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朵美膩的白蓮花_分節(jié)閱讀_18
軍官點(diǎn)頭:“我是天津人?!?/br> “天津人,怪不得說話字正腔圓的。”黑狗打量他的部隊(duì),大致數(shù)了數(shù),一條長龍下來約有五六十個人,是兩個排的人數(shù)了。他問道:“這些都是你的兵?” 軍官搖頭:“不是,這些是前幾日新招的兵,我負(fù)責(zé)送他們北上。” “往北走?”黑狗微微皺眉,壓低了聲音道:“送到前線去打仗?” 軍官抿了抿嘴唇,小聲嘆氣:“要看上頭的安排了。” 黑狗心想這些新兵怎么能往北邊送,再往北走就快到戰(zhàn)區(qū)了,這中間許多人連槍都不會拿,好歹也得送到太平的地方去訓(xùn)練一段時間。不過偌大一個中國很快也沒有太平的地方了。他抬頭往天上看了眼,指著遠(yuǎn)方問道:“那些飛機(jī)是護(hù)送你們的吧?軍爺好威風(fēng)呀?!?/br> 軍官明顯愣了一下,糊里糊涂地問道:“飛機(jī)?”他回頭往黑狗指的方向看過去,果然那邊天上有三五架飛機(jī)正在靠近。他瞪著那些飛機(jī)傻了幾秒鐘,突然倒吸了一口冷氣,聲音高亢地叫破了音:“大爺?shù)?!那是日本鬼子的飛機(jī)?。?!” 所有人都愣住了,那些新兵蛋子們瞬間亂了,有的人很興奮地指著越飛越近的日軍戰(zhàn)機(jī)叫道:“快看!飛機(jī)!真的是飛機(jī)!”仿佛是元宵賞燈籠似的新鮮,顯然這些人是從沒吃過日本人苦頭的;也有些人大約是挨過轟炸,當(dāng)即拔腿就跑,往路邊的田埂里沖;但是更多的人懵懵懂懂地站著,不知該作何反應(yīng)。 黑狗和葉榮秋都是被炸彈炸過的,葉榮秋當(dāng)即就想跟著那些新兵蛋子們一起跑,剛跑出兩步就被黑狗撲倒了。黑狗摁著他趴在地上,大叫道:“蠢貨,你跑得過飛機(jī)?!” 那軍官聲嘶力竭地大叫道:“找隱蔽!趴下!都趴下!”但是周圍已經(jīng)亂成了一團(tuán),一群人沒頭蒼蠅似的亂跑亂轉(zhuǎn),沒幾個聽見了他的喊話。 “轟!” 日軍投下的第一顆炸彈在人群中爆炸了。人們驚叫哭喊,但是很快就被接踵而來的爆炸聲給掩蓋了。 接二連三的炸彈被日軍空投下來,就在葉榮秋和黑狗的附近炸開。飛濺的東西不停地砸在葉榮秋的臉上,他分不清那是炸彈的碎片、泥沙或者是肢體的殘片,一片塵土濃煙中他看不清周圍的情勢,而振聾發(fā)聵的爆炸聲讓他的耳膜幾乎被震破,什么都聽不清楚。他感覺不出、聽不見、看不清,只能死死地抓著黑狗的手,像是溺水時抓著的一根稻草,心知自己的周圍已然成了人間煉獄。 第二十一章 葉榮秋被爆炸時掀起的濃煙嗆得暈了過去,也不知過了多久才迷迷糊糊地醒了過來。黑狗的手繞過他的脖子勾到他胸前,被他緊緊握著,他松開了那只手,將搭在自己脖子上的胳膊撥開,坐了起來。 日軍的飛機(jī)已經(jīng)走了,四周只剩下一片焦土,滿地都是死人,這些尸體在噼里啪啦的燃燒著,燃燒是這片靜謐的平原上唯一的聲音。 葉榮秋不敢置信地看著周圍的一切,仿佛置身夢境之中。幾秒之后,他清醒了,猛地?fù)溥^去查看躺在自己身邊的黑狗的情況。黑狗安安靜靜地躺在那里,毫無知覺,不知是死是活。 “黑狗!小黑!”葉榮秋一只手抱起他,另一只手拍著他的臉,顫聲叫道:“表叔叔!你醒醒!” 黑狗還是沒有反應(yīng)。 葉榮秋感覺自己的手心濕了,他驚恐地松開黑狗,然后看到自己的手上全是鮮血:那是黑狗的血。 “?。。?!”葉榮秋尖叫著手腳并用地后退。黑狗死了,被日本人炸死了,他心想。他開始抽泣,感到痛苦,然后哭著爬了起來。他感到自己的腳腕很痛,是撲倒時扭到了。 路面上有一個龐然大物在燃燒著,葉榮秋茫然地看了一會兒,才認(rèn)出那是自己的汽車。日軍的一枚炸彈丟在了汽車邊上,飛濺的火星點(diǎn)燃了油箱,汽車發(fā)生了爆炸,那是比日軍的炸彈還劇烈的爆炸,葉榮秋就是被汽車爆炸時產(chǎn)生的熱浪和煙火嗆暈的。 葉榮秋跌跌撞撞地跑到汽車邊上,透過火光,他看見車?yán)锩嬗幸粋€人影,耷拉著腦袋坐在駕駛座上,正跟著汽車一起燃燒——那是阿飛。在日軍投彈時,怕極了的阿飛鉆進(jìn)車?yán)?,以為能找到保命的屏障,卻沒想到最后是作繭自縛了。 葉榮秋大腦一片空白,只能望著燃燒的汽車發(fā)呆。 從死人堆里和路邊的水溝里慢慢爬出了三四個人,他們是這場轟炸中為數(shù)不多的幸存者。這些人漠然地互相對視了一眼就分頭走了,有的往西,有的往東。葉榮秋看到活人,眼神終于有了一點(diǎn)光彩。他追上了一個人,問那人:“你去哪里?” 那個士兵說:“我回家種地去了?!?/br> 葉榮秋又開始茫然了。雖然這場災(zāi)難中還有幸存者,但是那些人與他沒有關(guān)系。他只有一個人了,在一個陌生的地方。這讓他感到恐懼,比眼看著炸彈爆炸的那一刻還要難受。 突然,只聽噼啪的一聲,葉榮秋腳邊一具正在燃燒的尸體上一個火星飛濺到了葉榮秋的褲腿上,頓時葉榮秋只覺得腿上一燙,他的褲子燒了起來。西褲的面料并不易燃,火星很快就熄滅了。然而這個突然爆裂的火星仿佛點(diǎn)燃了葉榮秋體內(nèi)的什么東西,讓他突然瘋狂地尖叫起來,然后從地上撿起一件大衣試圖去撲滅那具尸體上的火。 火沒有被他撲滅,反而越燒越旺了。 葉榮秋感到憤怒。憤怒并且無力。最難受的不是憤怒,而是無力,無力讓他變得更加憤怒,他想要撿起一把槍對著天空掃射,但是天上已經(jīng)沒有了供他掃射的目標(biāo)。他找不到一個發(fā)泄口。 他現(xiàn)在應(yīng)該怎么做? 突然,一只手搭在葉榮秋的肩上。葉榮秋回過頭,就看見黑狗站在他身后。葉榮秋驚訝地看著黑狗,又往剛才黑狗躺的地方看了一眼——那里是空的。他一愣,視線回到黑狗身上:“你……你沒死?” 黑狗以為葉榮秋在開玩笑,因?yàn)樽约嚎偸菒圻@樣開他的玩笑,但是他一秒他就知道并不是這樣——葉榮秋撲進(jìn)他懷里,用力勒著他的脖子哇哇哭了起來:“你沒死!你沒死!” 黑狗樂了,拍拍他的腦袋:“大侄子,我沒事兒?!?/br> 葉榮秋這會兒顧不上架子了,毫不掩飾自己瘋狂的喜悅,喜極而泣,眼淚鼻涕都往黑狗臟兮兮的衣服上抹。過了一會兒,葉榮秋平靜了下來,有些不好意思地放開黑狗,指著還在燃燒的汽車說:“阿飛死了。” 黑狗回頭看了一眼,點(diǎn)了點(diǎn)頭。 葉榮秋又說:“你背上都是血?!?/br> 黑狗把衣服脫下來,他的背上有一道很長的傷口,是汽車爆炸時飛出的鐵片刮傷的,長但是不深。 葉榮秋沒有意識到自己的依賴,他只是不停地問黑狗:“現(xiàn)在怎么辦?” 黑狗說:“看看還有沒有活的?!?/br> 于是兩個人開始在尸體的殘片中翻找可能幸存的人。剛才連淤泥都不愿沾染的葉榮秋這會兒不嫌臟了,因?yàn)樗约阂呀?jīng)足夠臟了——也不是不嫌,那些焦土和血淋淋的碎rou讓他害怕作嘔,可是他知道這不是嫌棄的時候。葉榮秋實(shí)際上是個色厲內(nèi)荏的家伙,他喜歡在無關(guān)緊要的時候展現(xiàn)自己的優(yōu)越感,這讓他有安全感。他的優(yōu)越感來自他內(nèi)心的空虛,可他并非不懂事。 場面非常的慘烈,日軍彈藥充足,兩個排的人他們投了十幾顆炸彈,分?jǐn)傁聛砻咳膫€人就能享受一顆炸彈,對于這些新兵蛋子們來說真是一項(xiàng)殊榮。葉榮秋翻找了一會兒,覺得這些殘肢斷臂中不會再有活人了,于是他開始盯著天空發(fā)呆——除了天上,他不知道他的眼睛還能往哪里放,其余到處地方都是讓人難受的畫面。 黑狗突然叫道:“快過來幫忙!” 葉榮秋連忙跑過去,只見黑狗從一具尸體下面拖出了一個人,這人全身都是血和泥,已經(jīng)看不出本來的樣子,但是他的手在顫抖,確實(shí)還活著。葉榮秋與黑狗合力把那人拖到了路邊。 黑狗問他:“你還好吧?” 那人虛弱地輕呼:“痛……”他一定很痛,因?yàn)樗疫呄ドw以下的部位都不見了。 黑狗問葉榮秋:“你有能止血的藥嗎?” 葉榮秋無措地看了眼正在燃燒的車子:“在車上。”不僅是藥,他的食物、銀錢、換洗衣物等等物資全部都在車上,很快就要化為灰燼了。 黑狗只好用剛才自己脫下來的上衣把那人的斷腿扎了起來。葉榮秋用手把那人臉上的泥和血抹去,愣了一下:“是你?” 這人正是剛才指揮農(nóng)民兵給葉榮秋他們推車的軍官。那軍官很勉強(qiáng)地對著葉榮秋笑了笑,問他:“我的腿是不是沒了?” 葉榮秋很為難地咬著嘴唇不知道怎么回答。 “還在?!焙诠诽嫒~榮秋解了圍。幾秒之后,他又補(bǔ)充道,“只是短了一點(diǎn)?!?/br> 那軍官又笑笑:“謝謝?!?/br> 黑狗替那軍官扎完腿,又跑到別的地方去找活人,但是沒有收獲了——還活著的都已經(jīng)自己爬起來走了,只剩下軍官那樣斷了腿的爬不起來。 沒有找到人,黑狗又開始找東西。他試圖撿幾把槍,但是他發(fā)現(xiàn)這幾十個人里有槍的本來就寥寥無幾,而且他們身上的槍還沒有子彈。最后他撿了幾件破損的不算太厲害的衣服和食物以及水回來。 黑狗把東西塞給葉榮秋,葉榮秋不想接那些血淋淋的東西:“你為什么撿死人的東西?” 黑狗懶得跟他解釋,硬把東西塞進(jìn)他手里,然后把那軍官背了起來:“軍爺,我背你去醫(yī)院。” 然而那軍官也對他扒死人衣服的行為有異議:“他們是軍人?!?/br> 黑狗說:“他們是死人,我們是活人?!?/br> 那軍官無話可說了。他被黑狗擺弄著扛到背上的時候有氣無力地咳了兩聲,然后說:“歐陽青,天津人,十三師運(yùn)輸營少尉排長。謝謝你們。” 黑狗愣了一下,才知道他在說他自己的名字。 又有一個穿著軍裝的幸存者從田埂里爬了出來,往他來時的方向跑去。歐陽青叫道:“等一下?!钡撬芴撊?,那個人沒有聽到他的叫聲。 黑狗大聲叫道:“喂,你等等!” 那個新兵蛋子停了下來,茫然地看著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