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逸在電話里沉默許久，聲音低沉委婉，謝絕了少棠的恩惠。

    祁亮爸爸當然迅速就放出來。五百塊治安罰款只夠這人買一件皮爾卡丹西服上裝，都不夠連帶買配套褲子的！

    亮亮爸出拘留所，也沒有回八里莊的家看兒子。年輕小媳婦抱著孩子成天在家找他打架，打得雞飛狗跳，而且又生得是閨女并非兒子，鬧得男人愈發(fā)不愿回家。祁亮悄悄對孟小北說，“你瞧著吧，祁建東馬上又要在外面養(yǎng)外室，他公司開始從南方倒騰摩托車了。”

    “男人啊，真的不能錢太多。”

    “養(yǎng)一個家一個孩子，錢太富余了，我爸可不是想養(yǎng)出來三個家么?！?/br>
    男孩不經(jīng)歷挫折不會長大。祁亮完全像大人的口氣，拍拍孟小北肩膀，總結道：“小北，你也留個心眼，將來別讓你男人變得太有錢，高干子弟，別把你甩了！”

    孟小北滿不屑地說：“少棠越闊氣我越高興，你以為我男人跟你們家祁建東似的！”

    祁亮冷哼一句：“我們家祁建東？我和祁建東除了還姓一個姓，你還能從哪看出來是一個家的？”

    孟小北望著亮亮，也心疼好兄弟。亮亮爸當年給唯一兒子起了這么個好名字，祁亮漂亮的眉眼間就剩一片“凄涼”。

    個把月之后，少棠有一天周末開車去孟奶奶家。

    他沿著呼家樓那條大街往東八里莊方向開，路上車不多，視野開闊。在一個紅燈路口，他隔著窗玻璃，突然瞧見熟人。好像是蕭老師，脖子上圍那條標志性的大白圍巾，一拐彎騎車過去了。

    少棠搖下車窗喊了一嗓子，“蕭……”，然而呼嘯而過的一輛渣土大卡車將他的喊聲碾壓在一陣塵土硝煙中。

    少棠手指夾著煙，一條胳膊下意識從車窗里伸出來打左轉手勢，追過去。他一腳油門，迅速追上騎自行車的人。蕭逸膽子小，猛一看軍牌車突然急剎橫在他面前，騙腿下車時腳下都拌蒜，扶著眼鏡，面露驚訝狼狽。

    少棠從車上跳下來，兩手半握拳。

    老熟人對望，掐過、吵過、威脅過還打過架，如今都有些悵然，有很多話想說都不知從哪句說起。少棠沒有對蕭逸講出某些實情——某些事要坦白也不該由他開口。

    蕭逸車筐里擺著單肩背包，里面是課本教材和講義。這人周末一下午連趕三撥家教，剛從輔導的一名學生家里回來，天已摸黑。

    少棠：“談談？”

    蕭逸戴的厚鏡片下面眼神鎮(zhèn)定，點頭，談吧。

    少棠雙手插兜四下一望：“離那公園近，要不然就團結湖公園里那個咖啡座？反正你也路熟。”

    咖啡廳旁邊的小荷花池仍在，水面飄著點點浪跡萍蹤，卻好像物是人非，天涯惆悵。少棠請蕭逸喝咖啡，蕭逸堅持要自己買單。

    少棠欠身一把攔?。骸皠e，蕭老師，我這個人不會客套不來虛的，我掙工資津貼比你容易，我請?！?/br>
    蕭逸臉白，更顯得眉眼秀致，臉從來都刮得干凈：“別叫老師，我現(xiàn)在不算老師了?！?/br>
    少棠大方道：“只要教過孟小北一天，就算我兒子老師?！?/br>
    少棠是慈父心腸，有心替他大侄子亮亮還一個心愿，就幫蕭逸找份工作。崎嶇多艱的路上，誰活著都不容易，別把人逼到絕境上去。

    蕭逸用小勺搖著咖啡，挺冷靜優(yōu)雅。蕭逸說：“好意我心領，真的不用麻煩。養(yǎng)家糊口皆談不上，我橫豎就是一個人，我沒有家眷孩子，我只需要養(yǎng)活我自己。”

    “我現(xiàn)在還可以，找了另外一個學校的中介，介紹幾份家教，為初三畢業(yè)班孩子做考前最后沖刺輔導……我對你說實話，做家教比我以前在學校正經(jīng)教課的小時工資高，只是沒有其他方面福利待遇?！?/br>
    蕭逸說話平靜，男人都有臉面尊嚴，不愿在外人面前暴露自己窘迫處境，硬扛著也要挺直腰板。這條路上為追求感情而飛蛾撲火，遲早栽在這事上。

    少棠手指撫著桌面，感慨道：“蕭老師，其實當初我巴不得你從朝陽一中滾蛋?？晌乙荒昵疤匾怃浺翡浵碌臇|西，沒來得及用上，你自己出事了……”

    蕭逸坦然點頭：“是我自己不小心，一個深刻教訓。”

    蕭逸似乎也是特意解釋澄清，怕少棠看低了他。他說：“那天在洗浴城，絕不是你想象那樣?！?/br>
    少棠問：“那位男老師不是你那種朋友？”

    蕭逸坦白：“不算，剛認識不久，是打算、打算、進一步交往試試看，可惜……總之現(xiàn)在都結束了，什么也沒有發(fā)生。”

    “用我當作一個借鑒，以后你與小北別犯我這樣的錯誤。我們這樣的人感情生活不易，生存艱難，人生匆忙流逝幾十年一轉眼我都三十余歲，身邊來來去去皆是過客，很難尋到一個性情、品格、愛好都與自己完全契合的愛人，何況終生伴侶，太難了……還要分分鐘承受社會家人壓力，你也保護你自己，照顧好小北，別讓他吃虧別受到傷害?！?/br>
    蕭逸聲音細膩，有南方人的柔軟，有些話仿佛想了很久娓娓道來，少棠垂眼“嗯”了一聲。

    少棠走神了半分鐘，突然抬眼盯著蕭老師！

    蕭老師也抬眼直視賀少棠，眼神勇敢直面內(nèi)心，沒有絲毫回避躲閃。手里的鍍銀小咖啡勺掉進咖啡杯，濺起的液體發(fā)出“啪”的一聲，砸在兩人心坎最隱秘不能見光的地方。

    ……

    少棠緊閉嘴唇，一言不發(fā)，盯著對方。

    蕭逸反而先臉紅了，最怕少棠沒理都不饒人的狠厲眼神：“你不要拿眼神剜我，我又不會亂講?！?/br>
    “你對小北掏心挖肺地好。我在學校教書這么多年，少見你這樣的父親，你與孟小北絕不是普普通通父子情。人心里藏沒藏著愛情，從眼睛里都能流露出來。你有多愛他，他知道？”

    蕭逸問得少棠說不出話。

    “你們兩個，挺幸運的，比我幸運得多，真的，我十分羨慕你們?！?/br>
    “很般配?！?/br>
    “爭取一輩子在一起，別輕易放棄?！?/br>
    少棠心里憋悶，涌起一股滂湃的強烈的情緒，從未如此強烈想要對一個人表白，剖開內(nèi)心。

    他臨走回頭，擲地有聲：“我為什么要放棄？”

    “我不會放棄?！?/br>
    “我跟他好一輩子。蕭老師你將來等著看吧。”

    ……

    堅持與放棄，固守與放手，有時就在一念之間。那時少棠與小北面前橫亙的一條阻隔障礙，他們無法回避。

    學期中考后正好，西山翠峰如簇，桃李祥云。孟小北他們年級組織春游。

    孟小北穿長袖T恤和登山長褲，褲子側面墜好幾只口袋的外貿(mào)款式，很酷，戴一只紅色棒球帽。他背著一只挺大挺沉的雙肩背包，一路跋山涉水。他們班的同學到達山腳下就開始沿途自由活動，沒有拉起隊伍，各人速度有快有慢，女同學還在山腳下買零食，孟小北與幾個男生已經(jīng)爬上去了。

    祁亮也戴了帽子，帽檐陰影遮住大半張臉，手里一瓶水不停地喝：“孟小北你背那么大包，不累??！”

    孟小北敏捷地踩著山谷溪澗間的大石頭，遇到青苔以長木棍支撐，踩穩(wěn)，很有經(jīng)驗，快速行軍，迅速一馬當先走在最前面，祁亮追得呼哧帶喘臉蒼白。

    孟小北半路停下，蹲在大巖石上，給祁亮拍了足足有半卷照片。祁亮拿過來擺弄：“日本牌子？比我爸留給我那個看著更高級，你家里買的？”

    孟小北大口大口嚼著火腿腸，坦蕩蕩的：“我男人送給我的，壓歲禮物?！?/br>
    祁亮嫉妒地低聲罵道：“我靠你們兩個真的夠了……”

    兩人一人舉一根火腿腸，山谷里風很大，頭發(fā)被吹散飄起，俊朗的少年臉龐側面鍍一層金光。

    孟小北伸舌頭舔一下抖動的腸。

    祁亮看他：“你還舔，怎么那么像……像……”

    孟小北：“像什么?。俊亮聊泓S色錄像帶看多了吧，流氓！”

    祁亮：“你做過那個吧？”

    孟小北：“絕對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