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著走廊的燈光，一名風塵仆仆的男子站在許苡仁家門口——他身側那個黑漆漆的東西……如果不是煤氣罐的話，就只能是行李箱了。

    許苡仁手搭在門把上沒回過神，不知這是莊周夢蝶，還是蝶夢莊周。

    “新年好！哎，今天真是好冷??！”李超越笑著打了個招呼，聲音比春晚主持人集體拜年還喜慶。

    蝴蝶怎么會說話呢？

    “……新年好?！痹S苡仁趕緊回神松開了手，側身讓他進來，“知道冷還不多穿點。”

    他看起來像是剛回到沈城就到這兒來的，連行李都沒來得及放下，光是這份記掛的情誼已經(jīng)是走親訪友的最高規(guī)格了。許苡仁感覺此時詢問他怎么進的樓下門禁顯得有些不合時宜，反正他總不會是破門而入。

    李超越：“你這是要出去，還是剛進來？”

    現(xiàn)在說我正要出門買東西理發(fā)，豈不像是逐客？

    許苡仁脫下外套往衣?lián)紊弦粧欤骸皠傔M來。”

    “啊哈哈，這么巧嗎？幸虧我沒來早，不然撲個空了?！崩畛讲灰娡獾負Q了拖鞋，“我打你手機是你以前同事接的，你現(xiàn)在用什么號？”

    許苡仁：“還沒辦卡?！?/br>
    李超越：“你那號就留在醫(yī)院嗎？”

    許苡仁：“嗯。免得病人打電話來，耽誤了事?！?/br>
    李超越嘿嘿一笑：“我猜也是，來的路上我順便辦了張卡，喏。”

    高速上還有賣卡的了？

    “……你是剛從老家回來嗎？”許苡仁不禁問道，又補充了一句，“叔叔阿姨身體都好嗎？”

    “都好都好，他們現(xiàn)在成天遛彎種草，我回去看了一眼，過完初二就回來了?！?/br>
    初二？許苡仁看了一眼沙發(fā)旁邊黑漆漆的大家伙，難道這不是行李箱？是他看錯了？

    “這么著急回來干什么？”許苡仁問，“放幾天假？”

    “哎呀，按合同我現(xiàn)在還應該在境外搬磚呢，能摸魚回去看幾天已經(jīng)不錯了，再說只要回來想什么時候打電話、視頻都方便，過來一趟也就兩個小時的事，哪有那么多時間給我膩在家里兒女情長啊?！崩畛阶叩介T后在許苡仁外套口袋里摸了一圈，“哎，你手機呢，拿來我給你安上?！?/br>
    “這?！痹S苡仁換了個角度又看了一眼那黑漆漆的東西，這也不像過節(jié)送禮的包裝，實在想不出還能是什么，于是問，“這是行李箱？”

    李超越大手一拍，“對，行李箱?！?/br>
    他熱情地沿著邊緣比劃道：“大概是80x50x30的，你感受一下——清楚有清楚的看法，模糊有模糊的看法，你在看東西的時候根據(jù)數(shù)據(jù)結合想象，在腦內(nèi)補充看不清的部分，建立3dmax圖像，應該會好一點?！?/br>
    許苡仁冷漠地：“哦?！?/br>
    他看什么都像被水暈開墨跡的國畫，構建三維畫面什么的，大概是李超越自己才能完成的任務。

    李超越搗鼓了一會兒終于把手機卡插了進去：“開機密碼是什么？”

    許苡仁：“10個1?！?/br>
    “哦——嗯……開了開了，我看看還好不好用啊?！崩畛侥弥謾C翻騰一會兒，問，“這個周蕾是誰來著，是不是河邊那個？”

    “嗯？”許苡仁恍若隔世，差點沒想起來，“對?！?/br>
    李超越陰陽怪氣地哼哼：“喲，為什么給她名字后面加個草莓?。吭趺磩e人都沒有?。俊?/br>
    “……”許苡仁被他一問忽然心虛了一下，差點以為那符號是自己加上去的了，很快又反應過來，“她自己加的?！?/br>
    李超越半信半疑：“哦，是嗎。她怎么能拿你手機？”

    許苡仁說不出話——他回想起剛認識周蕾時的那個晚上。雖然是他回家看父母的時候順便把母親的學生送回去，但是就此留電話，還約好下次吃飯，一男一女這樣的舉動現(xiàn)在想來怎么說都覺得太輕佻曖昧了。

    原來自己也不過如此？

    李超越捧著手機：“我能不能也加個？”

    許苡仁沒料到他有此一問，像是想彌補什么似的說：“加吧，加一箱。”

    可惜就算他加了一箱草莓上去，自己也看不清了。

    “許哥？許哥？”許苡仁正出神，李超越連叫了幾聲，“你這不是還空了一間屋嗎？我方便在你這兒住兩天嗎？”

    “怎么了？”許苡仁懷疑剛才自責一會兒的功夫聽漏了什么，問，“你們公司安排的房子呢？”

    “那兒啊……有點冷，我不太想在那住?！崩畛街е嵛岬模澳阋遣环奖阋矝]事，我……就去別的地方住幾天，沒關系沒關系。”

    ……冷？

    現(xiàn)在市區(qū)的房子尤其是新建住宅，哪還有沒鋪暖氣的？就算暖氣跟他家一樣長期沒人住而暫停了，開通需要等初七初八工作人員上班繳費辦手續(xù)，那至少也有空調(diào)吧，沒空調(diào)還能臨時買個電暖氣呢，沒聽說過口袋里有錢還能活活凍著自己的。

    而且既然是單位安排的住宿，怎么可能這些條件都沒有呢？

    李超越跳槽前的月薪按研究所的水平他可以想象，但跳槽之后就不好估計了，以常識判斷應該是筆不小的數(shù)字，否則何以把這么多優(yōu)秀的各國精英齊聚一堂？如果真覺得冷住不慣，他大可以揣著錢去賓館酒店住幾天，五星的不提，三星四星還是住得起吧？一個大男人沒那么多講究，住個正規(guī)的快捷酒店也能對付幾天。

    許苡仁這次覺得自己魯迅的課文沒白學了，李超越肯定是遇上什么難事了。這個“冷”說得恐怕不是溫度。

    外派了百八十個人員，只有他自己被調(diào)回來，到底是這么多標記器需要維保還是其他原因？

    李超越是不是有什么事沒跟他說？

    許苡仁問：“你們公司的房子在哪？幾個人一間？”

    李超越：“在……香寶路金洲，單人單間。沒事，許哥，你這要是師母要來什么的，不方便就算了，我就問問?！?/br>
    香寶路金洲是市中區(qū)挨近聶氏集團的一個高檔小區(qū)，地段繁華寸土寸金，這樣地方的房子別說有沒有鋪暖氣了，恐怕你說冷，物業(yè)都能臨時給你端個爐子送來。

    許苡仁更加篤定他這個“冷”說的是黑暗的社會、涼薄的人際、不公平的待遇。

    雖說他們這些“技術崗”的工作，不像一般“業(yè)績崗”和“關系崗”那么勾心斗角劍拔弩張，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難免有些閑言碎語。

    難道是他這次外派工作沒完成好，回來被別人“對事”或“對人”地指指點點了？

    “你們公司其他人是不是說你什么了？”許苡仁問，“我還沒問你，為什么這次就你自己回來了？”

    李超越矢口否認：“當然不是了，沒有的事，你想什么呢。唉，不說這個了，你就當我沒說，咱出去吃飯吧？你拿水涮涮還是能吃的，我請客，走吧。”

    這家伙不知怎么的，今天防范心理特別高，任許苡仁三試四探，他都語焉不詳顧左右而言他。一餐飯吃下來，兩人各懷心思。許苡仁本就看不清，剛吃完就連吃得是什么菜都忘了。

    但他越是遮遮掩掩，許苡仁就越覺得他言之未盡。

    到了樓下，李超越拿他的鑰匙開樓門：“鑰匙齒是向左的，你要是帶門卡了，就朝小紅燈下面一點的地方刷一下。電梯你應該知道吧，一共三個紅點兒，上樓按中間的，下樓按最下面那個，18樓是從上往下數(shù)的第六排右邊的?！?/br>
    許苡仁剛想跟他說電梯按鈕上有盲文，就聽得身邊那人不知怎么又發(fā)感慨：“許哥，會好起來的?，F(xiàn)在可能……還不太好，但是以后都會好的，你說是吧？”

    他很少聽到李超越說這么脆弱自疑的話，簡直是可以載入史冊的幾次之一。

    他忽然有點后悔剛才沒一口答應下來借住的事，現(xiàn)在說是不是顯得像是幾經(jīng)權衡利弊之后才做的決定？和李超越一年來對他的悉心照拂相比，這簡直是忘恩負義。

    就算是一般病人出院，有的還要回頭寫封感謝信呢。

    這么合家團圓其樂融融的日子里，外面天寒地凍，他要讓他拉著箱子上哪去？

    男人的面子比住哪更重要，他都開口問了，自己卻猶豫這么久，對他來說應該是絕對不會想再提起的事了吧。

    許苡仁不知如何開口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