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導(dǎo)演一看賀少棠的派頭打扮，客客氣氣不敢多言語，屁顛顛兒地給他也打了一份糖醋排骨。

    倆人對桌啃排骨。少棠擦擦手指，拉開隨身攜帶的公文包，掏出幾份草稿，攤開，指著正式圖樣與孟小北的畫稿，明明白白擺給對方看，“張大導(dǎo)，這兩幅圖，您就是照我兒子抄的吧？”

    第五十四章踏雪瀟湘

    這姓張的編導(dǎo)看著少棠,挑了挑眉,點煙撫桌：“孟小北？孟小北是我們節(jié)目組找來參加前期籌備座談會的小畫家??！他為我們這個動畫制作出一份力也是正當(dāng)?shù)?，怎么能說成我們抄襲？！”

    少棠正色道：“節(jié)目第一期播出，老子都給你們錄下來了,兩分鐘時長的制作人員名單，這里面有署過我們家小北名字？小北收到過一分錢報酬？”

    張導(dǎo)演思索片刻,聲音緩和下去：“他只是當(dāng)初參加過前期討論,并非節(jié)目組正式成員,他也沒有做多大貢獻,成品畢竟不是他畫的！一部動畫制作,多少資金人員投入啊,從總設(shè)計師定稿開始，監(jiān)制和上級領(lǐng)導(dǎo)審改，一段十分鐘的片子，我們的畫手團隊需要畫八千到一萬張畫稿，場景背景圖，再上色，攝影師再進行線拍，后期制作，配音……同志你要了解嘛……”

    少棠擺擺手，直截了當(dāng)：“我是外行我不跟您講專業(yè)的那一套，您不用忽悠我，我就問您一句——您當(dāng)初抄了他的底稿。”

    張導(dǎo)指著這個畫稿：“怎么也不能說抄了他的嘛，你看孟小北畫的小龍，帶翅膀的，我們這個小龍寶寶，翅膀就拿掉了嘛！……”

    少棠抬手打斷對方，冷笑道：“您這人邏輯，您家的龍寶寶摘了翅膀，就不算是照我兒子的描的了；您把我兒子畫的小獅子寶寶，腦袋上添倆犄角，一頭獅子就變成麒麟了，您又不算剽竊了，嗯？老子一個外行都看得出來，這一看就是一個娘胎里生出來的一窩崽子，還是雜交的把原版篡改了！”

    少棠話說完，飯也吃飽，嘬干凈一根豬排骨丟在桌上，擦凈嘴和手指，兩肘搭于桌上，沉著面孔盯著對方。

    這樣架勢，就好像他才是這樁事的幕后老板。

    張導(dǎo)演鏡片后面目光開始游移凌亂，氣勢低矮下去，半天說不出話。周圍人來人往，都是電視臺同事，往這邊張望，有人閑話起哄道，“老張，惹著誰了？又欠人家制作費？趕緊找臺領(lǐng)導(dǎo)報賬付錢吧你！”

    這人最終面露窘迫無奈，低聲委屈求和：“這位家長，我對您交個底，跟您說句實話，我也是出于無奈，我是給領(lǐng)導(dǎo)辦事的員工，拿工資的，錢又不是我出！我何苦來的，我壞心眼兒我坑一個孩子？”

    “這件事其實是這樣嘛，我們的原畫總設(shè)計師，五十多歲德高望重，也是電視臺合作的老交情，美術(shù)制片廠著名動畫師。他這么多年，這么大歲數(shù)，他很需要這部作品，他需要這個成就，這個作品還要參評明年的金雞百花獎……”

    幾句話，少棠迅速就聽明白，這種事見識過太多。說到根本，在制片方電視臺這里“中標”的卡通角色造型，是孟小北交上去的底畫草稿。并不是說他一個高中生繪畫功底經(jīng)驗就能超過對方五十歲的業(yè)內(nèi)資深動畫師，不在技術(shù)，而終究在于時代發(fā)展了，孟小北年輕，接受新事物。日本美帝動漫流行文化大舉攻占國內(nèi)娛樂市場，小孩子情趣口味已經(jīng)發(fā)生天翻地覆變化，許多老人兒跟不上時代潮流，不進則退，遲早要逐漸被潮流所拋棄。然而名聲威望人情位置上各種因素相角力，孟小北被“炮灰”了。

    他的底稿經(jīng)由別人加工修改，制作，投拍，最后沒有署他的名字，變成別人孩子了。

    張導(dǎo)攤手道： “我們節(jié)目已經(jīng)開始試播，前期支付過制作班底，上報了人員名單，現(xiàn)在這事兒只能這樣了，不然您想怎樣？”

    少棠叼煙看著對方。這樣人顯然就是業(yè)內(nèi)一匹無賴，總之死豬不怕開水燙，知道他也不能將對方怎樣。

    張導(dǎo)說：“反正我們也沒法再把您兒子請回來做這個片子，他還是學(xué)生嘛！他要上學(xué)嘛……”

    少棠冷哼道：“您就是再想請我兒子，老子也不會讓他跟你這號人干?！?/br>
    “我就提兩個要求，第一，節(jié)目第二期開始，把我兒子名字署上，你也甭跟我耍你們那一套行規(guī)，我對你講起碼的江湖道義?！?/br>
    “第二，我們家北北當(dāng)初挺拿你這個活兒當(dāng)回事，熬夜畫畫兒，廢了，孩子不容易，你覺著應(yīng)該怎么樣啊？！”

    張編導(dǎo)極不情愿的，上樓回了趟辦公室，取來一只信封，私下交予少棠。

    少棠毫不客氣收下，他家北北應(yīng)得的報酬。他不缺錢，他完全可以給孟小北塞沉甸甸一紅包的壓歲錢，安慰兒子心情。然而對于有才氣有心志的男孩子，兩種方式其間意義大不一樣。

    在電視臺大院門口與那導(dǎo)演分手時，少棠留給對方一句話，“你這人，眼光沒放長遠，你一雙眼睛長在腚上。我們家孟小北將來鐵定出名兒，出人頭地！可惜，你不是那個伯樂。”

    ……

    少棠回家就把大寶貝兒接出來，摟著兒子肩膀，一路在大街上走，背影看過去就像兩兄弟，身高身材都差不離兒。他湊頭對孟小北說：“傻小子，以后對人多留個心眼兒，出這種事報告你爹?！?/br>
    孟小北雙手插兜，低著頭走，悶悶地道：“我本來是想過年給你個驚喜么。”

    “我本來想，等我的名字上了電視，我再正式告訴你，讓你為我驕傲么……結(jié)果驚喜沒啦，就算了，我就不給你過年添堵了！”

    少棠捏著兒子肩膀，低聲道：“我明白，你是個大人，有這份事業(yè)心我就挺驕傲?！?/br>
    孟小北現(xiàn)在人大心也大了，與小時那心態(tài)就完全不一樣。當(dāng)年小屁孩的年紀，他小爹以爸爸身份在學(xué)校一亮相嚇垮班主任校長，他狐假虎威騎老虎背上摸了一下腚覺著自己特威風(fēng)特嘚瑟?，F(xiàn)在完全不同了，屁大個事都需要少棠出面才擺得平，不是值得炫耀的成就，孟小北你還是三歲小孩遇事提不上鞋兜不住褲腰嗎？

    少棠把信封遞給兒子，孟小北眼中綻放興奮的光彩，像開出花兒來，驚問：“那人竟然給你錢??？”

    少棠不屑道：“他能付錢才奇怪了，當(dāng)初也就不會忽悠你！他們是從制作方抽取預(yù)算，前期資金都已經(jīng)花光了，他一個打雜的手里也沒有錢，更不可能把他那一份吐出來?！?/br>
    那編導(dǎo)給了孟小北幾張友誼商店的內(nèi)部優(yōu)惠購物券，還有某家高檔飯店給的春節(jié)文藝演出門票餐券，可以免費就餐，加一起也抵一只壓歲大紅包。

    這種優(yōu)惠券顯然是商家給電視臺人員的恩惠、好處費。節(jié)目組出去采訪報道哪一處單位的新聞，相關(guān)單位商家常會請客、私下打點，有些甚至直接在新聞發(fā)布會現(xiàn)場發(fā)放紅包。

    少棠把優(yōu)惠券往孟小北上衣口袋里一塞，捏捏臉：“大寶貝兒，你的工資報酬！”

    孟小北笑得一雙眼瞇起來，眼角綻出很喜興的紋路，對他小爹拋個曖昧眼神……

    爺倆都很高興，于是那天進城直接去了友誼商店。

    少棠事先在店里看好一款進口照相機，想著過年買給小北，作為新年禮物。孟小北一看價錢，貴啊，親爹，這是您兩年的工資津貼吧！

    少棠說，咱有內(nèi)部優(yōu)惠券，便宜打折。而且倘若沒有券，這種價位的進口電器需要提前三月預(yù)訂，商場拿到訂購單，現(xiàn)從日本廠家進貨，一般人都不好買。

    兩人趴柜臺湊頭研究很久，興致勃勃，男人對相機的興趣就僅次于對車的熱衷度。然后少棠當(dāng)場掏存折去隔壁銀行取出一沓現(xiàn)金。店內(nèi)超過八百元大宗交易，不敢在外面柜臺進行，照相器材部經(jīng)理親自出來接待，客客氣氣將他父子二人請進后面單間，坐到沙發(fā)上，喝茶，當(dāng)面驗貨，點錢——這就是最早的VIP級別服務(wù)。

    少棠買了這臺日產(chǎn)雅西卡的單反相機，送給孟小北。

    孟小北從店里出來，用手捂著臉，耳朵發(fā)紅，心里得意冒泡又假模假式地嚷道：“噯媽，簡直太貴了！你把我賣了都賣不到一千塊啊啊啊！”

    少棠冷笑道：“別跟我裝?！?/br>
    孟小北從后面勒住他小爹脖子，附耳噴著熱氣噴了一句帶色兒的親密話。

    少棠大笑。

    少棠橫了孟小北一眼，眼底深邃：“你的小屁股，本來將來就是我的?！?/br>
    “我先預(yù)支了，相機就是買給你玩兒的，你小子把腚洗白了給我留著?！?/br>
    ……

    中央臺投拍名著巨獻，在北京南郊建起一座琳瑯壯觀的大觀園，這年也已正式對外開放。少棠帶孟小北過年逛大觀園。二人勾肩搭背，開開心心的，走在廊橋水榭、曲徑通幽之地，用相機拍攝櫳翠庵外一片冷艷的紅梅。

    孟小北踏著白雪，倚著紅梅樹，擺個相當(dāng)風(fēng)sao的姿勢，少棠單膝跪在數(shù)米之外給兒子拍照。

    瀟湘館外翠竹成行，館內(nèi)掛著電視劇版陳黛玉婀娜秀麗的照片，還有盆栽梅花展覽，游人如織，寒冬里暖流涌動。

    孟小北拿過相機，一指：“干爹，你站到梅花叢里，我給你拍一張?！?/br>
    賀少棠回頭一看，嚴肅道：“林黛玉的照片在那里，我就不去照了，穿的不是一個年代。”

    孟小北抖肩膀笑了兩聲：“你就是黛玉，賀meimei快擺姿勢！”

    小混球簡直活膩歪了，少棠抬眼四下瞄人，用手去捂孟小北的鏡頭：“別鬧，不準拍……”

    孟小北突然憶起八九年前，兩人認識初始，在西溝部隊軍營里，那個受傷生病了躺在被窩里哼哼的家伙。孟小北說：“棠棠，我要聽你嬌喘，來一個?！?/br>
    “哎呦?。　?/br>
    “啊——”

    孟小北脖子上挎著相機，被他小爹踹出瀟湘館大門，跑到雪地里，“噗嗤”就滑了一個屁墩，坐到雪里，手上護著寶貝相機。他被少棠捏得嗷嗷叫，大聲求饒……綠竹成林，落雪飄飛，兩人發(fā)梢都沾惹上晶瑩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