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伺候我你有什么不情愿的？我給你錢就是了！”——可現(xiàn)在沒錢。

    黑狗見他不動，放下勺子摸了摸他的額頭：“咋了？”

    葉榮秋鼻子一酸，十分乖順地?fù)u頭：“沒有，我想喝湯?！?/br>
    于是黑狗又舀起勺一勺一勺喂他把熱湯喝下去。其實(shí)黑狗的手藝并不咋樣，當(dāng)然條件也有限制，他連蔥和姜都沒買，就舀一斤羊rou切碎了丟進(jìn)大鍋里和水煮，那湯膻得厲害。如果放在從前，在葉家還輝煌的時候，葉榮秋聞一聞這味道就會直接讓人把廚子給換了；要是放在葉家稍稍沒落的時候，葉榮秋也會不準(zhǔn)人把這湯端上桌倒人胃口?？墒乾F(xiàn)在葉榮秋僅僅是在心里小小嫌棄了一下，就乖乖把湯一口一口喝了下去，到后來還把嘴湊過去銜著碗沿咕嘟咕嘟喝。

    喝下一碗熱湯，葉榮秋覺得渾身舒坦，一抬起頭，又看到了黑狗那似笑非笑嘲諷的表情。其實(shí)這時候是葉榮秋敏感的多慮了，黑狗只是覺得他現(xiàn)在這幅急不可耐的樣子和從前不食人間煙火的樣子對比起來很是有趣，并沒有瞧不起他的意思，可葉榮秋還是不高興了。

    葉榮秋不想讓黑狗看低他，便想做點(diǎn)什么讓他們兩人之間變成平等的，而不是單方面的依賴，于是他僵硬地說：“謝謝你。等到了武漢，我會給你報(bào)酬的?！?/br>
    黑狗一愣，挑眉：“報(bào)酬？”

    葉榮秋想了想，把五個大洋咽了下去。又想了想，把十個大洋咽了下去。

    黑狗似乎顯得饒有興致，繼續(xù)追問：“二少爺打算給我什么報(bào)酬？”

    葉榮秋有點(diǎn)后悔和心虛，他覺得自己說錯話了。

    黑狗伸出手算起賬來：“我好歹也救過你的命幾回了吧？黃三爺那算一回，我從日本人手下救了你兩回，今天再算一回，二少爺覺得你一條命值多少？”

    葉榮秋看著黑狗無波無瀾的雙眼，突然覺得胸口悶悶的。

    黑狗歪著嘴痞笑起來：“你要給少了，是看不起你自己，那可不行。我算算……”他靠近葉榮秋，一只手撐在他身側(cè)，葉榮秋往側(cè)里躲了躲，黑狗另一只手撐在他耳邊的墻上，把他禁錮在自己的兩臂之前。他不依不饒地欺近葉榮秋，臉越湊越近。

    葉榮秋不知道他想干什么，緊張地抓緊了身下的床單，心跳迅速加快，大腦一片空白。

    黑狗似乎很認(rèn)真地在思考，然后他說：“金銀珠寶都不能跟葉二少爺?shù)拿嗵岵⒄?，這世上什么東西都比不上二少爺珍貴，還得二少爺自己才值得上你自己的命。要不這樣，我救二少爺一回，二少爺就陪我睡一覺？”說著他一只手伸進(jìn)被子里捏住了葉榮秋的大腿根，并且緩緩向上滑，瞇著的雙眼里透出危險(xiǎn)的光。他知道這才是葉榮秋的死xue逆鱗，碰一下就要瘋的要害。

    葉榮秋被嚇傻了，單薄的身板拼命往后躲，再躲就要嵌進(jìn)墻里去了。他確實(shí)被嚇瘋了，但是并不是因?yàn)閼嵟?，而是驚慌。他很慌，非?；?，慌到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慌什么。他緊緊抓住黑狗的手，卻無力把他扯開。

    黑狗見他臉色都白了，終于松開已經(jīng)摸到他兩腿之間的手，嗤笑一聲：“算啦，十個大洋就夠啦，窯子里的姑娘夠睡一百回的，葉二公子比她們值錢得多嘛?！闭f完他就轉(zhuǎn)身摔門出去了。

    關(guān)上門后，黑狗煩躁地摸了摸口袋，只摸出一盒空火柴，這才想起他已經(jīng)很多天沒煙抽了。他往身后關(guān)閉的大門看了一眼，沉著臉罵道：“白眼狼兒！”

    屋里，葉榮秋的身子無力地從墻上滑下來。他心里被復(fù)雜的情緒撐滿了。煩躁，惱恨，慌張，茫然……他用力蹬了兩下床板，然后用被子悶住了頭。

    黑狗在外面逛到晚上又回來了，正好葉榮秋一覺睡醒。前兩天他們住的都是烏煙瘴氣的通鋪或者廟宇，今天因?yàn)槿~榮秋病了，黑狗賣了他的表換了點(diǎn)錢，因此又租了一間好點(diǎn)的房間給他養(yǎng)病。這間房還是只有一張床，不過床比他們先前睡的那張大了不少，也有兩床被子了。

    黑狗擦了擦身體就上床睡了。沒理睬葉榮秋，背對著他睡的。

    葉榮秋吃飽睡足，開始后知后覺地心疼起他那塊德國機(jī)械手表來。他小聲問黑狗：“我那塊表賣了多少錢？”

    黑狗背對著他說：“兩塊大洋?！?/br>
    葉榮秋哽了一下，語調(diào)都變了：“兩塊大洋？我爹三十塊大洋買的！”

    黑狗哼了一聲：“特殊時期?！?/br>
    葉榮秋心疼地嘀咕道：“我戴了兩年，睡覺都舍不得舀下來……你賣哪了？等我取到錢，我再去贖回來。”

    黑狗說：“李記當(dāng)鋪，活當(dāng)?shù)摹！?/br>
    葉榮秋松了口氣。

    黑狗閉上眼睡了。過了一會兒，他聽見葉榮秋小聲地說：“謝謝你?！?/br>
    黑狗嘴角彎了彎，這才終于舒心地睡了。

    第二十八章

    葉榮秋從小體質(zhì)都不好,這也是他性格比較孤僻的一個原因之一。這兩天吃的苦讓他大病了一場，一連病了好幾天，就只好耽擱了好幾天的腳程養(yǎng)病。黑狗每天白天都會出去，晚上帶著藥回來,蘀葉榮秋料理一番就睡了，第二天白天再出去。

    葉榮秋知道黑狗是出去掙錢了。他這場病花銷不小，住宿要花錢，吃藥要花錢，黑狗為了讓他能吃好點(diǎn)早點(diǎn)把病養(yǎng)好，沒再給他吃過黑面饃饃，都盡量用精細(xì)的白米養(yǎng)著他精細(xì)的胃。

    這天晚上,黑狗從外面回來，樣子看起來很疲憊,身上的衣服一半都被汗浸濕了。他一只手端著一碗藥，另一只手里舀著一個油紙包，一進(jìn)門先打了個大大的哈欠，走到床邊，將油紙包放到一旁，把藥遞到葉榮秋手里：“喝吧，最后一頓藥了。”

    葉榮秋已經(jīng)病了四五天，現(xiàn)在燒退的差不多了，可還是全身酸軟無力，吃什么都沒胃口。他看著藥就覺得反胃，可是什么都沒說，端起藥深吸了一口氣就把要喝完了。這藥不怎么苦，其實(shí)除了頭一天的藥特別苦，后幾天味道就一天比一天淡了。那是因?yàn)楹诠窙]錢買藥，把一頓藥分成了三頓熬。

    葉榮秋吃完藥，黑狗把油紙包打開塞進(jìn)他手里，里面露出了一塊油膩膩的rou。那是黑狗打工的東家見他能干在他晚飯里加了賞他的，他沒舍得吃，帶回來給葉榮秋吃。那rou已經(jīng)冷了，上面結(jié)著一層白膩膩的油，葉榮秋舀起來湊到鼻下聞了聞。這回還真不是他有意矯情，只是他病中口味清淡，這種油膩膩的東西他身體受不了，那股子膩味讓他捂著胸口干嘔起來。

    葉榮秋覺得很愧疚，他知道這是黑狗舍不得吃省給他吃的。黑狗倒是沒說什么，從他手里接過油紙包一口就把rou吞了下來。

    黑狗把臟衣服一丟，實(shí)在沒力氣洗了，如果不是屋里只有一張床而且床上還有個葉榮秋或許他連自己也懶得料理。他用打來的水草草把自己擦洗干凈，就跳進(jìn)被窩里，頭一沾到枕頭眼睛就闔上了，有氣無力地喃喃道：“我睡了，有事叫我?！?/br>
    黑狗只在這鎮(zhèn)上停留幾天，他不可能去干那種相對輕松穩(wěn)定的長工，他只想短時間內(nèi)掙最多的錢，因此他就去幫人搬運(yùn)。他力氣大，一次搬最多的貨物，扛著東西從城東跑到城西，再跑回城東，一天下來賺不到幾個銅板，勉強(qiáng)夠填上他們住宿的花銷，好在東家管飯，省了他的飯錢不說，有時候有點(diǎn)像樣的吃食他還能舀回來給葉榮秋補(bǔ)身子。

    葉榮秋看著身邊人明顯疲憊不堪的臉，覺得愧疚，并且很是心疼。這么多天的相處下來，葉榮秋已經(jīng)將黑狗劃歸為了自己的人。阿飛死的時候他也心痛，他家的傭人被人欺壓了他也心痛，只是這次的心痛更單純一點(diǎn)，只是心疼黑狗這個人，而不牽涉自己的利益——也許是因?yàn)楹诠愤€沒有賣身給他葉家。

    葉榮秋在他身邊躺下，小聲道：“你不用那么辛苦，當(dāng)表還來的不是還有點(diǎn)錢嗎，不夠我們?nèi)ノ錆h？到了武漢，我就有錢了?！?/br>
    黑狗眼睛也不睜，喃喃道：“哪里來的錢。你快點(diǎn)好吧，再這么下去，我們就沒錢住店了。”

    葉榮秋吃了一驚：“錢花的這么快？”

    黑狗無奈地說：“少爺，你曉得你的藥要好多錢？前面在打仗，傷員那么多，藥的價(jià)錢都被炒翻了，地上隨便摘根草賣的比豬rou還貴。現(xiàn)在還能買得到，這仗還打下去，再過段時間藥這東西就是有價(jià)無市了。”

    葉榮秋一時失語。他想起自家倉庫里那幾箱藥，有些羞愧。他一貫看不起黃三，因?yàn)辄S三是發(fā)國難財(cái)?shù)模善鋵?shí)不jian不黑的商人哪個能賺得到錢？炒毒品是害人，炒藥材也不是救人，其實(shí)他們?nèi)~家也是想發(fā)國難財(cái)?shù)?，只是發(fā)不發(fā)的到財(cái)要各憑本事。葉榮秋心想，回去以后不能再讓爹沾這塊生意了，這種國難財(cái)?shù)纳馓珦p陰德。

    葉榮秋小聲道：“辛苦你了?！庇值?，“謝謝?！?/br>
    黑狗好像已經(jīng)睡著了，沒有任何反應(yīng)。

    第二天他們就收拾東西上路了。葉榮秋燒已經(jīng)完全退了，可他還是全身無力。被黑狗攙扶著咬牙走了一上午，下午遇到了過路的農(nóng)夫用牛車帶了他們一程，總算是到了縣城里。

    晚上去住店，黑狗本想要間客房，葉榮秋卻拉住了他，說：“住通鋪吧?！?/br>
    黑狗驚訝地看著他：“你確定？”在葉榮秋生病的前幾天他們就是睡的通鋪，因?yàn)榉坷镉腥舜蚝魢＃⑶矣腥撕鼓_的氣味傳遍了全屋，無法習(xí)慣的葉榮秋整晚整晚睡不著，第二天心情也會變得異常煩悶。他的這場大病與他缺乏睡眠也不無關(guān)系。

    葉榮秋有點(diǎn)惆悵地說：“睡一天客房的錢都夠買一大盆饃饃了。”他萬沒想到自己有一天會淪落到在睡眠和食物中只能選擇一項(xiàng)。

    黑狗聽他這么說，就要了間通鋪。因?yàn)槿~榮秋省下了這筆錢，所以他們晚上買了玉米面的饃饃打牙祭，吃得飽飽的。

    通鋪沒有床，十幾個男人睡在一長條鋪?zhàn)由?。會睡通鋪的必定不是什么體面的上等人，往往是一身泥土臭汗，磕牙打屁無所顧忌，一到晚上大大小小的呼嚕聲磨牙聲響成一片。鋪?zhàn)颖旧硪膊桓蓛?，換了十幾波客人也不洗一回，若要細(xì)究，被子里什么污糟玩意兒都能翻出來。唯一的好處就是通鋪?zhàn)銐虮阋耍阋说絻蓚€銅板就能睡一晚。

    睡在葉榮秋旁邊的那個男人上床后先掐了會兒自己身上的虱子，然后喉嚨里咕嚕咕嚕攪和了半天往鋪?zhàn)酉峦铝藘煽跐馓?，這才閉上眼睡了。葉榮秋全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拼命往黑狗身邊擠，已經(jīng)完全離開了自己的炕位?？墒沁@樣也不夠，葉榮秋總覺得自己身上的被子一股子說不上是什么味的味，可是不蓋又不行，他只能把頭仰起來，鼻子離開被子越遠(yuǎn)越好。

    黑狗察覺了他的別扭，問他：“你咋啦？”

    “我這被子一股子腥味?！比~榮秋悶聲說。然后他湊過去聞了聞黑狗身上的被子，雖然也不咋地，不過比他那條好點(diǎn)。

    黑狗見狀把被子撩起來，說：“得了，我跟你換一床蓋吧?！?/br>
    葉榮秋想了一會兒，鉆進(jìn)了黑狗的被子里，和他擠一條。他有些羞臊地說：“我覺得有人在那床被子里干過啥……那味太惡心了，你也受不了?！比~榮秋和黑狗睡一塊都睡習(xí)慣了，如今是半點(diǎn)都不嫌棄他了。

    黑狗看他那糾結(jié)的表情，不由得樂了，在他腰上捏了一把，壞笑道：“在那條被子里干過啥？”

    葉榮秋拍開他的手，瞪了他一眼，沒吭聲。他現(xiàn)在對黑狗非常放心，他知道黑狗只是嘴壞點(diǎn)、手賤點(diǎn)，但對他卻是實(shí)打?qū)嵉暮?，這世上除了他爸和他哥就屬黑狗對他最好，而且是真心實(shí)意不圖啥的好，所以他已經(jīng)對黑狗完全卸下了戒心，只是惱他總喜歡欺負(fù)自己。

    就這會兒功夫，屋子里有人開始打呼了。葉榮秋已經(jīng)做好了心理準(zhǔn)備，只能硬忍，假裝自己聽不到。然而他閉著眼睛躺了一會兒，實(shí)在無法忽略那嘹亮的呼嚕聲，心情又開始煩躁了。突然，一雙手捂住了他的耳朵。葉榮秋睜開眼怔怔地看著黑狗。

    黑狗低聲說：“睡吧，你睡著了我就把手放開?！彼廊~榮秋那些要人命的富貴病，睡覺時必須非常安靜的環(huán)境才能睡得著。

    葉榮秋咬住下唇，突然把頭埋進(jìn)黑狗懷里。他感到那具年輕的溫暖的胸膛正在給他安定的力量。他時常會忘了黑狗其實(shí)是個比他還年輕三歲的青年，他不知道為什么這個年輕人竟然能夠如此可靠，如此讓他依賴。他小聲叫道：“表叔叔。”

    “嗯？”黑狗沒聽清：“你說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