是如同那些小說電視里面演過的，靈魂離開了身體，穿越到另一個時空。

    方耀抬手摸到額頭，那里有一個傷口。

    對了，他這里中槍了，子彈穿過他的顱骨，破壞了神經(jīng)中樞，他不可能還活著。那么他已經(jīng)死了，如今坐在這里的并不是他，是一個叫做凡少爺?shù)哪吧倌耆耍皇撬匀粨碛姓叻揭挠洃洠抑挥蟹揭挠洃?。那么，他就是方耀?/br>
    方耀閉上了眼睛，然后又用力睜開。無論如何，他現(xiàn)在要做的就是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能找回自己失去的東西。

    第 2 章

    方耀身體恢復(fù)的越來越好了，而且他會開始和身邊的人說話了，雖然話并不多。

    方耀問紫紗：“我叫什么名字？”

    那時方耀坐在桌前喝粥，紫紗站在旁邊伺候著。大夫說凡少爺傷了頭，混沌不清，連自己也不認(rèn)識了。

    紫紗于是答道：“段錦凡?！?/br>
    方耀問：“上午那個女人是我什么人？”

    紫紗道：“那是玲夫人啊，是你親娘?！?/br>
    玲夫人……親娘……

    是的，段錦凡的親娘只是玲夫人而已。那個美貌的婦人不是他爹的正室夫人，也不是最受寵愛的側(cè)室夫人。

    而他爹，雖說是段家的大老爺，可是段家有四位老爺、兩位小姐，大老爺并不當(dāng)家。

    段家遠(yuǎn)比方耀想象的要大而復(fù)雜。

    段家的當(dāng)家是三老爺，卻沒人叫他三老爺，所有人見了他，都要恭敬地叫一聲當(dāng)家，包括他兩個哥哥在內(nèi)。

    沒權(quán)勢的親爹，不受寵的親娘，孱弱稚嫩的凡少爺。

    方耀坐得筆直，眉頭皺了起來。他是個職業(yè)軍人，比普通軍人擁有更堅韌的毅力和硬朗的體魄，他可以在最艱難的環(huán)境中完成任務(wù)，所以目標(biāo)一擊即中，卻從來沒想過如今會在這深宅大院高床暖枕中舉步維艱。

    碗里的粥已經(jīng)冷了，紫紗想要過來給他換掉。

    方耀抬手阻止她，端起碗來一口飲盡。

    紫紗有些戰(zhàn)戰(zhàn)兢兢，輕聲道：“凡少爺，你……好像變了很多?！?/br>
    方耀搖搖頭，剛要起身便覺得胃部一陣抽搐，然后是細(xì)密的疼痛。他依然擁有頑強(qiáng)的意志和永不言敗的精神，但是他卻抵不過這具一無是處的孱弱身體。

    方耀坐在床邊閉上眼睛，緩緩平復(fù)著心底的暴躁。

    在身體恢復(fù)的這段時間，方耀一直住在這個偏僻的小院，進(jìn)出只有兩個丫鬟，紫紗和紫蘿。紫紗溫婉紫蘿活潑，卻都乖巧，不多言不多語。

    令方耀覺得難纏的，只有一個玲夫人。玲夫人十六歲便生了段錦凡，如今也不過三十出頭，生得又柔弱美貌，總是與方耀多說兩句話便要抹眼淚，仿佛整個人都是水做的，方耀從未應(yīng)付過這種人，煩躁得厲害了也不敢多說一句重話，害怕一捏這人就化成了水。

    至于段家其他人，方耀卻一個沒見過。

    小院無門，也沒人看守，紫紗說過，凡少爺是少爺，去哪里都是可以的。只是過去凡少爺不愛出門，怕碰見大老爺挨罵，碰見幾位少爺又受欺負(fù)。

    方耀如今也沒出過門。在身體不足以應(yīng)付突發(fā)情況的狀態(tài)下，他更寧愿原地等待。

    段錦凡額頭正中有傷，如今好了卻是留下條紅痕。方耀摸著眉間那處傷口，總是想起那顆射進(jìn)去的子彈。

    他問紫紗，他為什么會受傷？

    紫紗支支吾吾語焉不詳，最后為難道：“凡少爺，有些話紫紗不敢亂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