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凰于飛任鳳凰(中下)
七夕蘭夜,星渚流轉(zhuǎn),玉橋金鎖,火樹之以丈起,銀花不下萬盞,燈火流螢,徹夜如晝,五色裹頭,亂入紅粉,直教明月逐光,暗塵浮香,小鳳隨芳笙,挽手閑步在市集上,兩人皆簪雪蝶步搖,勁飾赤珠瓔珞,身著翠衫碧羅,玉帶紛飛,宛若綠梅初萼,又如芳草新郁,衣上的鳳竹鸞凰用了金線,比平素的更為精細華美,在熱鬧人群里減了幾分江湖氣,像兩位好身份的姑娘,趁此佳節(jié)出門冶游。 “阿蘿,這些時日來,你暫放下書畫,特意黏著針線,縫了這兩件新衣,原是為今天穿的。”小鳳心下卻好笑道:“這村莊瞧著繁華似錦,煙火之氣熾盛,不似一般平野,倒不像你愿涉足之地,我不過多看了一眼,你便又記下了,我那日還以為你會喜歡此處,也不過突生了一股心思,想同你縱游清溪,得鄉(xiāng)間自在之樂罷了,若你也偶爾不厭熱鬧,我便陪你縱情整夜又何妨呢?” 芳笙撫著羅帶上小鳳補繡的繁密花紋,眼中別有幽情,只笑道:“你說改日再來這村上瞧瞧,我想擇日不如撞日,今夜正好,我雖鐘愛山水,但這佳節(jié)勝景,同你一起,豈可錯過!” 可見這二人雖各懷心思,但心皆在對方身上,因而各自心事又合在了一處。 “脂粉咯,紅香眾芳蕊,輕白玉蝶傳的脂粉咯!”熙熙壤壤也掩不下的一聲清亮后,一個架著擔(dān)子的褐衣小郎,身姿輕巧繞過人群,偏偏在她們身邊停下了,他生的十分機靈,看了看二人后,陡然起了一股愛憐之心,一雙眼睛毫無狎昵之意,對著芳笙討喜道:“夫人瞧著非比尋常,宛然天人,何不為旁邊這位神仙一樣的姑娘,買盒脂粉呢?” 芳笙見小鳳秀眉微挑,她自己似是起了些興趣,細聲問道:“既然你說我二人非凡,那你這脂粉,又有何不俗之處呢?” 那小郎當(dāng)即從肩上檀木箱的內(nèi)置中,拿出一只上好的蝴蝶花鈿白玉盒來,他方才翻找間,擔(dān)子居然紋絲不動。 “若能解出這盒子上面謎語,我自愿將此物送給二位,分文不取?!?/br> 小鳳覺得這人有些古怪,既有高明功夫在身,還稱未梳髻的芳笙為夫人,卻對自己稱姑娘,如今更要贈物予她二人,若真生了什么變故,在這市集上也不好動手,若誤傷了無辜百姓,芳笙必是不愿,也毀了這一番心意,于是便要拉著芳笙離開。 芳笙倒握住了小鳳,自己一動不動,似是被這詩謎迷住了一般:“臺前玉鏡留春久,燭下霞芳若曉氤。雪面無須濃妝染,雙眉只待畫卿勻?!睂⑦@盒子再舉高些,她看了看底,念道:“謎面為詩類已示卿,請佳人和一首趁景五律。”她環(huán)顧四周夜色,又望向小鳳,黛眉長展,解道:“慕色明舒落,凝成玉鏡窺。星河傾瀑酒,錦綺媚芳姿。雪面明妝點,纖蠻翠柳垂。雙眉留醉墨,特為畫卿知?!?/br> 火樹移月,銀花飛星,小鳳卻覺得,都不及芳笙明艷動人。 那小郎從來無須扶肩上擔(dān)子,見二人脈脈情狀,亦只顧拍手稱慶:“夫人高才,這個小物件就送給二位把玩了,我們有緣再見?!?/br> 未及小鳳回神出手,這人三轉(zhuǎn)五轉(zhuǎn),便無影無蹤,無跡可尋了,不過那雁翎身形,倒讓小鳳有些眼熟。 待小鳳轉(zhuǎn)過頭時,芳笙已把玉盒開了個小縫,卻又連忙合上,藏在了袖中,臉上有些不自在,卻像是被這個詩謎勾起了雅興般,攀上小鳳臂彎道:“前面有賣扇子的,我們?nèi)デ魄屏T?!?/br> 見她動了那個盒子,小鳳本想嗔她一聲:來歷不明的東西也要打開來看,又不比以往百毒不近之時,但看芳笙眼前這幅神情,又垂眸掃視二人身上綠衣,似有所猜測,在芳笙手背上一叩,反若無其事道:“我也正有此意?!?/br> 明明都是好畫,攤前卻冷冷清清,無人問津,這里主人好像是兄妹兩個,皆粉面朱唇,生的十分俊俏,哥哥是杏衣秀士,正伏案詩畫,meimei便把作好的扇子掛上示客,手法倒很靈活,似有功夫在身,而頸間一串黑珍珠,更顯她肌膚如玉。 那哥哥被什么引住了一般,忽而抬頭,閉目陶醉道:“疏影臨水疑春近,暗香盈袖攜風(fēng)來……”又想起了生意般,長身玉立,拱手道:“失禮了,不才這剛好有副扇面,作了寒梅清曉圖,不知二位可否賞面一觀?!?/br> 芳笙嘴角帶笑,方要相詢,小鳳竟一反常態(tài),拉著她的手,指著桌上那兩把團扇,向她撒嬌道:“阿蘿,我想要這些嘛!”又暗暗掃過那從不發(fā)一言的meimei,心中猜測越發(fā)明晰。 芳笙還未開口,那哥哥先拱手笑道:“這位夫人這么有眼光,可見是有緣之人,我這有個不成文的字謎,若能答出來,正所謂千金難酬知己,夫人看中的這兩把扇子,不才贈予二位又何妨呢?”說著,在另一副竹月暮霞圖中,提筆寫下了:次第輕風(fēng)拂芳,參差彩暮留光,姮娥懷藏湘月,晚蝶搖落云香。 芳笙略一思索,心想雖然這詩形容的是團扇,但通篇暗含另一個字,于是她用那人筆上未盡的墨,在白扇上回了一副霜枝凌華,并將謎底那一個字,藏筆在了圖中,小鳳看出了這個字謎,也瞧出畫中玄故,卻只當(dāng)不察。 嫣唇噙笑,小鳳如愿翻著手中的竹月小扇,又持著芳笙的手,相看著她指尖那幅扇面,又將兩扇比對在了一起,笑意甚濃。 見此,芳笙笑道:“你若覺得這寒梅更好些,我換給你?!?/br> 小鳳只搖了搖自己的小扇,此時一個背著籮筐,賣各色彩線的年輕婦人,擠到了她們身邊,看著二人的眼光,十分熱絡(luò)。不知為何,這般過熱的目光,令堂堂岳主有些生寒,因只喜歡她的阿蘿用甜而不膩的眼神瞧著她,若有旁的女人也呆看她,一是不如阿蘿好看,更不及阿蘿深情,再就是她實是受不了,簡直渾身不適,若非阿蘿在旁,她早就發(fā)作了。 芳笙顧著小鳳的面色,沖那年輕婦人隱隱一笑,便帶小鳳上了蓮舟行河,打算帶她去落月亭燃個香橋,徒留那婦人一臉沮喪,惹得身后的褐衣小郎,彎著腰又氣又笑。 芳笙用的裹頭香,都是她自己親手調(diào)制的,一份份薄絹裹頭上,有她親手畫的水墨鵲橋,這些早早就在此處寄存下了,小鳳親自將芳笙搭的“金屏報喜”點燃,按著舊例,為芳笙許下了福壽康寧,見那火焰升騰若繁星,更襲來幽香陣陣,令她歡欣不已,一掃前怒。 二人沿著河邊漫行,水中有月影浮動,此時盞盞蓮燈隨著水月翩飄而過,相迎二人,仔細望去,那燈芯上皆點綴著米粒大小的夜明珠,比燭火要好看上數(shù)倍,小鳳又笑吟吟的,水眸凝在了芳笙臉上,將她挽的更緊了些。 “喜鵲仙,星河連,拜七姐,巧手結(jié),賜容顏,佑平安……”幾個女童正手拉手,繞圈唱著歌謠,小鳳微一晃神,便對著芳笙笑道:“我先到前面去,看你追不追的上?!币慌ど?,便已在十尺之外了。 芳笙輕輕一笑,羅扇帶風(fēng),罕見未動,卻走向賣小食的街上,這里又有面人,又有糖人,還有諸多甜點攤子以及各地特色,單說糖人這一類,還分會吹的,會畫的,會塑的,師傅們技藝高超,令圍著的人眼花繚亂。她在一個面人攤前收起了羅扇,兩個長袖用絲帶束起,調(diào)完面糊,她又伸出指尖,捏了兩個小人,待成形晾干后,又拿刀刻起了五官和衣飾,正是她二人今夜的模樣,她又特意舉在了,看她許久的小鳳面前:“我頭回做這個,還像樣罷?” 用彩紙細致包好這兩個面人,小鳳連忙收在了袖中,生怕有人窺視似的:“這世上,可有你所不能的事?” 見小鳳這么寶貝這兩個面人,她嘻嘻一笑,親在了小鳳桃腮上:“世間之大,難于工萬物,但我有求學(xué)之心?!?/br> “求學(xué)之心”四字,足以惹人遐想。 她又拉著小鳳,從各種類的糖人攤前緩緩經(jīng)過:“你喜歡哪個?” 小鳳只答:“喜歡你這個?!?/br> 芳笙撫面一笑,買了個肚子如鼓的糖金魚。 那群孩子唱累玩膩了,便招呼其他玩伴,三五成群,跑來小街,竟一擁而上,圍住了芳笙,她的容貌氣質(zhì),并非平易近人一類,但美人總是受人喜歡的,連小孩子也不例外,這些孩子又都眨著水汪汪的眼睛,盯著芳笙手中最大的糖人。見小鳳沖她點了點頭,她便借了一只銀匙,從金魚肚中舀了糖汁,給每個孩子都分了一碗。 看著這樣的芳笙,小鳳突生了一份悵往:若在那危時就邂逅了阿蘿......隨后盯著芳笙頰邊笑靨,她又心中釋然道:二人緣分如此,眼下即為最好,在這點上她懂得知足。 芳笙剛同那些攤主說完,“一會請大家都來嘗嘗,沾沾喜氣”時,一只毱球飛向了這里,小鳳身形不移,衣帶香風(fēng),將那群孩子安然送到了一旁,他們對變故更毫無察覺,芳笙這邊同時也已騰空,翻身一踢,正中了不知什么地方的頭籌。 暗嘆了口氣,芳笙將這本來該是有意,如今弄成了無意,她還不能怪罪始作俑者的一對喜鵲花燈,捧在了小鳳眼前。 小鳳暗笑了一聲,卻故意不接,轉(zhuǎn)過身去,從攤上拿了彩紙毛筆,笑問道:“你覺得,寫兩句什么放上去,才好些呢?” 鵲燈攜著良愿飄遠,小鳳攬著芳笙,到了自己方才滯足的閣樓下,那是以往不曾見過的,女子對月穿針斗巧。 小鳳本看的有趣,但那座金絲彩繡百鳥朝鳳屏風(fēng)被搬出來,以頭籌示人后,她熟悉那針腳,遂輕身登樓,恍若天人降閣,也根本不理旁人,只拈線走針,繡個精巧的雞心荷包,技壓眾人,隨后擲予了芳笙。 芳笙在樓下一手接住,揣在了懷中,又接住小鳳擲來的紅綢,只見小鳳披著月色,踏著紅浪而下,被芳笙接個滿懷,二人又低聲說著情話。 “我今晚要在屋里見到這座屏風(fēng)?!?/br> “夫人有命,何敢不從???” 小鳳袖中有買的彩線,她摟著芳笙秀頸時,手上也沒閑著,為她編了個梅環(huán),待芳笙停在一座姻緣廟前,將她放下時,她便把手釧戴在了芳笙玉腕上。 庭院一株銀杏上,已掛滿了紅線香囊,廟中無客,只有一位老婆婆,她迎上前來,偏拉著她們二人求個簽文,小鳳從善如流,搖著芳笙的手臂,非要同她一起求上一求,芳笙又豈有不順?biāo)囊庵畷r。 將紙簽裝好,二人將兩個香囊纏在一起,掛在了枝上,又閉眸許著愿心。 芳笙先睜開半只眼睛,偷瞄小鳳,雙眸不由全睜了,她輕咬朱唇,癡了片刻,方問道:“你求了什么?!?/br> 小鳳戳了戳她纖腰,附在她耳邊笑道:“說出來就不靈了?!庇殖脵C,咬了她的耳垂一下,把芳笙使計欠下的那次,全討了回來。 芳笙瑩白耳尖,一下子就紅透了,她拔腿就向老婆婆走去,行禮問道:“婆婆,我有一事請教,不知這里客人都去往何處了?” “夫人,你這可問著了,她們都去垂風(fēng)園看燈了,那家主人素來和善,且為人大方,今夜趁此佳節(jié),更要喜事同樂,園中已置了上好筵席,百種斗戲,園子里景致又好,花燈又比這外面的好看,人自然都去那里瞧熱鬧了,我再等等,看再無人來時,也要去見識見識呢。” 小鳳倒面色如常,對芳笙笑道:“既是如此,咱們也去拜訪拜訪,這位好客主人?!?/br> 到了地方也不多問,小鳳只由著芳笙帶她進園里逛,仙樂陣陣,夾雜笑聲,小鳳環(huán)顧一周,先見了毽球蹴鞠猜枚射箭,同芳笙轉(zhuǎn)了轉(zhuǎn),又見了賽詩行令投壺流觴,不一而足,既有平民歡戲,亦有文人雅樂,她忽然心下計論著:那球定是從這園中飛出的。 小鳳點了點芳笙掌心,指了指木樨亭的方向,那邊有投壺蹴鞠,這二戲之地正是相接。 芳笙與一亭中撫琴閨秀施禮見畢,借來了她那張膠漆瑤琴,便坐在丹桂下,為小鳳彈起了《摽有梅》,小鳳漸以紫笛相合,待曲盡韻長,芳笙擁著小鳳賞玩園中夜景,但見那頭籌設(shè)的壺口,只有銅錢方孔大小,壺中亦盛滿了赤豆,近乎與壺口持平,她沖小鳳一笑,并從身后摟纖腰執(zhí)玉手,又從美人瓶中,抽出一支雀翎,擱在小鳳指間,輕握皓腕,小聲如訴情話:“凰兒,我說扔時,你便將之?dāng)S出,那樽百年女兒紅,非咱們二人莫屬!” 小鳳心上一熱,又往后仰些,將大半身子都借了芳笙,便將那毱球之事,拋到了星河邊上,其后與芳笙之默契,令那支雀翎四溢赤豆,幾近穿底。 其間聽了幾對夫婦說,這園中專辟出了一座照月樓,更排了一出新戲,芳笙便也帶小鳳來聽上一聽。 “凰兒,這藕粉青桂蔗糖汁,加了些冰片,更為清甜爽口,我專門為你調(diào)的,給你解解渴。” 擱下瓷碗,又擺了一碟鹽梅,芳笙左右兩手皆托了綢帕,各呈著一塊糕點,又問道:“你覺得蜜棗好,還是百合好呢?” 小鳳抿唇一笑,道:“怎樣都是你最好?!?/br> 她先接過棗糕,咬了一小口,嘗出紅棗已去了核,嵌進了蜜桂蓮蓉,別有一番風(fēng)味,這該是“棗花金釧約葇荑”之意,而百合不消多言,自有百年好合之說,而這水晶冰花一樣的糕點,亦用槐蜜雋點一句南朝小詩:含露或低垂,從風(fēng)時偃仰,使這糕在可口之上,更添清新奇趣。 芳笙為小鳳倒了一杯瑩眉銀針,方抽耳一聞,那臺上一旦,正咿咿呀呀唱著:“思竹卿,思竹卿,希把絲音贈,傾盞翻唱《陽關(guān)令》。天宮里冷凄心難定,孤魂留夢影,只春情易醒?!?/br> 這段唱完后,在座往日間就有些愛傷春悲秋的姑娘們,已拋灑了些熱淚在襟上,小鳳先時未曾聽過戲,大抵她生性好強,便不覺此曲過傷,細品之下,倒有那思之若狂的動人肺腑之意,便問芳笙道:“曲牌是什么?” 芳笙唯顧飲茶,也不怎么聽曲,卻在紙上,寫了《秋月夜》三字。 小鳳又問道:“講的是什么?” 芳笙評道:“不過是老戲套了新詞,講天宮中一位掌管絲織的縭絑神女,在昆侖上空織晚霞時,偶動凡心,喜歡上了人間一位,以絲竹音律盛名的綠漪妖仙,神女回到天空后便茶飯不思,春情愈積,卻不知那綠漪妖仙,也對她這位神女夜夜盼慕,所謂單種相思是苦,而兩處相思互不知時,該是另一種苦了,可見這故事似新亦非新罷了?!?/br> 她話音剛落,臺上另一旦婉轉(zhuǎn)唱道:“相思局,不得悟。玉影鐘情頻眷顧,肝煎肚瀝留卿住。伊與某同心訴,朱顏綠鬢對春酥,鸞夢合歡赴?!?/br> 聽別人將之完整唱出,芳笙臉頰竟帶著耳尖發(fā)紅,又飲茶遮掩一二道:“我不大愛聽?wèi)?,這《東甌令》,也太直白了……”心上更有些懊悔,困在舌尖,不能訴諸于口,心嘔腸瀝如是也。 小鳳看著她,眼中頗有意味,將她剩的半杯笑飲道:“我倒覺這只曲子填的不錯,詞曲由心而發(fā),亦是暢談心聲,阿蘿,我說的對么?” 未及芳笙答半個字,她又道:“臺上臺下都這么賣力,你便替我答謝她們罷。” 芳笙拱手笑道:“得令?!?/br> 不知誰在樓下喊道:“快去后園看燈!快去后園看燈!那里架了一座接天火樹,頂上那一盞明燈,傳聞價值連城,主人說誰能將之取下來,便歸了誰呢!”此言一出,無論臺上臺下,皆散個凈光,都忙跑去湊熱鬧了。 芳笙揉揉發(fā)紅的耳朵,在彼言他道:“這下就剩我們兩個人了,樂得清靜?!?/br> 小鳳拂過芳笙腕上彩帶,扣住她纖纖十指,偏也要去湊這個熱鬧。 見她二位攜手走來,數(shù)千人商量好一樣,自發(fā)讓出了一條小徑,所言火樹,在路盡頭。只見那高聳入云,最頂端懸著一只轉(zhuǎn)鷺朱燈,綴著官粉穗子,穿著一顆雨滴明珠,映著幾縷云霞彩輝。 那朱燈上影影綽綽,小鳳瞧的倒有幾分真切,心上熱氣騰騰,對芳笙嬌命道:“阿蘿,我要你把這個摘給我!” 芳笙笑應(yīng):“凰兒,若收了這個,你可就什么都要應(yīng)我了?!闭f完,她輕身一縱,如仙人追月,飄飄如舉,踏階而入蟾宮,眨眼功夫,就將“桂枝”折在了手中。 小鳳倒不忙接了,只問她道:“這燈樹接天,是為何意?” 她答:“自然要讓廣袤蒼穹,也聽懂我的真情,讓這滿天星河,也祝福你我了! 扇子攤的那對兄妹,是時奉上了一對紅燭,芳笙將這轉(zhuǎn)鷺燈點上,燈便動了起來,上面畫的是芳笙與小鳳,二人自相識以來,如何相知相許,如今這畫面動了起來,當(dāng)真生動有趣,燈柄上還刻有幾行小字,小鳳仔細看去,是“白首之約,傾之鴻湘,鳳篁之盟,締之鸞帕”,分明是一句婚詞,而芳笙為她所作的那十二首《臨江仙》中,下闋第一字連起來,去掉“之”,便正是這句婚詞。 此時看簽文的老婆婆,已換回平常模樣,她端上來一壺兩盞,那壺中美酒,乃二位新人得來的女兒紅,天風(fēng)道長也從游歷中趕回,手里捧一鏨金鑲珠的木盒,內(nèi)有赤棗糕,百合糕,并幾樣時鮮果物,亦步亦趨跟在那美貌“婆婆”身后。 芳笙先問了小鳳一句道:“夫人,這七夕之婚,蘭夜之禮,可還得卿之意?” 小鳳方從燈上回過神來,又見所有人都在看向這邊,亦皆側(cè)著耳朵,滿臉期待,那虬髯財主鐘堅,被閆道愷剃凈了須發(fā),將英偉男兒扮作賣彩線的小媳婦多時,卻還被那二位嫌棄了,此刻他更是急的再也憋不住了,高聲喊道:“夫人,自您閉關(guān)起,湘君便將這些張羅起來了,別看我們湘君是個姑娘,對夫人您可是掏心掏肺的,不輸任何一個漢子,成不成的,您倒是給句話??!” 五毒教那位小教主,也是個最喜歡湊熱鬧,且絕不落于人后的性子,尤其是她好jiejie的熱鬧,她更要鬧的歡了,方才她只顧玩樂,一身本事無用武之地,如今見有人搶了她的話,非但不惱,反而趁勢,笑嘻嘻嬌聲喊道:“夫人不肯應(yīng),必是湘jiejie你心思未到,這么好看的夫人,你若不再多說幾句好話討她歡心,我們可就要搶親了!” 這三言兩語激起人潮涌動,在場的皆與芳笙相交已久,倒不敢附和這句搶親的玩笑話,只高聲催促道:“夫人,您看我們湘君都快急哭了,求您還是應(yīng)了她罷!” “對啊,應(yīng)了她罷!” 不知誰又起哄道:“夫人要再不應(yīng),咱們就把湘君抱走,藏到個好地方,要夫人也著著急!” 忙有一人拆臺笑道:“你是打得過湘君,還是敢同夫人動手呢?” “我看他就是想鬧洞房,這好辦,等他成親了,大伙也一起去鬧個痛快,如何?” “這主意極好!” “你總算說句我愛聽的!” “算了罷,他那懶散性子,成家?難??!唉,你們說,湘君是咱們這里最先成婚的,日后咱們是不是也能沾沾這光,討個好媳婦回來呢!” 那邊自己先鬧騰起來了,芳笙就一直將小鳳看在眼里,看的小鳳眉目唇邊滿載喜意,整個人裊裊婷婷,她總算將袖中竹月小扇,舉在了芙蓉面前。 那邊頓時安靜起來,鴉雀無聲,都伸長脖子向新人望來,更有甚者,手里還捏了一把汗,比自己成婚還要緊張。 芳笙知情解意,心上一酥,動情念道:“春風(fēng)畫扇送卿來,翠帶紅妝對鏡臺。欲見多情篁韻女,還須早叫醉芙開。” 方才那貨郎之詩乃催妝,芳笙此句,便是卻扇了,果見小鳳將扇子從嫣容上拿開,是時人聲鼎沸,砰聲不斷,煙花散了漫天,化作鳳銜竹葉,鸞鴦合鳴……樹上一連串明燈,也已被人點亮,如星雨紛落,熠熠生輝,未等眾人再次喜笑調(diào)侃,小鳳將那銀壺金盞置于寶箱中,又收了木盒放到芳笙手上,拉著她便往少林后山行去,身后各種祝詞,夾雜笑聲,和煙花一起,直沖天際,響徹云霄,久久不絕。 見二人走遠,那“婆婆”同那位小教主,一起張羅起了喜宴,將園中諸人和園外村民皆安頓好后,她才有閑暇走到一旁,對帶著幾人守?zé)艨礋熁鸬奶祜L(fēng)道長,秋后算帳道:“今天是我兩個侄女的好事,你這老道士不去多救兩個人,來這湊什么熱鬧?哥哥不在了,這主婚證婚,穿針引線之人,自然是我,你和那臭和尚關(guān)系再好,也別想錯了主意!” 道長摸摸袖中請柬,反而嬉皮笑臉了起來:“阿閬你既要扮做走街串巷的貨郎,又要將湘兒扎的喜鵲花燈,想方設(shè)法送到二位新人手中,還要裝作老婆婆送簽,女兒紅更是不假他人,非要親手端來,如今還要代湘兒cao持婚宴待客,我這不是心中疼你,想為你分分憂嘛!” 江閬小嘴一撇,冷笑道:“你留副歪卦給我的湘兒,自己倒腳底抹油,跑個沒邊沒際了,我還沒想好怎么同你算賬呢,你這可是自己送上門來了!”正要挽袖子時,被鐘堅一把從身后摟過:“我說閆小子,今夜為了湘君,大家商量好了扮作女孩,這分屬應(yīng)當(dāng),雖說這姑娘們的衣衫確實好看,但穿的久了也別扭不是,你也該換下來了,再說,你不來同兄弟們一起喝酒吃席,倒同個……”待看清自己摟的,是個風(fēng)姿綽約,楚楚有致,更比九天仙子,還要好看數(shù)倍的大美人時,他頓時呆了,方才他也沒怎么看清,這下非但看的清,連臂下身軀比水更要柔軟,也清清楚楚了,他手腳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腦子嗡的一聲,頓時結(jié)結(jié)巴巴,語無倫次了起來:“你,你,你,真,也女孩,你真是閆,你,閆閆閆……” 江閬不知從哪里掏出把扇子,一挑他光滑下巴,笑道:“你這張臉還蠻秀氣的,記住,以后要叫我好jiejie,若再讓我聽到,你張口閉口‘閆小子’的,我就天天把你化成漂亮姑娘,在一旁好好伺候你這好jiejie!” 天風(fēng)道長從驚震中回過神來,怒氣吹須奔騰向頂,這神劍之首,終于抽出了那許久未用,方才已在腦中磨了多時的寶劍,當(dāng)即拉住了還在傻愣帶傻笑的鐘堅,非要打個天昏地暗,那小教主還從一旁添火助柴。 見一對新人離去,點下整座火樹明燈的兄妹二人,也去攜手賞夜了,漸漸逛出了小園,行至姻緣廟,便在樹旁擺了個小案,備下美酒佳肴,二人坐在了樹下,女孩子依偎在情人懷里,遙遙望著園內(nèi)盛景,嘆道:“姑姑也算費盡心思,討我娘歡心了。今夜看來,姑姑真是德高望重,統(tǒng)領(lǐng)有道,這些人都是心甘情愿,任她差遣的,她把鋪子都交給了我,我定不能辜負她的心血和威名,比起jiejie,姑姑對我確實更為偏愛,我就更不能令她失望了!” 瓊枝在臉上三抹四抹,露出了女兒家的嬌美面龐,叼的糖人也已咬了一半,笑呵呵道:“他們向來敬重師父,而師父肯相交之人,必也是不落俗套的,因而這在旁人看來,‘大逆不道’的婚事,他們才當(dāng)成自己大事來籌備,至于那些不知情的村民,皆受過師父恩惠,師父倒樂的人多,吃她和師娘的喜酒呢!師父她素來施恩不望報,最看重兄弟情誼,而并非什么威名,我以往也曾像你這樣,對她好生敬慕過,她卻訓(xùn)誡我說:‘救人可是非常之事,不世之功么?想救,能救,便隨手為之罷了,既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又何必放在心上,還要掛在嘴邊呢?’都說有欲有求方為人,我從前一直認為師父‘非人’,后來我才明白,她的欲求,只在師娘那里罷了。” 見玄霜點頭,若有所悟,瓊枝輕拍著她肩膀,再道:“至于你說不辜負,師父在這些人之常情上,一向不是很熱衷,她當(dāng)初教我,立志立德乃首要之事,但又素來縱著我的天性,也從不以青藍之說灌輸于我,況師父師娘那樣的人物,幾百年才會出這么一二位,你只要不違本心,盡力而為,有始有終,這便是不辜負師父對你的信任了。” 玄霜有如醍醐灌頂,又笑瓊枝道:“這樣我便懂了,看來娘交給你做的事,你倒從來不怕的,那為何又拖了這么久呢?” 瓊枝知她不當(dāng)著娘面,“娘”反而叫的越來越順,對冥岳也不再那么抵觸,反而還時不時催著自己,娘吩咐下的地理志,要快些修繕好,她也不去掃興拆穿,只嘻嘻笑道:“如此良辰如此夜,我看霜姊對這大婚十分向往,若你喜歡,我?guī)湍戕k個更好的!” 這話令玄霜面上一羞,忙摸出袖中扇子,展開遮掩,而二人臉龐,僅這一扇之隔。玄霜將畫扇舉高些,問道:“姑姑這副圖,是什么意思呢?” 誰知正中瓊枝胸懷,她按捺得逞之意,又耐心引道:“霜枝凌華,除了你我,霜,枝,還有別人么?至于畫中藏著的那個字啊,你說這‘次第輕風(fēng)拂芳,參差彩暮留光,姮娥懷藏湘月,晚蝶搖落云香’,這詩中有哪個字,畫中便是哪個字?。 ?/br> 玄霜并未在詩畫上下過大功夫,她在口中將這四句念了三遍,也得出了些門道:“拂芳的芳是花,芳花常喻少女,彩暮留光,晚霞乃是黃昏時分,姮娥是仙女,還是‘女’字,而晚云……” 瓊枝連忙接口道:“加起來,正是良緣遂意的‘婚’啊,看來師父變著法的,催你我完婚呢!霜姊,你何時能應(yīng)了小妹呢?” 玄霜這才明白,她這都是故意在引逗自己,便用扇子拍了她頭一下,卻又留在了她臉上,自己繞著一縷青絲,仰望星河遼闊,竟柔柔一笑:“看你本事了!” 小鳳同芳笙一起,在母親墳前,以匣中酒食,鄭重拜祭了一番,小鳳又暗暗敘了些衷情,便與芳笙交臂飲下了女兒紅,也因在市上玩的久了,將近亥末,才回到了冥岳。 那十二亭偏正中,有一小徑曲折通幽,伴著隨風(fēng)低吟淺奏的《心悅之》,提燈越過一座石橋,竟是一座疏闊小院,芳笙畫中所備,小鳳今夜才算盡見。將燈掛在院外,她攜小鳳繞過按習(xí)俗設(shè)的青帳,踏過一地銀燈紅燭,小鳳這才發(fā)現(xiàn),這也有一棵,紅線縷縷,綴著百花香囊的姻緣樹,毎只香囊上都縫有一粒夜明珠,皆被芳笙雕刻成了臂上朱梅的形狀,這紅樹似在散著仙氣,一群群螢火蟲點枝生花,纏綿悱惻,另一側(cè)葡萄架下,玉盆中水波盈盈,映著曲葉迎風(fēng)舒展,清新可愛,天邊星河亦在水中流動,粼粼爍爍,芳笙擁著小鳳,坐在了秋千上,她從袖中摸出一根金針,隨意扔在了水中,小鳳見那針影平直,便輕捏芳笙雪腮,好生笑話了一番。她頭倚在芳笙肩上,遙望天邊銀帶,倏忽嘆道:“娘從前想念覺生時,也曾念過‘兩情若是久長時 ,又豈在朝朝暮暮’,哼,男人寫的詞句,偏偏女人最懂!” 芳笙附和道:“我也不是很喜歡這句,我倒認為,兩情之久且長兮,偏是在朝朝暮暮。” 小鳳笑道:“我阿蘿說的,豈有不對之理?是你叫我曉得了,兩情相悅,相依相守,才是最好的事情?!彼终酒鹕韥?,去看那姻緣樹,芳笙好笑道:“那香囊,一天只許瞧一只的,大美人可不能貪心啊。” 小鳳也不管,連拆了兩個,方停手了,一張寫著“永結(jié)同心,白頭偕老”,另一張是“生生世世,矢志不渝”,這一張與自己掛在廟中那張不謀而合,小鳳嘴角含笑,雖然都是最規(guī)矩最尋常的好話,她此時倒覺得分外甜蜜。 再看芳笙,正刮著臉頰,笑話那偷看之舉。 小鳳嘴一撇,也將一枚針,投入水中,有如花影,又行動如云,小鳳得意看向芳笙,又歪在了她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