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上人_分節(jié)閱讀_58
這是個非??鋸埖臄?shù)字,北平也有妓女,可是絕沒有明面上這么多,這么夸張。原因很簡單,就是因為滬市的繁榮和發(fā)展,同時也因為滬市很亂,亂就會沒有節(jié)制,亂就會為了金錢,失去基本的良善。開放和發(fā)展改變著這座城市的同時,罪惡也在陰暗的角落里無限的滋生。 可能隔壁樓房里就住著一位高級妓女,樓下弄堂里就開著窯子,隔一條街就是按摩房,對面的咖啡館就是野雞打野食的地方。所以想要避免這些亂糟糟的地方根本是不可能的,因為到處都是。在南方政府看來,娼妓業(yè)不是違法的,都是正當職業(yè),要交稅,要注冊。在這個連勤勞的男人都不一定能安家樂業(yè)的時代,依靠男人生活的女人就更沒有保障了,出賣自己竟是她們填飽肚子活下去的唯一方式。 雪蘭把李先生送的這本指南書收進了柜子里,真照指南書上寫的,危險的地方不要去,那么基本上可以不用出門了。 現(xiàn)在經(jīng)常是,一個要出門,全家結(jié)伴而行。好人家的婦女,出門都有伴當,這樣也就安全很多了。 她們來滬市后,一起去逛過了百貨商場、電影院和美容院。電影院里到現(xiàn)在還在熱播她的《燃秦》呢,這就是雪蘭毫不猶豫把錢全捐了的原因。作為一個通俗小說家,雪蘭是高產(chǎn)人員,又有唱片和已經(jīng)出版作品的持續(xù)收入,而這次電影上的獲利更是豐厚,錢來的很快。所以當李氏看到報社新送來的存票后,也就不再心疼那些捐出去的錢了。 在這里,雪蘭一家的生活非常平靜,又不認識什么人,幾乎都快到隱居避世的程度了。 直到有一天,李氏帶著大妮出去買菜,回來的時候卻扶著一個人。 那女人出現(xiàn)在家門口的時候,雪蘭嚇得不行。 她穿的破破爛爛,渾身惡臭,脖子上還有許多紅斑,人似乎病的很嚴重,都迷迷糊糊的了。 李氏攙扶著她,流著淚說道:“鶯鶯,鶯鶯,堅持住,到家了?!?/br> ☆、第57章 “娘,你怎么帶了個乞丐回來?”雪蘭嫌惡地捂住了鼻子,真心太臭了。 李氏卻把女人扶去了她的臥室,對雪蘭說:“這是……這是你們鶯鶯姨,還記得我跟你們說過嗎?小時候跟娘一起長大的人,我唱文小生,她唱小花旦。” “她是小黃鶯?”雪蘭驚訝地問。 李氏拿手絹擦了擦淚說:“是她,就是她,她在街上喊了我一聲,我……也看了她好久才認出來?!?/br> 李氏很少說她在戲班子時的事情,但是每回說起來,都會提起一個人,就是小黃鶯。她們六七歲時就在一起學戲了,吃睡在一起,挨打在一起,唱戲都同臺,跟正真的姐妹沒兩樣。十七八歲的時候,李氏叫劉老爺買走了,從此她再也沒有聽說過小黃鶯的消息,沒想到竟然會在如此大的滬市相逢。 “鶯鶯?鶯鶯?”李氏也不嫌臟,拍著女人的臉說,“你醒醒?” “夫人,她身上很熱,怕是發(fā)高燒了,不如給她蓋上被子捂一捂,捂出汗就好了。”大妮說。 “胡扯?!毖┨m一頭汗地說,“外面三四十度,你給她捂汗?趕緊去請醫(yī)生啊。” 把樓下診所里的老大夫請上來看了看,老大夫探了探脈搏說:“她這情況不好啊,你們看過她身上沒有?有沒有傷處或者潰爛,這味道不大對啊?!?/br> 李氏請老大夫去了門外,然后和大妮給女人退下了衣物,一脫下來不要緊,雪蘭幾乎當場吐出來。 那味道太惡心,和著屎尿和膿水的味道,女人身上大片大片密密麻麻的紅斑,下體不知道是被燙過還是怎么的,滿是漆黑的癤子,一個一個的,太惡心了。 “哎呀……”大妮也是個小姑娘,看了一眼,就遠遠地避到了一邊,和雪蘭一樣臉色蒼白地靠在墻角。 “娘,這不會有傳染病吧,你小心點,別亂碰她?!毖┨m比較膽小,有種想馬上去洗個澡的欲望。 李氏皺了皺眉,給女人蓋上了一條床單,然后走出去跟大夫嘀咕了兩句話。 大夫搖頭說:“看來是病入膏肓了,你們最好趕緊送醫(yī)院,家里用艾葉燒了熏烤,小心染上病?!?/br> 大夫離開后,李氏回來看了那女人一會兒,忽然拿起錢包,對雪蘭和大妮說:“你們幫我一把,帶她去醫(yī)院?!?/br> “娘,這是啥病???”雪蘭問。 “是……花柳病。”李氏嘆息道,“怎么會這樣,怎么會這樣!” 本來要去攙扶人的手顫巍巍地收了回來,雪蘭猶豫了好一會兒,才扶了上去。 雖然心里知道普通接觸沒事,不過還是有點害怕,花柳病……如果僅僅是淋病還好說,一旦染上梅毒,那就是絕癥啊。 女人穿上李氏的一件衣服,然后在三個女人的攙扶下,坐上一輛黃包車,去了最近的婦幼醫(yī)院。 在醫(yī)院里,穿白大褂的醫(yī)生對李氏說:“有很嚴重的性病,下體被燙過,所以高燒不退?!?/br> “大夫,救救她。”李氏傷心道。 “我們盡力?!?/br> 這個年代還沒有抗生素之類的藥物,傳說中的盤尼西林也還是傳說中的,治療性病沒有特效藥,死亡率很高。治療梅毒最好的藥是一種黑藥膏,里面有汞化物,敷在身上殺敵一萬,自損八千。 女人還在昏迷,醫(yī)院給掛上了鹽水,一天就要兩個大洋的住院費和藥錢。 李氏坐在女人身邊,邊流淚邊說:“小時候,師父罰我,不給飯吃,她就把自己那份省出一半來給我。那時候還說,長大了要一起離開那鬼地方,誰想到……嗚嗚嗚……” “她喊我李江海的時候,我還驚訝,誰曉得我的藝名啊,不想竟然是她,怎么落得這個地步……” 大妮小心翼翼地對李氏說:“夫人,這個要飯的女人早幾天前就在路邊了,恐怕她早就認出你了,只是沒敢來認你?!?/br> 兩天后,那個女人才睜開了眼睛,看到李氏的第一眼,臟兮兮的女人竟然露出了微笑,渾濁的眼睛似乎陡然發(fā)亮了。 “江?!彼疽呀?jīng)發(fā)不出聲音了,張開嘴也只是發(fā)出一股惡臭。 李氏卻一點也不在乎,握著她的手說:“我知道,我知道,你別說話,不想咱們姐妹會在這里相逢?!?/br> 說罷,李氏嚎啕大哭。 女人清醒之后,就總想跟李氏說話。 “我看你像,沒想到真的是你,那時候我覺得自己快死了,就喊了你的名字。”女人沙啞著聲音說。 “你早幾天就瞧見我了,為什么不叫我一聲呢?”李氏問。 “我不敢相信是你,我還怕叫了,你不應我?!?/br> 女人斷斷續(xù)續(xù)說了她這些年的事情。 李氏叫買走之后,她一直在戲班子唱戲,后來班主賭錢欠了債,就把戲班子賣了,她們那些女孩也都被輾轉(zhuǎn)賣了。她被賣到了上海的河北堂子,一開始是在長三書寓里唱小戲,還紅過四五年呢,可是很快就不行了,去了二道堂子,一年年的,最后去了花棚子,到上個月,她直接被丟了出來。 “還是……你命好。” “別說了,別說了?!崩钍现活欀?。 可是女人已經(jīng)沒救了,大夫說她病入膏肓是真的,到后來她就一直昏睡,很少清醒。 她清醒的時候會跟雪蘭說話,問雪蘭:“你是江海姐的女兒吧,長得跟她小時候真像,都這么俊?!?/br> 但有時候她會犯糊涂,直接把雪蘭當成了李氏,跟她絮絮叨叨說這些年的遭遇和過往的趣事,有時候會笑的很幸福,有時候又哭的很凄涼。 她之前住在花棚子里,下面長滿了楊梅瘡,為了不妨礙接客,老鴇就拿火鉗子一個個燙,燙掉了就沒事人一樣去接客。可是這種東西是能燙沒的嗎?又不知道消炎和衛(wèi)生,肯定越燙越爛,直到燙也沒法燙的時候,就扔到街上去了。久病加上性病后期,身上到處都在潰爛,根本就是在拖延時間了。 兩個月后,女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撒手人寰了。 她死之前還清醒過一會兒,精神很好,仿佛是回光返照,輕輕唱了一小段梆子戲,咿咿呀呀的,李氏一邊哭一邊跟她對戲。 這件事之后,李氏消沉了很久,她給女人買了棺材,葬在了滬市的青山上。 “她從小就說,以后要回陜西,回自己的家,沒想到末了也沒能回去?!崩钍险f,“那些拐騙婦女孩子的人真是該死。” 沉吟良久,她又說:“當初我要是沒哄著老爺把我買走,只怕也是這個下場。” 雪蘭也很消沉,因為她受到了驚嚇,不管是上輩子還是這輩子,她從沒見過這么可怕的人,這么可憐的人。 有時候一閉上眼睛,她還會想起那個女人腐爛的身體,惡臭的氣味,恐怖的傷痕。 似乎是頭一次,雪蘭見識到了這個世界的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