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八九折倩入苦海,君莫辭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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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盟主恕罪。” 趕在密議之前,離開許久的南冥惡佛終于回到冷爐谷。 正為決戰(zhàn)人選傷透腦筋的耿照喜出望外,忙召入內(nèi)堂,不料鐵塔般的寡言僧人甫一開口,頭一句便是請罪。 南冥前愆歷歷,天羅香內(nèi)亦有所聞,堂內(nèi)隨侍的兩位迎香使以為他又殺僧尼,還敢回來請罪,這是失心瘋??!不禁色變。她二人為求盟主垂青——自姥姥吩咐下來,還沒有成功的,人人都想做頭一個——不僅未攜兵刃,特地沐浴梳妝,換上新衣,此際深恨盛裝不便,遑論廝殺拼搏。 耿照嗅得雙姝香汗?jié)窕嬷文樿F青,忍笑命她倆退下。兩人違拗不過,遠去的跫音如遭火燎,只差沒叩鐘傳警,肯定往姥姥處報訊去了。 “……大師何罪之有?” 他擺手看座,南冥卻不稍動,身面頗見風霜,只頸間髑髏串子雪白光潔,被鐵肌襯得加倍精神。 “我欲為盟主請援,奈何座師不允,只給此物。”由囊里取出半截雕花銅棍模樣的物事來。 南冥惡佛為天鼓雷音院遣入紅塵的代表一事,耿照是由刁研空處知悉;那位極力推崇他為當世救主的使者是誰,自也毋須多言。卻沒想到當日惡佛辭行,是為自己回轉(zhuǎn)蓮宗八葉,求取這支傳說之中的僧兵勁旅,早知他打的是這個主意,耿照定會再三叮囑“千萬別說我是此世的三乘法王”。從結(jié)果看來,怕終究是說了。 那物事長約尺許,徑逾三寸,通體泛著烏金鈍芒,刻滿古樸異紋,仿佛由形狀大小不一的龜鱗嵌成,僅居間一截光滑如鏡,幾可鑒人,差不多就是單手盈握的長短。 “這是什幺?”耿照反復打量,不由得好奇心起。莫非蓮宗出借了一件神兵? “我不知道?!蹦馅悍痦鄞箶?,面上陰晴不定,沉道:“我問座師,亦說不知,只讓拿來?!?/br> 難怪他這幺火大又內(nèi)疚了,耿照聞言恍然??磥戆巳~座師也非好相與的,打起糨糊禪是一把好手,解決問題的不二法門就是模糊它:汝既有請,吾亦有授,至于兩者間有無關(guān)連,則不在考量之內(nèi)。 耿照倒也不怎幺失望,支辭以撫:“無妨,看看便知。此物如何開啟?”惡佛的面色陰沉:“座師說了,遇緣則開?!边@已經(jīng)不是忽悠,敢情是徹底被玩弄了一把。少年一下不知怎幺安慰好,尷尬之余,訥訥接過;五指握上光滑面的瞬息間,臍中光華大盛,透出衣布,渾身氣血劇震,顱內(nèi)嗡響,竟生出強烈的共鳴! (是……是驪珠之力?。?/br> 匆匆回神,赫見落了一地的銅鱗碎塊,那棍筒的“殼”竟已應(yīng)聲解裂。 手中所握的光潔銅環(huán)里,束著一卷古舊皮紙,泥潭灰炭般的氣味迸散開來,仿佛能嗅得歲月流光。兩人仔細取下,展于書案,見卷中寫滿蝌蚪般的怪異文字,有幾幀圖形耿照瞧得眼熟,想起曾于聶雨色炮制的陣基木柱上,看過類似的鐫刻,趁四少入谷會見褚星烈時,將古卷交由聶二判讀。 “這鬼玩意兒叫,至少題頭是這幺寫的,用的是玉螭朝以前的古鱗文,怕沒有千年以上的歷史,不是你家二少爺吹牛,當世沒幾人能辨。但你猜得沒錯,這確是陣法,雖然我不知哪有如此強大的陣基,能于陣中鎮(zhèn)壓萬物,似山岳鎮(zhèn)落,又能使自身不受其制,如佩令符……世上豈有這般便利之事?水是你火也是你,抑是你揚也是你,都讓你玩好了?!?/br> “不,的確是有的。我親身經(jīng)歷過,在龍皇祭殿里。”說著,耿照從匣中取出四枚刀魄,推至滿臉不信的蒼白青年面前,定定瞧著他?!耙源藶殛嚮脑?,你能復現(xiàn)這山岳潛形之陣否?” 做為陣基核心,至為關(guān)鍵的那枚刀魄被毀,源出祭殿、威比龍息的山岳潛形大陣應(yīng)聲而破,殷橫野身上的千鈞重壓頓時一空。 老人急欲掠走,甫脫禁制的氣血內(nèi)息一下使不出“分光化影”,聶雨色調(diào)動陣勢,氣壁“唰——”急攏于邊隅,及時將暴綻的指芒怒吼阻絕在內(nèi)。 這不是能夠事先預(yù)測的變化,無論結(jié)陣的方位或強度,皆難困住峰級高手,徒然惱人而已?!啊瓱o聊透頂!”殷橫野眥目欲裂,指鋒如暴雨怒蜂,狹仄的陣壁被瘋狂暴擊撐擠變形,所有碎裂忠實反聵,堂內(nèi)聶雨色慘嚎一聲,仰天栽倒,血墨渲透衣布,如遭凌遲,幾無一處留白。 “……走!”耿照挾雪艷青掠向內(nèi)堂,幾于同時,山腰間寒光一閃,又一道箭弧直奔天際,來勢還慢著些許,云中雷聲隱隱,那箭芒似乎亮得過頭,與前度亦有不同。 漱玉節(jié)固是強射,區(qū)區(qū)鐵箭卻也沒能威脅到殷橫野,正欲破壁而出,惡佛又縱身撲來。耿照回頭見得,急喚:“大師不可!”驀地焦雷暴綻,天頂那枝箭像被擊中了似的,剎那間流華熾爁,宛如掛日,就這幺“?!绷艘凰玻灾乱髾M野清楚瞧見箭形—— 那決計不是羽箭。若將矛尖似的箭鏃、扁刃凸棱的狹長箭桿,以及其他幾處不常見的部件重新組合,它看起來更像一柄細直的長劍。 殷橫野忽想起幾片殘簡,關(guān)于五帝窟的守護圣器—— (那是……那是玄母劍?。?/br> 滯于云中如懸針的銳影汲取電芒,忽作千影,數(shù)不清的電光箭芒直飆而下,破空聲不絕于耳,魂飛魄散的殷橫野奮力斬破陣壁,形影化光消散;掠出廊廡的南冥惡佛急停頓止,右 手五指屈并成獅掌,引沖力于肩臂,啪啪啪連擊三記,竟憑空轟出殷橫野身形!殷橫野料不到他能截住“分光化影”,震驚之余避無可避,揮掌硬接。巨力對撼,兩人反向彈開,殷橫野狼狽摔回院里,偌大的中庭旋被颼颼射落的蜂芒箭火吞沒! 傳自道宗的七柄圣器,原為龍皇鐵衛(wèi)所有,除維護真龍周全,亦隨玄鱗奔赴戰(zhàn)場,決勝萬里,刃前無不俯首,夸稱寰宇至強。此即為龍皇鐵衛(wèi)戰(zhàn)無不勝的手段。 世上唯有這門射術(shù),能開啟食塵玄母之禁,令其顯露真身,展現(xiàn)無上的威能,帝窟五島中僅宗主可習,與兩柄圣器一同傳落,堪稱帝字絕學之首,其名目世人多已不聞,殷橫野還是在三奇谷的古籍里讀到的。 ——! 耿照只來得及將雪艷青往堂底一推,和身撲在她背上。 轟隆聲落,無數(shù)塵灰兜頭傾蓋,整座宅邸仿佛連著地面被人抄起一摔,所有相連的、撐起的、疊架的,俱都甩脫了牙,這二進大堂赫然塌去前半,院庭更被轟成焦土,觸目僅余煙燼,像極了被“熔兵手”毀去的百品堂。 居間微微隆起的炭堆上,斜插一柄細直長劍,刃間炙紅輝彩漸褪,青煙縷縷,復現(xiàn)寒光,不知何時已由箭矢恢復成劍形,也令人無從揣想,適才那如箭雨般連珠射落、挾著熾爁雷電炸毀一切的驚天之威,究竟是如何辦到。 抖落塵蓋,耿照見身下玉人動也不動,忙以食中二指按她頸側(cè);雪艷青濃睫微顫,卻未睜眼,鼻端吸吐依舊是輕不可辨,空著的那只手揪了揪耿照衣角,示意無事。知道閉目摒息、免遭落灰嗆著,顯是意識清醒,耿照稍稍放心,見不遠處渾身血漬黏灰的聶雨色半拖半坐,找了個掩蔽,沖他呲牙一頷首,怕也是動不了了。 耿照忍痛撐起,揮散落塵,一跛一跛越過橫七豎八的傾圮,直至室外被山風一吹,終于回神,但見滿目瘡痍,玄母所擊涵蓋整座內(nèi)庭,燒出個完整的圓來,齊整得毫不真實。在徑逾六丈的大圓內(nèi),無一物不是焦爛失形,如遭雷殛;地面鋪石、青白玉雕成的石燈籠、粗可環(huán)抱的硬柏蒼松,乃至建筑所用的金件等,俱被夷平,其威力堪比火藥硝石。 而大圓之外,轟塌的內(nèi)堂門廊等,則是受爆炸之威所波及。若被打個正著,決計不是眼前這般。 耿照匆匆環(huán)視,未見殷橫野蹤影,料他被惡佛震回院中,即以三才五峰之能,料想亦難逃出生天——直到本該是院門的廢墟下有一物祟動,露出一具殘破人形。 “……大師!” 三步并兩步奔去,少年不顧覆瓦guntang,奮力扒開那人身上墟殘,見惡佛胸下大開,肚破腸流,焦爛的肋骨仰天叉如牙梳,創(chuàng)口兀自冒著駭人熱氣,這般焦灼便在肌膚表面都能要人性命,況自體內(nèi)發(fā)出?下半身更與燼土融成一片,難辨其形,就算不是被玄母直接擊中,也是咫尺而已。 在玄母箭落下之前,殷橫野本以“分光化影”的身法成功脫逃,是惡佛福至心靈的獅掌三擊,將他震回院里,才被如雨傾落的殛天箭芒轟個正著。南冥惡佛亦被殷橫野的掌力彈至院門外,堪堪保住半身,但也只剩下一口氣而已。 可怕的不是重創(chuàng)如斯,而是何以未死。這要忍受多大的痛苦,才能死死咬住那最后一口氣息,徘徊于世? “大……大師!”這種程度的傷根本無從施救,耿照慌了手腳,只能拼命朝傷口里滴血。然而,富含血蛁精元的血液還未滴落,泰半為熱氣所蒸,化霧散去,只留下?lián)浔堑难戎畾?。少年狼狽的面上爬滿漬痕,分不清是汗是淚,冷不防被拿住腕子,箝得手骨生疼,連雄渾的碧火真氣亦不能盡卸,竟是惡佛。 耿照與垂死的巨漢四目相對,才發(fā)現(xiàn)他眸光清澄,無嗔無恨,可說是平生僅見的通透。 耿照心中一痛,知他要說遺言,忍著焦灼沒敢驚擾,閉口靜聽。 “適才三擊,乃我平生武障,念成甚早,百思難解;緣來頓悟,不外如是,可以‘截刀’為名。愿日后助盟主一二,權(quán)作謝禮,望……盟主不棄。” “大師謝我什幺?”耿照茫然不解。 惡佛微微一笑?!拔掖n生……謝盟主入苦海。” 耿照識他至今,這是頭一回見他笑,從沒想過這張黥滿鬼形、丑得駭人的猙獰面上,能綻出這等寧定笑容,越發(fā)心慌,話中所蘊之悲憫歉然,更令他不由得紅了眼眶?!按髱?,勿要棄我……我定救得大師!這句我聽不明白,還須大師開示……大師萬勿棄我!” 惡佛含笑松手,蒲扇般的鐵掌垂落,順勢扯斷頸繩,光潔的髏骨散落一地。 巨漢扣住一枚,緩緩拍打,仿佛劃拳作歌也似,閉目吟唱:“他山本山無處,法門空門俱罔;殺遍虎豹蛟龍,掀翻塵世血浪。呔!身里身外皆樊牢,幾回天上神仙葬?”說著哈哈大笑,連道:“過癮,過癮!惟汝為囚,好自為之!”雷般的豪笑忽絕,眉結(jié)頓松,更不稍動。 越浦西市外,百姓管叫“大獄”的西獄里,不是每間牢房都能見光。這座落于天井中、不過丈余見方的磚房,難得三面墻頂都留有鐵檻小窗,白天里日影遞移,始終都能有光。 磚房原為獨囚之用,而后屢經(jīng)易改,重新清出來作囚室之前,最后的用途是堆放柴薪枷具。此際房內(nèi)四壁,均以火漆繪滿佛字,這回時間充裕,越浦衙門的吳老七 率同僚用心勾描,與內(nèi)監(jiān)的倉促手筆不可同日而語。 聶冥途蜷在陽光照不到的干草堆上,手戴枷葉,左踝的腳鐐還有條長鐵鏈釘于磚墻,鐵鐐的圈徑是數(shù)日一調(diào)的,盡管他瘦如枯骨,也褪不出鎖禁。西獄的嚴密非是衙門內(nèi)監(jiān)可比,典衛(wèi)大人交代下來,這名囚犯每日僅有一碗粗糧、一盅食水,牢頭可是確實執(zhí)行,食水里連半朵油花都沒有,遑論rou食。 沒了的回復異能,兼之丹田既毀,曾經(jīng)縱橫黑道的“照蜮狼眼”聶冥途,也不過是一名風燭殘年的老人罷了。習練半生的至陰功體雖付東流,畏光的遺患仍在,半死不活的枯瘦老者緊閉雙眼,憑借本能挪動身體,避開對面小窗投入的陽光。 聶冥途想過各種結(jié)局,獨沒料到會在這樣的地方毫無尊嚴地爛著,耿小子甚至給他安排了大夫,確保傷勢得到治療。待衙門判下刑期,小王八蛋定不惜代價,教他坐穿牢底為止—— (耿……耿照!殺千刀的小王八蛋……爺爺同你沒完?。?/br> 老人在心里不知咒罵了他多少回,用盡一切惡毒字眼,半夢半醒間,忽覺置身于一片草枯樹凋、生機滅絕的景致里,仿佛是個小小山坳,原有屋舍一類的物事似遭火焚,難辨其形;一名肌色如鐵的僧衣巨漢背向趺坐,似正低頭誦經(jīng),腦海深處隨即響起嗡嗡低語。聶冥途聽得耳熟,忍不住又湊近些個:“……南冥?” 巨漢并未回頭,偈唱聲落,忽然大笑:“惟汝為囚,好自為之!”拂袖起身,徑朝一團光暈行去。那團華光極其耀眼,不知怎的卻不覺刺目,聶冥途遮眉望去,只見光里還有一條高瘦人影,青袍皂靴,腰懸長劍,手里拿著一張判官鬼面,五綹長須飄飄,只是逆著光看不清長相,身形卻甚熟稔。 “老……老鬼?你怎幺——”老人忽會過意來,怪笑道:“好嘛,南冥你也完啦,莫不是耿小子宰了你?讓你失心瘋,胳臂肘往外彎!干什幺干什幺,怕黃泉路上寂寞,專程找老狼一道?呸,老子還沒玩夠哩,滾你的罷!”捧腹大笑,忽又詬罵不絕,狀若癲狂。 巨漢低下頭,似是念了聲佛號,偕那青袍長身之人走入華光,自始至終,都未回頭。聶冥途沒料到那廝既罵不停,亦罵不轉(zhuǎn),抄起木石殘碎一股腦兒扔去,猶不解恨,正欲追打,光團倏然消失;適才巨漢趺坐的地面上,冒出一道妖異紅光,周遭草葉不住枯黃凋敗,飛禽墜落、游魚翻白,一片末世景象。 “乖乖,什幺寶貝這般厲害?” 聶冥途彎腰伸手,指尖尚未觸及,地面便已層層剝開,露出一枚鴿蛋大的彤艷寶石,紅光映亮了老人從錯愕、驚詫,直到垂涎貪婪的諸般神情。 碰到異石的瞬間,草枯葉黃的郊野頓時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浮在幽暗虛空里的、透出刺目光華的天佛圖字,無數(shù)光字結(jié)成六面,囚籠般將他圍困其中。 幻境里聶冥途無法閉眼,無處不在的天佛圖字化成光柱,齊齊射入眼窩。他抱著腦袋慘嚎,顱中沸滾如漿,按著兩側(cè)太陽xue的手掌被高熱牢牢黏住,怎幺也拔不開。 佛圖異光似熔去了體內(nèi)諸元,兀自不足,光芒順四肢百骸流淌,所經(jīng)之處,不管骨骼、臟器抑或血rou,俱都融成一片,最后在破碎的丹田里積聚,伴隨著鐵漿入rou的可怕灼痛—— 聶冥途算不清痛暈后又痛醒多少回,即使在狼首傲視武林的殘虐生涯里,這樣的痛苦也是絕無僅有的。直到他浸在冷汗里慢慢恢復意識,又再度嗅到混雜了排遺腐草的牢房氣息,都不敢相信世上能有這幺痛的夢。 極度的酸痛與脫力感,使他無法任意轉(zhuǎn)動脖頸,就這幺盯著前方壁上的火漆圖樣,不知過了多久,才想起該闔上眼皮。 見鬼了。 七水塵烙在他腦海里的“梵宇佛圖”,竟如夢境所示,化作金燦燦的佛字融漿“流”出了腦袋?,F(xiàn)在,天佛圖字再也不能困住他。天觀妖僧的絕學炮制了他三十余年,決計不會無端自解,按照那個怪夢的后半截,“梵宇佛圖”或許并未消失,而是—— 抱著死馬當活馬醫(yī)的心情,聶冥途暗提一口真氣。 久未運行的經(jīng)脈丹田就像積銹咬死的機簧,每一動都令他疼得迸汗,卻是扎扎實實地動了起來,渾無半分花巧,就像被什幺補起了原來的缺損與隳壞,變得更加結(jié)實強固,只需要一點打磨修整…… 耿照跪在圓寂的南冥惡佛之前,怔怔發(fā)呆。 此戰(zhàn)早知必有死傷,惡佛自告奮勇接下第一擊,豈無必死的覺悟?只犧牲一人便教那廝伏法,實已不能更好了。饒是如此,少年依舊悲不可抑,正低聲復誦著巨漢的離世偈語,忽然間心生不祥,回身一記寂滅刀勁悍然出手,來人迎著隔空刀氣飄然閃退,怡然笑道: “世間無用殘年處,祗合逍遙坐道場!看來南冥惡佛平生作惡太甚,縱使改邪歸正,仍落得如此下場,實令人不勝唏噓?!?/br> “……殷橫野!” 耿照眥目欲裂,正欲使出“風起于青??之末”,驀地視界一花,殷賊忽自身前冒出。 這一下雖然快絕,卻非是“分光化影”。 他在虛境中與刀皇戰(zhàn)過無數(shù)回,應(yīng)對“分光化影”粗具心得,一個空心筋斗倒翻出去,著地一滾,又向斜里躍開,頃刻三變,次次方位不同,一氣呵成,竟無絲毫停頓,刁鉆已極。 老人左掌箕張 ,地面一塊焦石徑自彈起,如系絲索;扣指一彈,焦石“颼!”朝耿照面門射去,總算少年應(yīng)變快絕,起身時手里已抄著半截殘木,堪堪磕飛來勢獰猛的“暗器”,那木條也應(yīng)勢爆碎開來;破片飛濺至殷橫野身前,又被他信手彈出,化作逼命之利,耿照不敢空手以對,頻拾頻舍,接得左支右絀,勻不出一絲進退余裕。 殷橫野越攻越快,耿照勉強擋開一枚“暗器”,手里殘剩的半截棍狀物尚不及換新,已被后兩枚接連擊中,手臂蕩開,露出空門。殷橫野猿臂輕舒,五指凌空一抓,耿照頓覺胸膛劇痛,如遭尖錐插入,摔落地面不住翻扭,唇面煞白,揪緊心口掙扎難起,已無力再戰(zhàn)。 殷橫野嘴角微揚,正欲上前,驀地颼颼兩聲鐵箭射落,一桿羽箭落在他與耿照之間,另一箭卻直挺挺插在半毀的大堂前,尾羽嗡嗡顫搖,示威之意昭然若揭。 老人心念一動,舍了蜷在地面宛若熟蝦的七玄盟主,身影微晃,下一瞬已出現(xiàn)在堂里后進,但聽箭鏃破空聲不絕于耳,沿老人倏隱復現(xiàn)的動線插滿一列,直到為未塌的屋頂所阻,鐵箭再也射不入為止。 連奄奄一息的雪聶二人亦不能吸引儒服老者的注意,殷橫野足下不停,徑由堂底右側(cè)的門廊,走入大院第三進。驤公幽邸依山形而建,一院本就高過一院,到了這第三進走勢一轉(zhuǎn),微沒入山背,從漱玉節(jié)的位置已看之不進,世上便再有第二柄玄母劍,也難射及。 在殷橫野心中,始終不以為逄宮會與蕭諫紙、耿照合作。 若有逄宮通風報信,蕭諫紙何必走一趟覆笥山打草驚蛇,教自己提早發(fā)難,沉沙谷內(nèi)又豈能渾不設(shè)防,給打了個措手不及?簡直毫無道理。以龍蟠、數(shù)圣之智,聯(lián)手須下不得這般臭棋。 如此一來,“刀魄防佛血”一說仍可為真,逄宮翻遍經(jīng)籍而得,蕭諫紙的案頭功力也非泛泛,雙方不約而同查到了一處。只恨耿家小子陰險狡詐,反過來利用刀魄催動龍息大陣,龍皇祭殿本在冷爐谷內(nèi),掘出這點祖?zhèn)鞴撞谋緛?,也不算難以想像。 殷橫野原以為在制造出幽邸附近生機滅絕的異象后,天佛血早應(yīng)移往他處,畢竟戰(zhàn)陣無眼,難保不會有什幺閃失,直到漱玉節(jié)適才情急之下,連射兩箭為止。射向兩人之間的一箭,自是阻止他對盟主痛下殺手,但射在堂前的那一箭呢?漱玉節(jié)為何怕他往后進去? 答案只有一個。 天佛血仍在此間,只不過被那條尚未歸還的碧鯪綃嚴密裹起,藏在這座慕容私邸里的某處。殷橫野雙手負后,好整以暇地行于三進院里的長廊,見廊間懸滿長長的書畫掛軸,宛若旗招,頭一幅題著“鐵骨丹心終化燼,沉沙谷內(nèi)喪忠良”兩行大字,繪的是百品堂焚毀,談劍笏與他出招對峙的場面,字、畫全都是成驤公手筆,模仿得惟妙惟肖。 最難得的是:舒夢還實際上不可能畫過這樣的畫,固然無從臨摹起,繪制之人卻把舒氏的布局、構(gòu)圖,乃至習慣于不起眼處畫一兩只鳥雀松鼠等細節(jié),學了個十成十,若非殷橫野本身就是書畫一道的大行家,花費數(shù)十年的心血鉆研,亦精膺偽之術(shù),怕要以為成驤公在數(shù)百年前早已預(yù)知此事,才秘密留下此圖傳世。 畫中談劍笏團袍官靴,疊掌而出,宛若天神,五官極具神韻,識者一望即知,卻被巧妙地重組微調(diào),形象何止美化十倍?反之殷橫野雖亦肖似,五官神情自帶一股妖異的夸大和扭曲,仿佛妖魔化人,又將破皮鉆出,惡意宛然,不言可喻。 題詩之外,另有無數(shù)小楷繞圖為注,幾無余白,密密麻麻的錯落排列既齊整又婉媚,帶有一股特別的韻致,亦深得驤公身骨精髓,寫的是當日沉沙谷事,為文風格亦是舒氏體。 殷橫野一幀幀瞧將過去,每幅圖說的都是自己不為人知的陰謀,能學百家字到這等造詣的人,普天之下不脫單掌五指之數(shù),顯然是蕭諫紙殘廢后,軟禁中百無聊賴,寫以自慰;起初尚能揚起嘴角,譏諷堂堂龍蟠淪落如斯,只能以書畫復仇,末了越看面色越冷,擠不出一絲笑意。 于殷橫野平生最自負的書畫一道上,蕭諫紙竟已遠遠拋下了他,不只學得像,而是徹底通解了成驤公的書法繪畫詞章,在舒夢還沒寫過、畫過、吟過的題材里,恣意揮灑,無入而不自得;此非模仿,甚至不能說是致敬,而是與之對話,雙方平起平坐,得以跨越數(shù)百年的辰光,乃至陰陽生死之隔,激蕩出燦爛的火花。 這是他無論如何都無法達到的境界。 殷橫野始終無法理解舒夢還這個人。無法理解他的婉媚何以帶著深沉,拘謹何以狂放大器,絕望之際何以能光明疏朗……這人周身都是矛盾,比那些個縱情詩酒的sao客、指點江山的將帥都要難懂得多,簡直就是莫名其妙。 殷橫野拒絕承認自己才不如舒夢還,直到看見這片懸軸之海。蕭諫紙擁有的才華不在舒夢還之下,甚至理解了他,方能隱身在圖畫后嘲笑自己—— 堂前六扇明間大開,掛著四條巨幅,排得密不透風,分別是欺騙玄犀輕羽閣鑄劍、策劃妖刀陰謀、構(gòu)陷狐異門,以及鄔曇仙鄉(xiāng)滅門血案,都是殷橫野秘而不宣的惡舉。 他冷笑拂袖:“好風吹落日,流水引長吟,五月找回……披裘者,應(yīng)知不取金。蕭諫紙啊蕭諫紙,好死不如賴活,你這又是何苦來哉?”指風一掠,四條長幅齊軸而斷, 唰唰落地,露出空蕩蕩的內(nèi)堂。 堂內(nèi)原有的擺設(shè)俱已移去,除了蕭諫紙坐著的云廂輪座,旁邊并排著一架竹躺椅,一名長發(fā)烏黑、肌色白慘,宛若僵尸的中年人斜倚其上,似是四肢不靈,連脖頸都難轉(zhuǎn)動,靠背經(jīng)過精心調(diào)整,讓他的視線可以穿過軸幅縫隙,毫不費力地望見院里的景況。 殷橫野沒想到藏身軸幅后的,竟有兩人,更沒料到會是這人親臨戰(zhàn)場,一怔過后,不由失笑?!笆捴G紙,合著我是笑錯了你,你居然還不是最不要命的。你這條殘命也算是從鬼門關(guān)撿回來的了,褚無明,何苦又巴巴趕著來送死?”作勢回頭,夸張地眺了眺院里,怡然笑道: “是了,原來這里是天字第一號廂房,你們兩個撿回狗命的特意來此,欲送我最后一程幺?作夢!”面色忽獰,指鋒一橫,堂前高檻“轟”的一聲爆碎,無數(shù)破片被呼嘯風壓卷入堂中,劈劈啪啪散了一地。 蕭諫紙神色漠然,不為所動,撲卷而來的木碎全打在云頭車上,癱瘓的下半身為及腰車廂所掩,并未傷著分毫。誰也料不到,先開口的竟是竹躺椅上的“刀魔”褚星烈。 “……我從未見過你?!苯┦愕纳n白男子緩緩說道,唇舌雖仍有些不靈便,清澈的眸光卻冷銳如實劍,并非殘忍無情,而是天生具有一種危險之感,聞之令人透骨生寒。 “于公于私,我們都不曾碰過面。我記得自己行走江湖,曾去過的每一處、見過的每個人,不是‘略有印象’的那種記得,而是每個畫面都像圖片一樣,存在這里……”艱難舉起右臂,點了點額際,旋即脫力般重重墜下,在竹椅上撞出“叩”的一聲悶響。 “我非??隙?,我們未曾謀面,沒有遠遠出現(xiàn)在彼此曾歷之處而互不相知,沒有共通的人脈交集,從來不曾在一時一地,一起出現(xiàn)過,遑論識面辨人?!?/br> 蒼白男子冷冷望著他。 “而你如何知道,我便是褚無明?” “‘思見身中’?!币髾M野露出恍然之色,很遺憾似的輕輕擊掌?!斑@種天賦舉世罕有,江湖每代人里,也不過生就一兩個。偏你們奇宮的邪門得緊,居然能后天練就,難怪,難怪。” 褚星烈眉頭微蹙,下眼瞼忽微微抽搐起來,一抹痛苦之色在原本平靜如死物的瘦臉上乍現(xiàn)倏隱?!啊y怪什幺?” “難怪做為刀尸,你炮制起來特別費勁,當時我還以為失敗啦,沒料到在天雷砦的效果忒好,在世人心目中盡顯刀尸之能,迄今猶能止娃兒夜啼?!闭f著從懷里取出枚小巧玲瓏的褐色蟬笛,拎著輕輕搖晃?!爱斈牝?qū)役你的‘號刀令’,就是這一只,不若今世的號刀令威風煞氣,勝在攜帶方便,三十多年來我始終貼身帶著,當是紀念?!?/br> 褚星烈劇顫起來,痛苦之色更甚,身子卻無法活動自如,令他的抽搐顫抖活像木雕傀儡,不忍卒睹。 “你……你……是你……” “你那圖象一般的記憶畫面,是不是總?cè)敝欢?,像被什幺絞得四分五裂,越想拼湊越是混淆,最后越忘越多,虛實渲染,連自己都辨不出真?zhèn)??”殷橫野露出既得意又殘忍的笑容,對鼠亮貓也似,繼續(xù)輕晃那枚蟬笛: “你在前往天雷砦之前,就已經(jīng)對自己起疑了,對不?只是不肯面對‘自己或被人動了手腳’這個恐怖的念頭,也可能是對自己的意志力極有信心,最終卻在天雷砦殺死了兩名同伴,將屈咸亨重殘如斯……這些年,你是怎幺面對他的?屈咸亨最終原諒你了幺?” 褚星烈下頷繃緊,眸光森寒,苦苦抑著身顫,可惜力不從心。 “‘四靈之首’應(yīng)無用的師弟,縱橫東海的刀魔,可不是誰都能綁上秘穹搓圓揉扁的?!币髾M野像是在細細品味一般,獰笑著緊盯他的雙眸,怡然道:“現(xiàn)下,你總該想起來了罷?出手將你拿下,擊潰你的心神意志、并把你炮制成刀尸之人,就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