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志飛老媽從不正眼看那孫女一眼，更不會伺候月子中的徐慧，出去干活兒時聽到誰家的媳婦兒又生了兒子，都嫉妒得牙癢癢。

    孩子身體不好，經(jīng)常發(fā)高燒、拉肚子、長皮疹……每次生病都要請村里的衛(wèi)生員過來，賒欠了不知道多少錢。

    徐慧每天都提心吊膽，生怕孩子生病，因為孩子一生病，婆婆就又要罵她了。

    那個年代女人的二十歲，是孩子的mama，是妻子，是兒媳，不像現(xiàn)在，二十歲才是花一樣的年紀。

    在孩子的又一次高燒過后，李志飛老媽把李志飛叫到里屋去說了半天的話。

    李志飛出來后，看著徐慧懷里的孩子沉默了幾秒，然后說道“媽說，要不把孩子送走吧?！?/br>
    徐慧愣了一下“送走？送哪兒去？”

    丈夫支支吾吾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徐慧以為，丈夫是想把孩子送到別人家寄養(yǎng)。

    但過了會兒，她才反應(yīng)過來——丈夫的意思是，把孩子賣掉或者扔掉。

    “媽說了，伢兒病多，活不久哩?！崩钪撅w耷拉著腦袋說道。

    徐慧不知道該如何反駁。她張了張干裂的嘴唇，低頭愣愣地看著自己懷里的伢兒。這孩子瘦得可怕，小臉也不像一般的嬰兒那樣胖乎乎，襯得一雙瞳仁更加黑亮了。伢兒其實長得很好看，很像她，可就是太瘦了……

    “不中！我不讓你送走！”徐慧的眼淚唰的一下就掉了下來，緊緊地抱住懷里的伢兒。

    他們說的輕巧哩！敢情不是他們十月懷胎生的哩！

    “咱們養(yǎng)不起她！”李志飛想起欠衛(wèi)生所的幾塊錢，語氣都硬了起來，“你看看她那個樣！就是個討債鬼托生的！媽說晚上聽她哭，腦仁兒都疼哩！”

    徐慧愣愣地看著丈夫，又低頭看看伢兒。

    ……這的的確確是她身上掉下來的rou，可就因為這孩子少了根把兒，她在婆家糟了多少白眼！更不用說這孩子身體不好，每天哭鬧，她都多久沒睡過一個好覺了！

    “媽說了，送走伢兒，咱再生，咱還年輕呢，怕啥！”李志飛見徐慧已經(jīng)開始動搖了，便把他媽說的話原封不動地搬過來，繼續(xù)勸說妻子道。

    在婆婆和丈夫幾天的勸說下，徐慧終于狠下了心，把孩子交給了丈夫。

    看著丈夫抱著孩子出門的背影，她沒有掉眼淚，只是慢慢撫摸著肚皮。

    老天爺，眷顧眷顧我吧，給我個帶把兒的健康伢兒吧。

    李志飛說是要幫伢兒找個“好人家”，順便賣得幾個錢，可他終究是個膽小如鼠的人，并不敢、也沒那個能力去聯(lián)系買家。

    于是他打算按照原計劃，一不做二不休，找個妥當?shù)牡胤桨押⒆尤恿恕?/br>
    李志飛是不敢就近做這件事的。不論大小那也是條人命，他可不愿意每天晚上做噩夢。

    他出了一毛錢，搭上一個外地老鄉(xiāng)的賣菜三輪車，一路往北走，走了一天一夜又一個上午，在一個長滿松樹的山邊下車了。

    山下有村落。李志飛抱著伢兒，一直走到松樹林子的深處。不遠處傳來哼哼唧唧的聲音，李志飛定睛一看，原來前面有一片亂石空地，上面亂七八糟地放著一些臟污的麻袋，有的麻袋已經(jīng)空了，有的麻袋鼓鼓囊囊的，還傳出一股惡臭味。

    李志飛上前去一看，原來那麻袋里裝的是死豬崽子，看來這邊村子人們的生活條件還可以，許多人家里都養(yǎng)豬。

    李志飛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低頭看看伢兒。

    深秋天氣了，伢兒身上就穿了一件大人毛衣改的毛衣，外面用薄薄的一條破毛毯包著。

    離家之前伢兒就發(fā)了高燒，路上李志飛不舍得花錢，只喂了伢兒一些面湯，一開始伢兒還哭，現(xiàn)在都沒什么聲音了。

    李志飛把孩子放在地上，躊躇了一下，轉(zhuǎn)身就走。

    剛走出幾步，他又猛然停住。

    寂靜的林中，孩子的哭聲時斷時續(xù)。

    李志飛回頭看著伢兒，又忍不住地走過去。他也不知道自己該做什么——他明知道的，把伢兒扔在這兒，伢兒十有是活不了了。但他又有那么一絲不甘心，仿佛有什么東西牽引著他，令他不停地在伢兒周圍徘徊。

    他攤著手，這么茫然無措地轉(zhuǎn)了一會兒。伢兒的哭聲漸漸被風吹斷了，他撿起地上的一個破麻袋，用力地把里面的灰土抖落，然后走到伢兒身邊，慢慢蹲下身，把伢兒裝進了麻袋。

    麻袋破且漏風，伢兒不會憋死。

    不過在李志飛看來，這條麻袋就是伢兒的棺槨。別讓伢兒仰面朝天地走吧。

    這雙眼睛，還是和小時候一樣的，一點都沒變。

    徐慧想起了她的伢兒。再看面前的池慕云，她終于把這個身材纖長、氣質(zhì)清幽的美麗女人和當年瘦弱的伢兒聯(lián)系起來。

    她想不到伢兒還能活著。

    剛開始的那幾天，她也想孩子，想得晚上睡不著覺，一直流淚。不過這種情況也只持續(xù)了幾天而已，后來她越來越不會想起伢兒了。

    這孩子與她只有幾個月的緣分，她還會有別的孩子。

    后來她懷孕了，連生了兩個兒子，婆婆對她的態(tài)度終于有所改觀。

    二娃滿月之后，她終于完全忘記了伢兒，就好像這個孩子從來沒出現(xiàn)過。

    可一切不會盡如她所愿。兩個兒子從小嬌生慣養(yǎng)，尤其是婆婆，對兩個孫子百依百順，根本不會教育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