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爆發(fā)
兩人在那之后的一整天也沒再說過話,似乎一切都未嘗發(fā)生一般風平浪靜——但魏徠還是忍不住好奇的心思,在一些不被他人所覺察的空隙里,悄悄地看蒲青禾。大概是害怕蒲青禾出爾反爾,將她的事情當作笑料隨口說出。 那是她第一次沒有堅持假裝對任何人都不在乎,給予自己些許大膽的勇氣,去選擇在意班上的同學——即便那人沒有給她留下很好的印象,可不知怎的,她就是沒辦法用十之八九或更多的厭惡,去填滿蒲青禾給她的感覺。 她自己其實應該很清楚的,在那之后,對青禾現(xiàn)有的由她人連延而至的恨意之下,也許重新埋藏著的、即將破土而出的,是一種異常復雜的企盼,包含攀附、利用、嫉妒與少許的向往,或許還有別的更多。 兩人沒有過任何客套以上的交流、以及未嘗被其實質的欺辱過,所以對于亟待被拯救的魏徠,仍會抱有一些幻想和僥幸是難免的,只是不愿承認罷了。 這種想法在不久后得到落實。 文梁三中雖是公立的普高,但一切的規(guī)定都那么的散漫,對玩世不恭的人毫無約束性。 然而,這里的大多數(shù)學生都是這樣的人。故沒有硬性要求必須上的晚自修,只有很少很少的人在留守,而像魏徠這種好學生,也沒有待著——原因很簡單,一方面是為了避免減少再遭凌虐的可能性和她的不安全感,而另一個更重要的,便是她舅舅的強逼:為了照顧店里的生意。 畢竟燒烤店的高峰營業(yè)時間剛好是她們放學以后,唯利是圖的商人,豈但會放過身邊一個很好的免費勞動力呢? 從很早之前就那樣了,除了她在初三快畢業(yè)的幾個月里,央求著才被勉強同意不做,盡管她后來考的成績也比平常更超常發(fā)揮也是無用功;最后填志愿,還是在幾方的壓力下,留在了本校,便觸發(fā)了這種痛苦生活的開關。 出了學校,走過一條幾百米延伸向外的坑坑洼洼的窄小公路后到了城里,即是與校區(qū)迥乎不同的景象——靜即單純是人少的靜,因為大家?guī)缀醵疾患s而同在午夜以后才陸續(xù)出門;放學后多了學生的吵嚷,也仍然對于長久籠罩整座城市的壓抑無濟于事。 街上的人無論吸煙、喝酒、看手機、騎車駕車,眼里普遍充滿迷惘冷漠,渾渾噩噩,對一切都不甚關心;空氣很難聞,冷中裹著一股潮臭的是陰雨天;等短暫放晴,空氣便像凝固住,只剩下悶熱、汗水與腐爛物氣息混雜的古怪味道;陽光很少,天色向來都暗沉沉的如同陰霾密布。這便是文梁的春天:陰濕、無情、糜爛且枯燥。 文梁這座頹敗而失去生機的小城,仿佛住滿的,也是無數(shù)失落的靈魂。 魏徠也是其一。 除了眼前的遭遇,她沒有任何別的想法,比如未來到底會如何。想法的核心總是解決燃眉之息,所以她只想著能有美好的未來就好了。那屬于魏徠的美好未來該是怎樣?連她自己也不明白,更別說他人。 燒烤店離學校要經(jīng)過一座立交橋,走路來回一趟大概用時半小時。沒人去接送她,平時為了省錢,魏徠幾乎也都是走路去的,可今天的她實在沒有太多力氣走回去,于是破天荒地想去趕公交。 在去公交站前,魏徠把書包里塞的外套拿出來穿上、拉好,然后努力地把校褲上的腳印和灰塵給拍干凈,還試著挫了挫帆布鞋上的。雖然沒什么意義,可她多少還是想在公交車上的陌生人前,留存下她作為人的僅剩的一點體面和自尊。 等她把手都拍紅拍腫了,那些印記還是原封不動的貼在她身上,讓她更崩潰了,哀莫大于心死。 老人談天常說人的日子該是越過越紅火,但魏徠想,自己的生活恐怕只是一隅貧瘠洼地罷,所以連個火星子之類的都沒有,更別說發(fā)軔其他美好的事物了。 為什么她的身上會背負著這些呢? 魏徠努力將身上的疼痛自我消化的同時,又暗自哂笑著愚蠢的自己。她想,她真是把一些話說早了,或者說是本末倒置——歸根結底,是自己想的太多,想要的太多,可當幸運降臨時,眼看著東西觸手可及了,卻還是由于不自信而往外推開,繼續(xù)猶豫和徘徊。她的過于患得患失,以致一直悲劇重演。 而現(xiàn)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她回家后需要面對的,也許是來自舅母兩人的又一陣沒完沒了的風暴呼嘯。無非又是說些女孩子就不該讀書之類的,盡整些幺蛾子出來。她懶得聽這些,便僥幸想著李剛只是在威脅她之類的,不想再告訴母親。 她極慢地拖著疲憊的身子走在路上,但凡再快一些就會把傷扯得更痛,腳像灌了鉛一樣,沉重得寸步難移。 而這時,一陣吵吵嚷嚷的打鬧聲從耳邊掠過,很熟稔的,魏徠抬頭便見她所謂的親生弟弟——魏馳,正和他的一堆狐朋狗友們勾肩搭背地朝遠處走,估摸著又是去網(wǎng)吧。即便兩人長相相似,但卻相形見絀。對方有無比的自信,同她的一副陰郁萎靡似是將枯死的草般形成鮮明反差。 說起來她弟弟和她差不了幾歲,卻從來沒有被任何人要求過這些,說好好上學就行了。可她弟弟上的叫學嗎?成績總倒數(shù)不說,還打架斗毆、不學無術、抽煙紋身——這便是美名中的“男子氣”嗎?小小年紀就混混似的,簡直爛泥扶不上墻;和舅舅家的那個孩子,像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他幾年前死在了一次群架里,而今估計將魏馳真視作了親生骨rou對待。她覺得她弟弟也早晚是這樣的下場,而且再好不過。 姐弟倆一點也不熟,相處模式總也不啻如陌生人一樣,更確切的,不如說是仇人——魏徠已經(jīng)記不清楚魏馳犯事后,有多少次是讓她擦屁股或者背黑鍋了,還對她常常出言不遜,說些不知道從哪里學來的臟話,這樣也沒人管他。所以她以為魏馳不會去談論她的。 可事實也還是那樣嗎? 那幾人還是從人群里注意到了她,指著她,臉上掛起惡意而貌如另有所圖的笑:“喲,馳哥,那不是你姐嗎?不上去打個招呼?” 魏馳聞聲撇了一眼,笑立馬收斂下去,啐了口唾沫不屑地說:“哥你少來,你到底想干啥我還不明白嗎?我姐就算了吧,那種書呆子跟白癡似的…怕到時你都給她按到床上去了,她還不知道這是干嘛呢!走走走,打游戲打游戲?!?/br> “啊?咳…馳哥,之前不是聽你說還有個姐嗎?看你和你這個姐都長得不錯,恐怕那位也差不到哪里去吧?怎么不給哥們再介紹介紹…還是不是好兄弟了?” “早死了。咋的,你想搞人鬼情未了還是冥婚?” 幾人聞言嘻嘻哈哈幾聲就不再談論這些,而變成了有關游戲之類的事情,接著飛快地消失在了轉角。 魏徠不是聾子,就算想刻意不去聽,也仍無法阻止這些難聽話的魚貫而入。但她沒有辦法,只是忍不住蹙眉連連,并不多講論什么,好像也更傷心了。 她都差點忘了,忘了她確乎還有個jiejie的事實——魏秋雨,那個世上曾唯一對她好的親人,自從走失后便音信全無,生死未卜,故大家毫不抱希望地都說她是死了。而魏徠卻始終不愿相信她的jiejie確是死了,那么不如騙自己說她從來沒有這個jiejie。 她經(jīng)常想,如果自己選擇不辭而別的話,是否也能夠輕易的被當作死了看待,然后擺脫控制?或者說,難道真的只能自我了斷嗎? 不,她還不能死——至少在取得jiejie的真正消息前,她還是忍不住想念著jiejie——魏秋雨真的死了的話,那她的世界,也是真的崩壞到死了也無所謂了。 周圍親人的心頭rou都是魏馳。比起所謂雖調(diào)皮搗蛋、不學無術,但能傳宗接代因而潛力無限的男孩,她魏徠和魏秋雨算得個什么角色阿。假使自己不聰明的話,恐怕這學是鐵定上不了幾年的,早早就要外出打工,給她弟弟當備用血包吸。 想到這,魏徠神色更陰沉了,她把拳頭捏緊到骨節(jié)發(fā)白,指甲也差點戳進了rou里。 她早晚要擺脫這個該死的家庭。 公交車到來的鳴笛聲使魏徠回過神來,而在她準備上車的前一秒,一陣凜冽的、又似乎帶些甜味的香風從鼻尖擦過。聞起來是一種很特別的烏龍茶香,重新帶去了她的注意力。 她總覺得有些熟悉,盡管那時雨水的浸潤使香氣略有淡散,可她還是深刻地記住了那個味道——回眸一瞥,蒲青禾正推著自行車從她的左近經(jīng)過,戴著有線耳機,旁若無人地走著;而周圍,還有更多像她這般情不自禁地為青禾而留神駐足片刻的路人。 漂亮的人很多,但為什么蒲青禾會這么受歡迎呢?她這下終于恍然——蒲青禾正如她的名字一樣,是一株蓊郁蔥蘢的禾苗,故的給人的印象向來是自內(nèi)而外在散發(fā)著綿延且勃發(fā)的生機,是和這里的所有人都不一樣的,而她也確是不屬于這里。 蒲青禾是同文梁并行不悖的另一個明媚春天。 那自己呢?也許只是季節(jié)里繁冗又可恨的最普通不過的稗草,而望夏即零。 魏徠忽而就更疑惑了,疑惑為什么這樣深受眾星捧月的人會說喜歡自己。即使是女孩,她明明也有那么那么多別的選擇——比她更好的選擇。簡直是咄咄怪事。 接著,她的心底便突地升起愧疚、雖更多的是委屈而想要傾訴的滋味,那種陌生的情緒,猶如打心底里將對方視作了真心朋友似的。 可明明,她們現(xiàn)在什么也不是。 她迅速地意識到自己和對方的距離,自卑心的發(fā)作將魏徠整個的禁錮在原地,緊抿著唇,捏著書包肩帶,再次盯著鞋子不知所措起來。 余光瞥見著青禾的身影也快要消失,她的心臟狂跳起來,在最后關頭,做出了一個令清醒的自己難以接受的舉措——與此同時,她被人惡意絆倒在地,緊接著又是一道刺耳的嘲笑聲。 這讓魏徠一面羞愧難當,一面躁動的情緒便頃刻間愈加難以平靜;而在抬眸去看那人時,又更復雜起來。 過往的一切苦楚旋即化作滔天的怒火,在心中翻騰得魏徠很難受,也使她意識模糊——她覺得她快要喪失完全理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