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沉默，挪開眼神，默許了他的小動作。

    他們的目光落到太子李玄貞身上。

    李玄貞站在一旁，從頭到尾一臉事不關(guān)己的表情，似乎一點(diǎn)都不在意李德的生死。

    眾人默默嘆息，各自思量。

    ……

    李德沒有當(dāng)場處置李仲虔。

    李仲虔被金吾衛(wèi)帶走，投進(jìn)廷獄中。

    兩天后，鄭景過來看他：“朝中很多大臣為你求情?！?/br>
    謝家滿門英烈，文昭公主香消玉殞，李仲虔為大魏南征北戰(zhàn)，武功盡廢，大臣勸李德網(wǎng)開一面，說他因為胞妹的死才會一時失控，情有可原。

    東宮這回罕見的安靜，沒有趁機(jī)落井下石。

    鄭景打發(fā)走獄卒，問出心中疑問：“二郎，你當(dāng)時真的想刺殺圣上嗎？”

    他連金錘都舉不起來了，入宮赴宴前經(jīng)過盤查，身上沒有武器，怎么敢做出那樣的舉動？弓箭手萬箭齊發(fā)的話，他轉(zhuǎn)瞬就成了篩子！而且李德身負(fù)武藝，只要一抽身就能甩開他。

    李仲虔躺在干草堆上，臉上沒什么表情：“如果成功，那就同歸于盡。”

    語氣平淡，絲毫不在意他的成功會帶來的驚天巨變。

    鄭景倒吸一口涼氣，李仲虔真的想弒父！

    他沉默了半晌，道：“可是你失敗了?！?/br>
    李仲虔冷笑：“三郎，你以為我真的韜光養(yǎng)晦，他們就會放過我？”

    鄭景眼神閃爍。

    最是無情帝王家。

    文昭公主死了，李德知道李仲虔不可能放下仇恨，不管他蟄伏還是像前晚那樣發(fā)瘋，李德都不會留下他這個隱患。君王多疑，李德會不計代價地為李玄貞掃清一切障礙，以避免李玄貞登基的時候時局動蕩。

    李仲虔很清楚李德的心狠手辣，李德也深知他的性子，假如他真的韜光養(yǎng)晦，李德不僅不會對他放下戒心，反而會對他更加警惕，立刻下手除掉他。

    李玄貞到底是個守諾之人，沒有急著加害他，李德卻不放心他，急著召他回京，想試探他。

    所以他不如一搏。

    反正最壞的結(jié)果不過是賠上性命而已。

    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什么不能失去了。

    鄭景幽幽地嘆口氣：“你已經(jīng)嘗試過了，以后不要再動這樣的念頭，陛下敢放你回京，就不怕你再刺殺他。文昭公主的祠堂才剛剛建起來不久，陛下這次暫時不敢取你的性命……二郎，你以后打算怎么辦？”

    這一次冒險，李德反而會對李仲虔放下心，一個心浮氣躁的皇子總比一個心機(jī)深沉的好對付，不過他也不能掉以輕心。

    李仲虔望著牢室頂部潮濕的磚墻：“三郎，為我準(zhǔn)備干糧車馬?！?/br>
    鄭景怔住：“你要去哪兒？”

    李仲虔平靜地道：“去河隴。我會上疏請求去河隴。”

    李德會順?biāo)浦鄞饝?yīng)下來。

    鄭景皺眉：“二郎……文昭公主已經(jīng)不在了，胡人親眼看見的，河隴現(xiàn)在為北戎侵占，形勢嚴(yán)峻?！?/br>
    李仲虔輕聲道：“她死了，我也要把她帶回來，她膽子小，一個人害怕，我要帶她回家。我答應(yīng)過她，不管她在哪兒，我都會找到她?！?/br>
    鄭景覺得李仲虔完全是異想天開：在茫茫塞外尋一個人的尸骨，怎么找得到？

    他不知道該怎么勸說李仲虔，想到死在塞外的七公主，他的心口像被針扎一樣，密密麻麻的疼。李仲虔是七公主的胞兄，只會比他更痛苦。

    但是李仲虔要怎么找?。?/br>
    “你的武功……”鄭景欲言又止。

    李仲虔面色不改：“拿不起金錘，我可以改拿長刀，改用短劍，改用槍……我曾經(jīng)棄武從文，又棄文從武，幾支毒箭留下的損傷毀不了我?！?/br>
    在沒有找到小七之前，他不會倒下。

    鄭景長長地嘆口氣。

    不管他說出多少勸阻的話，李仲虔聽不進(jìn)去，他無法阻止李仲虔去塞外。

    李仲虔的請罪書很快遞了上去，民間百姓聽說他要去河隴尋回李瑤英的尸骨，沒幾天就集齊萬言書，請求和他同行。

    李德召李仲虔回京，本是為了幽禁這個兒子，見民意沸騰，權(quán)衡了一番，打消了這個念頭。

    “他真的要去河隴？”李德將信將疑。

    鄭宰相回道：“千真萬確。”

    李德凝望案頭的辟雍硯，出了一會神，道：“也罷?！?/br>
    幾日后，李仲虔帶著幾個親兵，在士兵的押送下離開長安。

    長史為他送行，哭著道：“老奴一定會照料好娘子，二郎，你要早點(diǎn)回來??！不管找不找得到七娘，你都要回來！老奴一直等著你！”

    李仲虔打發(fā)走長史，勒馬山道前，回眸看著東北方巍峨的宮墻。

    可惜啊，他的身體還沒痊愈，不然那晚他可以捏死李德。

    如果那晚不出手，繼續(xù)蟄伏，他其實可以找到更合適的機(jī)會。但是他等不了那么久，從他蘇醒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了太久太久了。

    小七孤零零在外面，他要先接她回家。

    等找到小七了，他再回來報仇。

    他已經(jīng)戳破李德和李玄貞父慈子孝的假象，先讓他們互相猜疑、父子相殘，等他回來時，他要所有人付出代價！

    李仲虔鞭馬馳過煙柳輕拂的灞橋，頭也不回地向西而行。

    小七，別怕，阿兄來接你了。

    ……

    八千里之外，王庭。

    白天在佛寺遇見海都阿陵，瑤英一夜沒睡好。

    夢中，身著銀甲、肩披白袍的青年馳下山坡，義無反顧地沖向身著黑甲的北戎?jǐn)酬嚒?/br>
    青年身陷重圍，力竭而亡，戰(zhàn)袍殘破。

    對方的將領(lǐng)撥馬走到陣前，日光下，一雙細(xì)長的眸子泛著淺金色的光。

    “阿兄！別去，別去……別遇見海都阿陵……”

    瑤英驚醒過來，渾身戰(zhàn)栗。

    她改變過李仲虔的命運(yùn)，兩年前，他本該死在和海都阿陵對敵之時，那時，她想辦法讓他避開了塞外。

    現(xiàn)在，阿兄一定來找她了，他會不會以為她還在海都阿陵的營地里，直接去北戎找她？

    瑤英起身洗臉。

    她得早點(diǎn)送出自己在王庭的消息，早日回到中原。

    窗外嘰嘰喳喳一片說話聲，親兵又早起練拳了。

    瑤英聽著他們的打鬧聲，笑了笑，推開窗。

    謝鵬、謝沖立刻一窩蜂沖上回廊，七嘴八舌地道：“公主，昨天的辯經(jīng)大會，法師贏了！”

    瑤英早就猜到曇摩羅伽會贏，一點(diǎn)都不覺得意外。

    謝沖撫掌笑道：“北戎的海都阿陵特意帶了十幾個高僧過來，從中午到天黑，十幾個人輪流和法師辯論，法師還是贏了！”

    他們沒去看辯經(jīng)大會，只從其他人那里聽說了結(jié)果，這會兒卻一個個像看過大會似的，搶著告訴瑤英每場比賽的結(jié)果。

    瑤英倚在窗邊，看他們繪聲繪色講述法會的盛況，心里漸漸平靜下來。

    這里是曇摩羅伽的王庭，她不用害怕。

    瑤英抖擻精神，問謝沖：“有人問起僧人的法衣嗎？”

    謝沖撓了撓頭皮：“還沒有?！?/br>
    謝鵬的腦袋伸了過來：“公主，要不要換個法子？”

    瑤英微笑：“不急，辯經(jīng)大會才剛剛結(jié)束。”

    親兵們響亮地答應(yīng)一聲，正想繼續(xù)和瑤英討論法會上的事情，余光瞥見謝青高大的身影出現(xiàn)在回廊前，嗖嗖幾聲跳進(jìn)院子繼續(xù)練拳，滿院子的喊聲。

    瑤英搖頭失笑，問謝青：“打聽清楚了？”

    謝青頷首，道：“海都阿陵是北戎使團(tuán)的副使，住在城南的驛館里，使團(tuán)一共有三十二人，他們是來參加辯經(jīng)大會的。一開始的副使人選另有其人，他們臨時換了人?！?/br>
    瑤英眉頭輕蹙。

    難怪阿史那畢娑不知道海都阿陵會出現(xiàn)在佛寺。

    謝青繼續(xù)道：“海都阿陵出入都有人跟隨，沒有單獨(dú)走動，也沒有怪異舉止?！?/br>
    瑤英抿了抿唇，決定北戎使團(tuán)沒走的這段時間都不出門了。

    畢娑天天過來探望她，請她出去游玩，她說明緣由，畢娑只得罷了，過了兩天，興高采烈地過來：“北戎人都走了！”

    瑤英仍然不放心。

    海都阿陵來一趟北戎，只是為了考驗一下曇摩羅伽的佛學(xué)造詣？

    她接著派謝青出去打聽，直到圣城不再出現(xiàn)北戎人的身影，這才敢偶爾在阿史那畢娑的陪同下出宮露面。

    這天，瑤英盼望的人終于登門了。

    謝沖激動得左腳絆右腳，沖進(jìn)院子，大聲道：“今天有人問起那天佛寺僧人穿的法衣！”

    瑤英吐了口氣，“好了，王宮庫房里剩下的那幾大車綢緞，都可以賣了?！?/br>
    辯經(jīng)大會觀者如堵，是圣城一大盛事，法會上的僧人所穿的法衣是她送的，當(dāng)各個城邦的貴客看到那些金光燦燦、華美晶瑩的法衣，肯定會問起法衣是怎么裁制的。

    瑤英等的就是今天。

    第52章 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