曇摩羅伽讓瑤英盡量待在議事廳中，不要單獨(dú)出門，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很久，她消瘦了不少。

    他拿出一包東西，塞到她手心里。

    瑤英打開，看到黏成一團(tuán)的刺蜜，怔了怔，心里微甜：“你吃了嗎？”

    曇摩羅伽頷首，揉揉她發(fā)頂，抬腳就要出去，袖子一緊。

    瑤英拉住他，踮起腳，手指拈起一團(tuán)刺蜜，送到他唇邊。

    她知道他沒吃什么，他怕她餓著，這些天每天都把食物省下來給她吃。

    曇摩羅伽直直地看著瑤英，她眉眼含笑，秋水明眸期待地望著他。

    她陪他困在這座危城，吃不飽，睡不好，時(shí)時(shí)刻刻提心吊膽，還得提防被人算計(jì)。

    曇摩羅伽俯身，就著她的手指吃下那團(tuán)刺蜜。

    瑤英滿意地一笑，正要收回手，他握住她的手腕，不讓她后退，低頭吻她的手指。

    溫?zé)岬奈锹湓谥讣?，一根一根吻過去。

    他穿著袈裟，逆著光而立，神色莊嚴(yán)沉靜，像在佛殿之上做法事一樣。

    瑤英身上一顫。

    曇摩羅伽神色平靜，抱了抱她，轉(zhuǎn)身出去了。

    北戎聯(lián)軍的斥候細(xì)心觀察，在一連三天都沒在城頭上看到漢人部曲的身影后，回營復(fù)命。

    眾將大喜。

    斥候道：“昨天王庭人突圍，我們俘虜了一個(gè)士兵，士兵說，因?yàn)槲恼压?，漢人和城里的王庭人生了嫌隙，佛子為了保護(hù)公主，每天派親兵守著議事廳，不讓百姓接近，以防有人暗害公主。城中糧食已經(jīng)沒有了，連將領(lǐng)都餓著肚子。文昭公主和她的部曲卻能天天領(lǐng)到吃的?！?/br>
    海都阿陵眸光閃爍。

    這些和細(xì)作的情報(bào)一模一樣，看來曇摩羅伽確實(shí)對文昭公主很不一般，城里必然有敢怒不敢言的人。

    翌日，身纏紗布的畢娑再次嘗試往東邊突圍時(shí)，被北戎鐵騎團(tuán)團(tuán)圍住。

    對方似乎誓要抓住他，一直緊緊咬在隊(duì)伍后面，窮追不舍。他埋頭狂奔，一連砍翻了幾個(gè)北戎鐵騎，沖出包圍圈，帶領(lǐng)剩下的士兵撤退，敵軍忽然停了下來，讓出一條道路。

    兩個(gè)北戎士兵押著一個(gè)女人上前，抬起女人的臉。

    女人看到帶兵拼殺的畢娑，激動得渾身發(fā)抖，兩行熱淚滾了出來，掙扎著想要叫他，士兵一巴掌甩在她臉上，她嘴角馬上溢出血絲，慘呼聲淹沒在一片廝殺聲中。

    畢娑揮刀的動作一滯，雙眼發(fā)紅，揮舞著長刀沖了上去。

    北戎士兵哈哈大笑，將女人拋上馬背，掉頭奔回北戎大營。

    畢娑大吼出聲，追了上去。

    親隨大驚，趕緊上前勸阻：“將軍，我們的人不多了，必須馬上撤回城！”

    畢娑置若罔聞，繼續(xù)往前沖，親隨慌忙拽住他，硬把他拖了回去。

    他們匆匆逃回城，還沒喘口氣，城頭上傳來一片驚呼聲，士兵一臉驚惶地找了過來：“阿史那將軍，北戎人抓住赤瑪公主了！”

    畢娑額邊青筋暴跳，沖上城頭。

    遠(yuǎn)處，剛才那幾個(gè)故意激怒畢娑的北戎人把被綁的女人帶上前，手中長鞭狠狠地甩下，女人在雪地上打滾，失聲慘叫：“畢娑，救我！救我！”

    畢娑手指緊緊攥住土磚，雙眸血紅。

    城頭上眾人沉默不語。

    北戎人繼續(xù)抽打赤瑪公主，赤瑪公主哭著喊叫，求饒聲一聲一聲，凄厲痛苦，在戰(zhàn)場上空久久盤旋。

    “阿史那將軍！赤瑪公主可是你的親jiejie?。　?/br>
    北戎的一個(gè)將領(lǐng)朝著城頭大喊，“曇摩家被張家所害，赤瑪公主只有你這么一個(gè)親弟弟了！”

    赤瑪公主倒在雪地上，遍體鱗傷，一邊往圣城的方向爬，一邊大哭：“畢娑，救我，救我??！”

    北戎將領(lǐng)哈哈大笑：“阿史那將軍，我們王子和你相識一場，看在往日的情面上，他可以放過赤瑪公主，不過作為交換，你得把文昭公主交出來。我們王子說話算話，一個(gè)公主換一個(gè)公主，怎么樣？”

    畢娑望著渾身是血的赤瑪公主，眼里淚光閃爍，面色陰沉如水，一聲不吭。

    北戎將領(lǐng)笑了笑，策馬行到赤瑪公主身后，慢條斯理地拔出長刀：“阿史那將軍，現(xiàn)在赤瑪公主就在你面前，她的生死，就在你的一念之間了?！?/br>
    言罷，他抬起長刀，朝著赤瑪公主砍了下去。

    “住手！”

    城頭上一聲暴喝，畢娑睚眥欲裂，面容扭曲，“你們敢傷她，日后我要?dú)⒐饽愕恼麄€(gè)部族，男女老幼，一個(gè)都不放過！”

    北戎將領(lǐng)哈哈大笑：“阿史那將軍，你和赤瑪公主相依為命，我們王子也不想傷了赤瑪公主，只要你們拿文昭公主來交換，王子馬上就會放了赤瑪公主?！?/br>
    他瞇了瞇眼睛，長刀落下，刀刃在赤瑪公主的脖子上輕輕劃了一下，鮮血迸出。

    赤瑪公主全身哆嗦，慘嚎著喚畢娑的名字：“我不想死！畢娑，我不想死??！”

    畢娑閉了閉眼睛，轉(zhuǎn)頭看向曇摩羅伽。

    曇摩羅伽迎風(fēng)而立，望著北戎將領(lǐng)折磨赤瑪公主，一臉漠然。

    “羅伽！救救赤瑪吧！看在我的份上，救救她吧……”

    畢娑大喊一聲，哭了出來，跪倒在地，朝他爬了過去，砰砰幾聲脆響，額頭撞得通紅。

    曇摩羅伽一語不發(fā)，接過一把彎弓，一箭射出，箭矢嗡鳴著直撲向赤瑪公主。

    赤瑪公主大叫著往后躲。

    箭矢去勢如虹，嗖的一聲，深深地鉆進(jìn)她剛剛趴著的積雪里，直沒入羽。

    眾人愣住，戰(zhàn)場上安靜了好一會兒。

    北戎將領(lǐng)冷哼：“看來佛子為了漢人公主，竟狠辣到要親手殺了自己的jiejie，阿史那將軍，可憐你為佛子盡忠，其實(shí)你才是王庭的王??！”

    他們鼓噪了一通，帶著嚇傻了的赤瑪公主揚(yáng)長而去。

    城頭上，眾人面面相覷，神情尷尬，不知道該說什么。

    和畢娑交好的同僚扶起他，小聲勸慰，他牙關(guān)咬得咯咯響，推開眾人，拂袖而去。

    次日，北戎人故技重施，再次拖出赤瑪公主，在陣前折磨。

    畢娑怒火滔天，破口大罵，不顧阻攔，想要帶兵沖出城去奪回赤瑪公主，被部下死活拖住了，他這樣沖出去，肯定有去無回！

    第三天，北戎人押著形容狼狽的赤瑪公主出現(xiàn)在圣城外。

    這一次圣城城頭上沒有畢娑的身影，不論北戎人怎么威脅，曇摩羅伽始終不為所動。

    第四天，北戎鐵騎奔馳到城門下，拉滿長弓，萬箭齊發(fā)，鐵箭帶著勢不可擋的氣勢罩向圣城，將一張張寫滿了字的羊皮紙釘在屋瓦墻上。

    與此同時(shí)，秘密潛入城中、一直在城中窺探消息的北戎細(xì)作將一封信送到被軟禁起來的畢娑房中。

    很快，城中傳出一道流言：畢娑為了救jiejie，想要挾持文昭公主出城。

    為瑤英的安全著想，她整天都待在議事廳中，不再出門，她的部曲將議事廳團(tuán)團(tuán)圍住，有人靠近就上前盤查。

    部曲提醒瑤英早做準(zhǔn)備，瑤英搖搖頭：“不礙事?！?/br>
    這天晚上，瑤英睡得正熟，房門忽然被拍得震天響，部曲沖進(jìn)屋，焦急地在簾外大喊。

    她匆匆起身，看到窗前一片明黃，還以為天亮了，出了門，一股炙烤的熱流撲面而來，畢剝畢剝的燃燒聲近在咫尺。

    議事廳突然走水，她住的后樓陷入一片火海。

    是夜，城中所有人都看到議事廳的方向火光熊熊，漢人部曲護(hù)著衣裙被燒了半邊的文昭公主逃了出來。

    曇摩羅伽趕了回來，神情冰冷。

    “是阿史那將軍！”瑤英的親衛(wèi)一臉憤憤，指認(rèn)畢娑，“我親眼看到了，阿史那將軍的人想要抓走我們公主！”

    瑤英眼神制止親衛(wèi)。

    次日，曇摩羅伽關(guān)押畢娑，解除了他的兵權(quán)，將他的親隨全部調(diào)走。

    城中一片嘩然。

    眾將領(lǐng)覺得大敵當(dāng)前，曇摩羅伽這么做不太妥當(dāng)，想要替畢娑求情，拖著疲憊的腳步結(jié)伴去議事廳求見。

    親兵把他們攔在外面：“文昭公主被火燒傷，王親自照看，無暇見你們，你們明天再來吧。如果是替阿史那將軍求情的，就不必來了，文昭公主受了傷，頭發(fā)燒了一半，大發(fā)雷霆，緣覺幫阿史那將軍求情也沒用?！?/br>
    將領(lǐng)們憂心忡忡，現(xiàn)在大家都餓著肚子，不知道能守到什么時(shí)候，又出了這樣的事，王和畢娑都是曇摩家的血脈，關(guān)系原本就敏感……真是一團(tuán)亂麻?。?/br>
    當(dāng)晚，夜色濃稠，風(fēng)聲怒吼，四野一片黑魆魆的，雪光黯淡。

    瑤英送走幾個(gè)來找自己求情的將領(lǐng)，再三保證會勸說曇摩羅伽放了畢娑，回到屋中，剛要睡下，簾外一陣急雨似的腳步聲。

    氈簾后，一雙碧色眼睛看著她。

    瑤英愣了一會兒：“畢娑，你出來了？”

    畢娑轉(zhuǎn)過臉去不看她，朝身后自己的親隨做了個(gè)手勢，親隨們奔入內(nèi)室，將瑤英圍住。

    城頭上，眾人堅(jiān)守了一天，抱著長刀，背靠著背閉眼休息，咆哮的風(fēng)聲里遽然傳來一陣喊殺聲。眾人猛地驚醒過來，以為北戎人偷襲，慌忙抓起長刀跳起來，沖到城頭一看。

    城門外只有他們挖設(shè)的陷阱。

    眾人正疑惑，喊殺聲再度響起，眾人對望一眼，發(fā)現(xiàn)這喊殺聲是從城里傳出來的，大驚失色，回頭張望。

    腳步踏響，人影晃動，長街東面、西面、北面同時(shí)冒出火光。

    有人提著長刀奔向關(guān)押畢娑的地牢：“文昭公主要?dú)⒘税⑹纺菍④?！快去救將軍??！?/br>
    “阿史那將軍刺殺佛子！綁走了文昭公主！”

    “快把公主交出來，不然我們和你們拼了！”

    “交出公主！否則我們打開城門，讓北戎人進(jìn)來，大家同歸于盡！”

    兩撥人馬在長街混戰(zhàn)，叱罵聲、慘叫聲、質(zhì)問聲、長刀擊打聲，人仰馬翻，亂成一團(tuán)。

    今夜刮的是北風(fēng)，火勢越來越大，很快整條街的房屋都燃燒起來，摧枯拉朽一般，火光直竄，映亮了半座城。

    借著紅彤彤的火光，眾人看到兩撥人馬在長街絞殺，一幫是畢娑的親兵，另一幫人大部分是漢人和西域胡人，自然是文昭公主的部曲。

    眾人驚駭欲絕，急得渾身冒汗，不知道該怎么辦。

    長街里，兩幫人馬紅著眼繼續(xù)廝殺，尸體倒伏一地。

    “瘋了！你們都瘋了！”守將氣得跌足，沖下去勸阻，“都不想活了嗎？！”

    夜色深沉，密集的腳步聲和燃燒的火舌把王庭近衛(wèi)軍包圍在長街里，沒有人聽得進(jìn)他的勸阻，所有人只知道揮舞著長刀往前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