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小北是出于男人之間義氣，或者就是對同路人的某種同情、憐惜，不忍看到一對野鴛鴦遭殃落難。

    當(dāng)時沒機(jī)會瞅外面情勢，便衣正在當(dāng)街尋人，這時街邊又來一輛吉普。剎車時輪胎狠狠剮蹭在路肩上，留下一道清晰的剎車痕，暴露焦急的心！

    車幫上蒙著塵埃。車門從里面被撞開，力道幾乎將門斜著撞掉。戴墨鏡的人大步從車?yán)锟绯鰜?，黑色襯衫敞開著，里面的貼身背心已經(jīng)濕透！

    兩人都在熱氣繚繞模糊的屋子里尋人，找路。門開了，孟小北一頭撞進(jìn)一個汗?jié)竦膶掗煹男靥爬?，對方頸部堅(jiān)硬的鎖骨椎骨都把他撞疼了。

    孟小北抬頭。

    少棠也抬頭，盯著他。

    孟小北吃驚：“……”

    兩人都沒料到能在這種地方找見對方，孟小北腦海里脹痛著電視里播演的那些畫面，人潮喧囂的廣場，如一團(tuán)火球般熊熊燃燒的軍車，陷入一片火海的復(fù)興路、西直門大街……少棠就在眼前，他眼前的人安然無恙。

    小北：“你怎么來西安了？”

    少棠：“老子來撈你?。?！”

    小北：“我怎么了？你沒事吧？”

    少棠：“你沒事我就沒事！……你知道你自己在干什么嗎?。∧愫魴C(jī)呢為什么關(guān)機(jī)不回我？！”

    小北低頭一看，氣勢矮了：“對不起，沒電了?！?/br>
    少棠捏著孟小北胳膊，幾根手指快把他上臂骨捏碎。兩人都是一頭熱汗，汗水從黑色發(fā)根里蒸出來，流到堅(jiān)硬的眉骨上，眼眶處，互相看著，怔怔的。兩人心里就憋了同一句話：出事了，你能讓我放心嗎？

    樓下飯館門口遙遙傳來一聲詢問，店老板，知道這附近那個叫王坤的人嗎。

    少棠：“……”

    叼煙的小老板低聲道：“老子要完蛋了。”

    身旁男孩名叫小文，抹掉眼淚，神情倔強(qiáng)地說：“你要是被警察抓了，被搞死在里面……我就守寡，你這輩子對不起我。”

    少棠看了那兩人一眼，揪成一團(tuán)亂麻的心，反而突然就放下了。

    他剛才看到街邊的便衣，還以為那些人是來抓孟小北的！他以為小北惹禍了，跟那些大學(xué)生去廣場游行。他腦子里已經(jīng)想到十萬八千里之外的事情，甚至一晃而過某個念頭，他兒子倘若真的犯事，被人追究，他立刻帶人跑路，絕不回頭，跑去廣州、香港……少棠透過窗戶往外一瞥，關(guān)鍵時刻相當(dāng)鎮(zhèn)定，迅速指揮道：“都跟我走?！?/br>
    少棠打飛的來西安以后，從原來部隊(duì)的辦事處借了輛破車，已經(jīng)開車在西安城里奔走兩個小時。

    他經(jīng)過人群擁堵的最繁華的幾處廣場、大街、省政大樓、市政府樓，沿街開車尋找，胸口彌漫著陣痛，眼前一片迷茫的硝煙。后來看到路邊幾個穿著他們學(xué)校校服的高中男生，少棠奔下車去打聽，碰巧那幾個學(xué)生認(rèn)識小北，少棠打聽兒子平常都會去哪里，找遍那幾家臺球廳游戲廳……那天，幾人是從無人的消防通道上去，撞開樓上的門。樓上是個什么賣牛皮羊皮皮鞋皮具的小店。老板驚詫，出來想問，被少棠一拍門將人拍回屋里。幾人沿二層那道走廊跑過去，找到陽臺，發(fā)現(xiàn)樓還忒么挺高！

    少棠把襯衫下擺往腰間一系，徒手翻越二層走廊的欄桿。他用手指扒著樓外的雨水管道，貼墻行走。柔韌的身體仿佛內(nèi)嵌一道鋼筋勾住高墻，又快又穩(wěn)，身手令人眼花，只用了三腳五腳，就落到一層，跳到地面時腳掌輕得像一頭大貓，如履平地。

    坤子忍不住贊道：“你們家那位干什么的？”

    孟小北說：“他以前是消防兵?！?/br>
    少棠用眼神示意：北北，跳，你跳下來?。?/br>
    孟小北絲毫沒猶豫，翻過欄桿。

    少棠在下面目光沉穩(wěn)，向他伸出一雙強(qiáng)健有力的可信賴的臂膀。孟小北撒開手，騰空跳樓，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撲到少棠懷里！少棠從下面接住他隨即摔倒，滾到地上，緩沖卸力。兩人滾了一身土，相當(dāng)驚險(xiǎn)……少棠麻利兒起身，回頭朝樓上一招手：還有你們倆，跳！

    第七十七章新兵北北

    孟建民和馬寶純兩口子,全部從家跑出來找兒子,急壞了，連孟小京都跑出來找了。

    家屬大院里，都聽說公安開始秋后算賬,在城里抓人呢，也聽說北京的事。家里但凡有男生的,都發(fā)了瘋地到外面尋。成長階段的不安分的男孩,在外面憑借一腔義憤,熱血豪情,互相奔走呼號意氣風(fēng)發(fā)的時候,他們或許就體諒不到家中一雙年邁人的焦慮憂心,他們體會不到當(dāng)年北京大街上那些母親，在全城一片哀哭的那一刻，那撕心裂肺肝腸寸斷的悲痛。

    少棠后來還是開車將坤子與男友小文送到郊區(qū)的長途汽車站，那里沒有警察核對照片查證。也只有少棠有膽干這種事，他不怕地方上的公安。

    少棠小北目送那兩人買票上了長途車，回小縣城避過風(fēng)頭再回來。

    小老板平時rou里rou氣的模樣也找不見了，表情安靜老實(shí)，對少棠和孟小北用力點(diǎn)點(diǎn)頭，一臉鄭重，感激的話反而說不出口。

    孟小北問：“你們打算去哪？”

    小文說：“回縣城，我的家?！?/br>
    孟小北問：“你家里人能接受他？”

    男孩看起來年紀(jì)不大，眉眼秀氣，卻倔有主意：“大風(fēng)大浪都走過來了，我就給我爺爺和老爹下跪，求他們唄。他如果敢變心，找別的小婊子鬼混，我還能甩他；他被警察抓，落難無家可歸……這時候，我總不能把他甩了不要他，我走哪都帶著他?！?/br>
    孟小北一聽這話，頓時就被感動著了。

    小文一只腳走路瘸著，方才跳樓逃命的時候太英勇了，人長得娘氣膽子不弱，真敢往下跳。當(dāng)時腳腕戳地，疼得直掉淚。

    臨走，孟小北與男孩用力抱了抱。萍水相識一場，這輩子可能沒有機(jī)會再見，祝那兩人一路平安，保重。他在車站買了面包火腿腸和瓶裝水，塞自己包整個給人家了。

    小文淡淡一笑，勾勾手，詭秘地打個眼色：“噯，你家男的真帥，身手酷斃了，當(dāng)兵的就是不一樣呢，早知我也找個當(dāng)兵的男人，瞧我身邊那個沒用的貨！”

    小文剛轉(zhuǎn)身，小老板在身后炸毛了：“你說誰沒用？！”

    小文遞對方兩只眼白：“就說你呢?！?/br>
    坤子悲憤道：“他娘的，老子倒霉落魄了，你開始嫌棄我看我不順眼……”

    一對患難的冤家，互相拌著嘴，掐著架，拎包擠上長途汽車，身影慢慢淹沒在車廂人群中。孟小北婆婆mama地伸脖看了半天，用力揮揮手，才放心地走開。

    少棠在后面默默看著小北與那小兩口告別，方才一肚子忿怒、惱火，對兒子的埋怨，甚至想揍小北一頓的yuhuo，一下子也就滅了，散了，無話可說。小北這個人，骨血里單純，正直，待人有情有義，有種文藝情懷。這是他喜歡的那個情義深重的男孩。

    西安城內(nèi)謠傳說軍車要進(jìn)城，實(shí)際上，最終也沒看見坦克的毛。事后事件定了調(diào)子，公安在城里抓捕了大約二十多名意見領(lǐng)袖，以及參與打砸鬧事的群眾混子。當(dāng)時不叫做逮捕、判刑，而稱為“收容審查”。收容進(jìn)拘留所的，很多是在校大學(xué)生。他們隔壁大學(xué)就有一名學(xué)生被抓了典型，關(guān)押數(shù)月之后再放出來，丟了學(xué)籍，遣返老家。

    對于孟建民他們這些高三考生家長，當(dāng)時最憂心的，就是高考能否正常如期！

    孟小北回到家屬大院，在院子里瞅見來回奔走找他的他爸爸。孟建民眼眶通紅，手里可惜沒拿棍子，上去想扇兒子腦瓢上一耳光。他撩起來的胳膊停在半空，終究還是沒舍得揍下去，打兒子自己rou也疼呢。孟建民一把將個頭已經(jīng)很高的兒子摟到懷里，狠命掐孟小北后背的肌rou，捏得孟小北齜牙咧嘴，“哎呦別捏，爸我錯了……”

    孟建民摟著兒子趕緊就回家，閉門不出，不在外面待著，也盡量不和鄰居間瞎諞，做老實(shí)人莫談國事。這幾天風(fēng)聲緊，到處都亂，做家長的多么擔(dān)心孩子的平安?。?/br>
    孟建民說，孟小北你知道我最怕什么？

    你老子最怕什么，你就偏來什么，你可真是我兒子真孝順我！！

    孟小京插嘴道：“孟小北，咱爸剛才就為找你，出去跑好幾條街，都咳嗽了，肺里肯定咳出血。你以后辦事可長點(diǎn)兒心吧！……沒心沒肺的，cao心別人事，氣壞自己爹?！?/br>
    孟小京是無法理解孟小北腦子里整天琢磨什么，什么比考到北京去奔前程更重要，游行關(guān)你事？

    孟小北恢復(fù)乖孩子老實(shí)模樣：“爸我真的沒出去鬧事，今天也沒去廣場，您誤會了?！?/br>
    孟建民睜著一雙遍布皺紋痕跡的眼，說：“孟小北，你爸這輩子最大的未完成的心愿，是什么。”

    孟小北一愣：“……哦，我知道?！?/br>
    孟建民：“你也知道你爸當(dāng)初是怎么給耽誤的?！?/br>
    孟小北：“……”

    孟建民慘笑，有過來人的透徹：“我告訴你們倆，二十年前，多少年輕人一輩子前程就那樣毀了?，F(xiàn)在這一代大學(xué)生，沒吃過苦，沒經(jīng)歷過當(dāng)年革命武斗、上山下鄉(xiāng)，幾十萬大學(xué)生被發(fā)配邊疆……你們這些孩子，太熱血，也太天真，不知道珍惜……政治斗爭？政治斗爭是咱們平民老百姓玩兒得起的？中國封建王朝，幾千年朝代更替，翻云覆雨，都是怎么來的？有本事有背景有雄才大略的人，站到臺子上，那是成王敗寇；沒有那個背景和家底的平頭老坎兒，也跟著瞎攙和，就是去給人當(dāng)炮灰！”

    “你看，你爸就只在家里發(fā)牢sao，我不出去鬧。是我怕事？不是，我二十多年前就在天安門廣場上拉橫幅接受毛主席檢閱了，我們那時口號是喊‘打倒孔家店，推翻走資派，橫掃一切牛鬼蛇神’、‘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搞這套，你爸還真是你祖宗。”

    孟小北低頭不好意思地樂。

    孟建民說：“我一輩子一事無成，你不能一事無成。孟小北你比你爸有才，你有出息，你已經(jīng)都考上美院了就差高考這最后一下！就這一哆嗦你別給我抽了！你將來一輩子前途，別犯錯誤，成嗎？……你只要能踏踏實(shí)實(shí)把高考考完了，我給你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