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面都不這么親熱地叫，當面一般直呼三字大名，或者喊“小狗日的”，很嫌棄的。

    可惜孟小北當時在辦公室門外拿腳尖畫畫，沒聽見那幾聲“北北”……

    要說孟小北這班主任，并非惡人，就是人到中年，嘴巴毒，脾氣急，四十歲正是憑資歷拼職稱拼待遇的年紀，學(xué)生成績與道德表現(xiàn)關(guān)乎老師的排名獎金各種榮譽，工作壓力太大了。她出了這道教室門被教育局學(xué)校各級領(lǐng)導(dǎo)的規(guī)章制度升學(xué)指標摧殘折磨，每月就那點兒死工資，還要跟熊孩子們置氣，脾氣能不變臭么。好在這班主任也是從教多年久經(jīng)沙場的一名女漢子，才能斗得過孟小北。

    再說，孟小北這種學(xué)生，怎么能不管，全班同學(xué)都猴子學(xué)他樣兒，再不管就要上房揭瓦，走出去危害社會。

    老師那天是被賀少棠這身行頭和說話氣場給唬住，立刻變成委婉的語氣，連聲道歉，還說要帶孟小北去醫(yī)院瞧傷。那年代能穿得起皮夾克和帶襯里的高幫軍靴，八成就是海淀哪個軍區(qū)大院出來的，沒想到孟小北這孩子是有背景的……

    少棠咳了幾聲，也對老師緩和了：“瞧傷就不必了，我不是來訛?zāi)?，我就是希望，劉老師您能給我們家北北一個機會，換一種眼光來看待他?！?/br>
    少棠有句沒好意思說的心里話：這小子我越看越順眼，怎么老師您就不待見他，您要是個伯樂能像我這么待見他欣賞他，多好的事兒?。?/br>
    少棠聊起來：“我們家北北畫畫兒代表學(xué)校去區(qū)里參賽了？”

    “他這也算給您班上爭榮譽吧！”

    班主任點頭：“是是，爭榮譽了。確實，小北這孩子畫畫是極有天賦的……”

    少棠說：“我聽說他周末經(jīng)常來學(xué)校加班畫黑板報，您班上黑板報也是他畫的吧？”

    班主任笑了：“是他畫的！寫作業(yè)要催，畫黑板報從來不用催，他就喜歡干那個，還專門有個豆腐塊讓他寫打油詩……”

    當天，少棠從學(xué)校出來，就直接回部隊，沒時間閑晃。

    這人臨走，指著孟小北，眼神威懾：“臭小子，滾過來?！?/br>
    “老子告訴你，我跟你們班主任都談好和平協(xié)議了，校服給你訂了，下學(xué)期午飯錢也給你交了，老師以后不會為難你，但是！……”

    “但是你小子要是再敢為難你爹，下回再不遵守課堂紀律、讓老師請我去學(xué)校說的說的，你看老子回家找你說的說的?！?/br>
    孟小北低頭哼哼：“哦，知道了啦——”

    少棠：“今兒晚上回家怎么罰？”

    孟小北撅著嘴巴：“哦，一百個仰臥起坐，一百個俯臥撐哎呦俯臥撐我做不起來改五十個下蹲成嗎！還有……給您揉腰捶腿一百年不變！”

    少棠：“還有下回么？”

    孟小北徹底老實，迅速搖頭：“沒有下回了，謝謝干爹?！?/br>
    少棠氣得：“叫親爹！”

    孟小北樂出來：“親爹，好——小——爹——少棠你最好了！”

    少棠自嘲地罵：“餓勒個cao的，我也頭一回被老師請談話，我汗都下來了！夾克里邊兒都漚了，老子為你跑來跑去得瞎折騰，我容易么我！”

    少棠覺著自個兒也是賤，那臭孩子一句膩膩歪歪的“好小爹”，怎么就喊得他渾身這么舒坦，上趕著去給那孩子掏錢賣命呢？

    ……

    此一役算是孟小北小學(xué)時代的轉(zhuǎn)折點。

    “爸爸”在學(xué)校里露面了，而且是個相當威武拉風(fēng)的爸爸，對于一個外地進京的少年太重要了，關(guān)乎孩子臉面尊嚴，同學(xué)的眼光，以及周邊環(huán)境各種待遇。這對孟小北，是從心理上的“正畸”。

    當天下課放學(xué)時，他們班同學(xué)議論紛紛，那個是孟小北的爸爸，你們看見了嗎，他爸可真帥！孟小北他爸其實比他長得帥多了！那件黑皮外套真時髦啊以前都沒見人穿過！……

    別的同學(xué)不了解，只有申大偉那個胖子是岐山西溝一起出來的，門兒清。

    小胖子摟著孟小北肩膀，倆人親親熱熱一道回家。申大偉由衷地贊：“你干爹，對你真夠哥們兒，真講義氣。”

    孟小北說：“當然了，我是他什么人啊?！?/br>
    申大偉拍著他說：“你干爹今天簡直酷斃了，秒殺全校！你沒看咱班主任當時那個吃驚表情、眼鏡都掉地上了哈哈哈！”

    孟小北眼底露出不為人察覺的小表情，心里暖洋洋的，從心底里，徹頭徹尾的，感激并深深崇拜著。

    那時也還不流行“男神”之類rou麻詞匯，然而在孟小北心里，少棠就是他的“男神”。對少棠的那種感情，愈加深刻，別人根本無法與之相比，直到徹底離不開……

    過后，少棠又細心彌補起他這次現(xiàn)身學(xué)校的后果。過年時候他從他小舅家里順走一卷高檔掛歷，紙質(zhì)精美，手感沉甸甸，掛在家里特上檔次。他轉(zhuǎn)手交給孟小北，叮囑“送你們班主任?！?/br>
    第二年又送了兩瓶果珍，后年是咖啡……

    小北爺爺奶奶都沒想到要給老師送禮，老一輩沒有去學(xué)校念書的社會經(jīng)驗，完全疏忽了。賀少棠打小在部隊里耳濡目染，很懂“上級下級”之間這一套人情世故。從這以后，每年都提醒孟小北，給他們老師送掛歷和禮物。

    再之后那年正好趕上他們學(xué)校幾十周年校慶，舉行活動，升國旗。那次是少棠帶著手下兩個兵，穿上筆挺軍裝扎起武裝帶，來為小學(xué)校辦了一個正式的升國旗儀式。

    職業(yè)軍人，簡直就像把天安門廣場國旗班給請來了，短短五分鐘升旗亮相，把區(qū)領(lǐng)導(dǎo)都給震了，學(xué)校、班主任都很長臉，因這件事很是感激……

    少棠自個兒從來不屑這種拍上級馬屁的事兒，這就是為了他干兒子在學(xué)校里能混得開。他有心思，各方面想得周全，所謂恩威并用，削一巴掌再賞甜棗，他要讓小北身邊人都知道，這孩子是有“靠”的，家里有人護著，不是沒人疼惜的野孩子。

    第二十二章 獨守空房

    然而，孟小北這位酷帥狂拽的穿軍裝的爸爸，幾年間在學(xué)校露面幫兒子爭氣長臉，是有數(shù)的幾次，不常來的。平時期末給孟小北開家長會的，都是他三姑。少棠那幾年逐漸忙起來，也到了這樣的資歷和歲數(shù)，對上對下都要負責(zé)，訓(xùn)練和警衛(wèi)任務(wù)都很重，回家次數(shù)越來越少，不在家的間隔……越來越長。

    那時的孟小北，日子不是以天來計算，而是以月。對一個人感情和依賴深了，對彼此都是一種精神折磨和負擔，只是當事人還沒警覺。

    每月或雙月少棠輪換休假回家的那天，就是過節(jié)。除了農(nóng)歷新年，其他的中秋端午重陽這些時令節(jié)日孟小北都沒概念，他干爹在家，才是節(jié)日。其他日子過得，內(nèi)心仿佛就是個浪蕩。每個漫長的等待周期，以少棠終于回家陪他為終點，又以少棠一早離開為下一個循環(huán)等待的痛苦的起始點。

    孟小北晚上在燈下畫畫，已經(jīng)畫完一套《水滸》，開始臨摹《紅樓夢》的工筆白描版小人書，而且別出心裁把紅樓十二釵毀成肥胖呆萌卡通版，自娛自樂。畫畫他慣用鉛筆和鋼筆。

    他把少棠屋里的半導(dǎo)體拆了，所有零件鋪開按順序碼一整張桌子，欣賞自己制造的壯觀的作品，然后在一大張白紙上，把每個零件細致編號再畫下來，畫出一整張零件組裝示意圖！這是最令他愉快的業(yè)余愛好，能一下午時間里一動不動在桌前，癡迷而專注。

    夏天晚上熱得睡不著，長夜寂寞，一個人隔著蚊帳，看窗外明亮的月……

    偶爾實在忍不住，脾氣各種不爽，他開始學(xué)會往少棠他們隊里打電話，催返家！這時就已初具怨夫氣質(zhì)。

    打三五次電話，能有一次找著正主就算不錯了！

    有一回晚上，打到他們大院傳達室。當時少棠正從小兵宿舍里出來，臉色不好，軍裝外套扣子咧吧著，武裝帶拎在手里時刻準備削人。少棠大步邁進來，接過聽筒時還跟站崗小兵吼：“又是誰啊？！天沒塌北京沒又地震了沒鳥大個事兒甭喊我！”

    站崗的不敢跟這人炸毛，小聲回到：“他說是你兒子，俺以為……這比鳥大個事兒呢。”

    孟小北：“干爹?！?/br>
    少棠：“哦，你啊……有什么事，說。學(xué)校又交錢？”

    孟小北：“今兒都月末了，不回來找我玩兒啊?！?/br>
    少棠偏巧那天就窩著一肚子火，剛才就在營房里跟人嚷了一通：“玩兒？老子忒么哪有工夫玩兒啊，明兒做報告后天上級檢查工作大后天匯報演習(xí)！”

    孟小北問：“那你今天晚上做什么呢？”

    少棠粗聲道：“今兒晚上監(jiān)督那群小王八蛋整理內(nèi)務(wù)，洗被子，刷膠鞋！”

    孟小北口氣也犟，冷哼了一句：“你怎么不回來監(jiān)督我內(nèi)務(wù)？”

    少棠：“你還用我監(jiān)督？”

    孟小北：“那，你不管我啦？”

    少棠：“我管你管得還少?。俊?/br>
    孟小北低聲道：“你是我小爹。”

    少棠回了一句：“我又不是你親爹！現(xiàn)在不是在西溝里整天閑著我陪你養(yǎng)狼放狼，我這忙著呢小爺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