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中雨下得很大，噼里啪啦地砸向人間，沖刷走尋城蘊積了整個盛夏的熱氣。

    城市里霓虹閃爍，隔著車窗被模糊成五顏六色的圓點。

    黑色轎車來回?fù)]動著雨刷，找了個空車位停下。

    副駕駛座的少女闔著眸子，懶懶散散地靠著座椅后背，耳朵里還塞著白色的耳機。

    頭頂?shù)能噧?nèi)燈被打開，暖色光照在眼皮上，江窈慢悠悠地睜開眼，眼底滿是nongnong的疲倦意。

    駕駛座的女人解開安全帶，從儲納箱里拿出兩把傘，其中一把放到少女的腿上，啟唇：“到了?！?/br>
    江窈盯著自己的淺棕色格子百褶裙看了約莫有三秒鐘，渙散的瞳孔才稍微有了點聚焦，很淡地應(yīng)了一聲“嗯”。

    她打開手機看了眼屏幕，時間顯示晚上八點。

    江窈單肩背起空蕩蕩的黑色書包，打開車門。裸露在外的皮膚觸及到帶著濕意的冰冷空氣，混沌的腦子頓時清醒了不少。

    有雨珠落在肩頭，她輕“嘖”一聲，撐開手里的荷葉邊花傘。

    不遠(yuǎn)處的紅綠燈路口車流量巨大，各色車輛停在夜幕下的雨中，長龍還在向后不斷延伸著。

    江窈在路邊站定，隔著一條馬路看對面被墨綠色樹蔭覆蓋滿的偌大校園。

    校門右側(cè)的石壁上，刻著用紅色油漆噴成的“尋城臨啟中學(xué)”六個大字。

    臨啟中學(xué)。

    尋城里最頂尖的兩所公立學(xué)校之一。理科一本率常年百分之百，與東城區(qū)的恒川中學(xué)并列第一，不少尋城學(xué)子擠破了頭都想進(jìn)的學(xué)校。

    算起來，今天已經(jīng)是臨啟中學(xué)新生軍訓(xùn)的第四天。

    江窈作為臨啟中學(xué)最新一屆的高一新生，在軍訓(xùn)的前一天晚上發(fā)高燒體溫直達(dá)四十一度五，而且還有不斷上升的趨勢。

    被江母送到醫(yī)院去后，江窈整個人的腦子都被燒得昏昏沉沉的。

    躺在病床上，閃著銀光的針尖被護(hù)士刺進(jìn)手背上的血管里。

    恍惚間，她聽見醫(yī)生說需要掛足五天的水。

    因此缺席漫長且難熬的軍訓(xùn)。

    半個小時前剛在醫(yī)院里拆下輸液針頭，江母便帶著她火急火燎地來新學(xué)校報道。

    站在校門口，韓苑撥通班主任的電話，說自己已經(jīng)帶著女兒到校門口了。

    大概是怕兩人不認(rèn)識路，屏幕另一端的人讓兩人站在原地等幾分鐘，他馬上就到。

    電話掛斷，韓苑把手機握在手心里，絮絮叨叨地說著讓江窈進(jìn)入高中要好好學(xué)習(xí)不要分心的話。

    聲音混著身旁的雨聲傳進(jìn)江窈的耳朵里，她只懶懶地耷拉著眼皮，時不時應(yīng)一句嗯。

    過了約有三分鐘，學(xué)校里迎面走來的中年男人撐著把墨藍(lán)色的雨傘，身著灰色的體恤和長褲，頭發(fā)剪的很短，看得出已經(jīng)花白了不少，江窈目測他的年齡在四十歲左右。

    門衛(wèi)將校門打開，張澤濤快步走到兩人面前，韓苑局促地笑了笑，率先朝他說：“張老師好?！?/br>
    江窈頷首，斂著睫毛跟著問好：“張老師好?！?/br>
    “你好你好?！睆垵蓾噶酥赋ㄩ_著的校門，“先進(jìn)去吧，邊走邊說?！?/br>
    走進(jìn)學(xué)校里，門衛(wèi)大叔又將校門重新關(guān)上，江窈聽見從不遠(yuǎn)處的建筑物里傳來的音樂聲響。

    她之前看過一眼軍訓(xùn)安排表，今晚大概就是迎新晚會了。

    韓苑走在張澤濤身邊，臉上掛著抱歉的笑，客套著說：“張老師，我們家江窈從小身體就不大好，開學(xué)第一周就給您添麻煩了，真是不好意思?！?/br>
    中年男人不在意地擺了擺手，眉宇間滿是和藹的氣息：“這哪算得上什么麻煩。不過女孩子以后一定要多注意鍛煉身體，有了身體才能有一切嘛。免得以后老了落得一身的病根，那才叫麻煩?！?/br>
    “張老師說得對，以后我們做家長的一定多注意孩子這方面的問題?！?/br>
    韓苑笑著，偏頭看了眼眉眼寡淡的江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她皺了皺眉頭：“張老師啊，我們家女兒從小到大性格都不好，一點都不懂事，做什么都太偏激太硬了點，以后還請您多教她關(guān)于做人方面的事情，早點改掉她一身的壞毛病?！?/br>
    韓苑說完這句話，江窈抬了下眼皮。

    也只不過是一瞬間的事，隨后，她再次漫不經(jīng)心地垂下眼，平靜地像是母親口中責(zé)罵的人不是她。

    張澤濤眼里卻滿是嚴(yán)肅認(rèn)真的神情，說道：“話可不能這樣說。”

    “做家長的，哪能這樣說自家孩子呢。孩子是你懷胎十月生下來的，如果你都不去欣賞她，那還有誰能欣賞她呢。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性格，不能只從片面來定義?！?/br>
    語畢，韓苑的臉色變了變，倉促地笑笑：“張老師說的是?！?/br>
    一路無言，張澤濤帶著兩人走上了教學(xué)樓的五樓。

    張澤濤拿出鑰匙打開辦公室的門，走到座位前，拉開抽屜從里面拿出一張卡遞到江窈手里：“這是你的校園卡，收好。”

    “謝謝老師。”江窈的眼睫低俯，接過校園卡，握在手里。

    “那張老師，沒什么事的話我就先走了?！表n苑回頭看了眼江窈，很小幅度地朝張澤濤笑了下，說道：“江窈就拜托您了，有什么問題隨時給我打電話?！?/br>
    “好。”張澤濤笑道，“慢走?！?/br>
    韓苑轉(zhuǎn)過身子，走到江窈的身邊時，頓住腳步。

    女人臉上的神情頗為復(fù)雜。

    她抿著薄唇，輕輕拍了拍江窈垂在身側(cè)的手，隨后才快步走出辦公室。

    江窈從始至終都低垂著眉眼，臉上的表情淡漠到波瀾不驚。

    待高跟鞋聲漸漸消失，張澤濤才起身，看向江窈，面色和善：“今天晚上是迎新晚會，班上的同學(xué)現(xiàn)在都在那邊，我?guī)闳タ纯?，很精彩的?！?/br>
    江窈沒抬頭，很淺地嗯了一聲。

    張澤濤起身，關(guān)上辦公室的門。

    江窈踩著姜黃色的帆布鞋，安靜地跟在他的身后。

    禮堂里氣氛高漲，有女生一襲黑衣，站在舞臺上唱著一首大家熟知的搖滾英文歌，底下不時爆發(fā)出呼喊聲。

    觀眾席的燈被關(guān)掉了，只剩下舞臺上五顏六色的燈光，聚集在舞臺表演者的身上，在黑暗里顯得尤為矚目。

    每個班的座位都劃定了區(qū)域，張澤濤帶著江窈一同坐到一班觀眾席最右側(cè)空著的位置上，有同學(xué)聽到動靜往這邊望過來。

    黑暗里視力本就比平常低一些，加上江窈長發(fā)披肩擋住了半張側(cè)臉，大家都不怎么看得清她的長相。

    但由于這是個新來的同學(xué)，許多人面色都挺激動，壓低了聲音與周圍的人議論著什么。

    江窈全當(dāng)聽不見。

    背靠著座椅，她百無聊賴地盯著舞臺。

    無非是些歌唱跳舞類節(jié)目，穿插著笑點尷尬的小品和相聲。

    看了一會兒，她偏過頭問坐在她旁邊玩手機的張澤濤：“張老師，食堂現(xiàn)在還開著嗎？”

    “怎么了，餓了嗎？”張澤濤轉(zhuǎn)頭，問她。

    江窈垂眸，目光落在自己的裙擺上：“嗯。”

    輸液期間韓苑給她帶的飯菜口味都很清淡，她向來挑食，偏愛辛辣食物，吃不慣那些東西。

    偏偏韓苑今晚給她帶的是她最不喜歡山藥湯，只喝了兩口江窈就沒了胃口，現(xiàn)在胃倒是開始痛了。

    加上她對這個迎新晚會實在是沒什么興趣，巨大的音樂聲鬧得她頭疼，還不如出去走走。

    張澤濤看了眼手機屏幕上的時間，“食堂現(xiàn)在應(yīng)該沒飯了，去超市買點東西行嗎？”

    江窈說：“嗯。”

    “超市在食堂旁邊，出禮堂往右走，第一個路口那個就是了?！?/br>
    “好?！苯旱懒寺曋x謝，記下張澤濤說的路線，起身走出禮堂。

    學(xué)校里的超市挺大，連接著食堂，出來的時候還要經(jīng)過一個大廳，里面擺著一些餐桌，供食堂關(guān)閉后的同學(xué)在超市買好食物后用餐。

    將傘放到門口的傘簍里，江窈走進(jìn)去。

    此時的超市里沒幾個人，有阿姨坐在收銀臺前閑聊，時不時的一些笑聲才讓這里顯得不算太空蕩。

    站在擺著泡面的貨架前，她認(rèn)真地思考著該吃哪種口味才好。

    糾結(jié)了大概有兩分鐘，她蹲下身子，準(zhǔn)備去拿最下面這排貨架上的口味。

    還沒來得及碰到泡面盒子，身側(cè)灑下一片陰影，一只骨節(jié)分明的手出現(xiàn)在視野里，將她準(zhǔn)備去拿的那一盒，往后推了推。

    同時，少年嗓音微沉，在她的耳畔低低響起。

    清冷地像是黑夜邊陲的那顆寒星，隔絕了人間的煙火，帶著寒意隱匿在夜幕中。極具辨識度。

    ——“你胃不好，少吃點這些。”

    是她再熟悉不過的聲音。

    江窈的大腦卡機了那么一瞬間。

    她迅速回過頭，撞入那雙漆黑深邃的眼睛。

    眼瞳里倒映著她的身影。

    少年穿著簡單的白色衛(wèi)衣和黑色外套，黑色長褲包裹住他修長的腿部。

    他彎著腰，和蹲在地上的少女對視。

    江窈在看到沈繹的那一秒水靈靈的杏眼里閃過一絲錯愕，隨后彎起淡淡的弧度，跟他打招呼道：“好久不見呀?！?/br>
    她臉上掛著笑，乖巧又有禮貌地喊他：“沈?qū)W長。”

    沈繹沒回答，沉默地收回自己的手，直起腰身。

    他低下頭，薄薄的雙眼皮下睫毛濃密，看著她的臉，說：“吃點其他的?！?/br>
    江窈眨巴眨巴眼睛，起身。

    另一面就是擺著面包的貨架，她隨手抓起一袋紅豆吐司，在沈繹眼前晃了晃，問：“這個？”

    沈繹嗯了一聲，從她手里接過那袋吐司，又又走到另一列貨架旁拿了一袋奶油泡芙和一盒草莓味的牛奶。

    粉色的包裝，還挺少女心。

    江窈安安靜靜地跟在他身后，等他結(jié)了賬一起走出超市。

    兩人在大廳角落的餐桌旁面對面坐下，沈繹把手里的吐司泡芙和牛奶都放到江窈面前。

    她故作驚訝明知故問：“這些都是給我買的嗎？”

    “嗯。”

    聽到沈繹的回答，江窈心滿意足地撕開吸管的塑料包裝，插進(jìn)牛奶里喝了一口，甜膩的味道瞬間充斥了整個口腔。

    牛奶滑過喉嚨，她抬眸，便對上少年的視線。

    他在看她。

    江窈感覺自己的心臟猛然跳動了一下。

    上次見到沈繹，還是去年初中畢業(yè)的那一天。

    光線昏暗的實驗樓走廊，她笑靨如花，踮起腳抱住少年勁瘦的腰，在他耳邊輕聲低語。

    爾后，她松手跑開，跑得遠(yuǎn)遠(yuǎn)的才回頭看了他一眼。

    眉眼飛揚，笑得像月光下茂密叢林里那只魅惑眾生的狐貍。

    就再也沒見面。

    時隔一年。

    沈繹好像變了，又好像沒變。

    皮膚白皙，五官精致。細(xì)碎的墨發(fā)下，沉默的眼睛里住著一汪深淵。

    依舊是記憶里那個安靜清冷的少年。

    江窈斂了笑，垂下眼，把牛奶放到桌上去撕吐司的包裝，聲音有點悶：“你還記得我喜歡吃什么啊?！?/br>
    封口用標(biāo)簽貼的很緊，她用力去撕，沒撕開。

    只得把袋子放回桌上，去拿那盒泡芙。

    沈繹拿過吐司包裝袋，輕而易舉地撕開。

    江窈看著他的動作。

    沈繹抬眸，碎發(fā)的陰影下，睫毛濃密，漆黑的眸子深不見底，寂然地注視著她。

    坐在窗邊，窗戶沒關(guān)嚴(yán)，有夜風(fēng)帶著涼意勾起江窈耳邊的碎發(fā)。

    沈繹把吐司推到她的面前，垂眸。

    他的聲音很低，平靜到無波無瀾，卻莫名讓人想到黑暗里陡然燃起的那一團(tuán)無名暗火，跳動在光影里。

    他說：“記得?！?/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