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節(jié)
雙方皆大歡喜。 第二天一早,商隊栽滿貨物,緩緩啟程。負責人在東??h的春風里哼著小曲,做著大賺特賺的美夢,自覺人生十分成功,至少比那窘迫到來買其他人身份的小歹徒要成功。 同一時間,中州與交州交界處,也有人含著口哨、吹著小調。他正走到一處驛站,左手抱著只鴨子,右手牽著一只毛色蒼藍發(fā)亮、有大半人高的大狗。 “左牽黃呀么右擎蒼~黃色的是鴨子,蒼青的才是狗~” 出門給馬喂草料的伙計,愣愣地看著那古怪的人走近。 “你是什么身份?要住店?這是官家驛站,你可有路引和證明文書?”伙計心生警惕,又有些害怕。他暗自估計了一下,覺得自己約莫是打不過那人的大狗的。 “我不住店,住不起哩?!睂Ψ接押玫匦Φ?,“我聽人說,去城里能掙大錢哩,就從山里出來了。走了幾天幾夜,才到這里來。小哥,你說我能跟誰干活掙錢?” 一口擺脫不了的土腔,聽著就是個鄉(xiāng)下人。驛站伙計心下微松,又有些身為“官家伙計”的得意之情,便揮揮手,趾高氣揚道:“沒有沒有,趕緊走!官家驛站是什么地方,庶民也敢靠近?” 對方一臉無辜:“我有一把子力氣哩。小哥……” “去去去!” “大清早的,吵什么?” 一個明顯是女扮男裝的小丫鬟,不大高興地從驛站里鉆出來,呵斥道?;镉嫷臍庋骖D時矮了一截:雖然這小丫頭穿得不如何,主家想來最多是個小官,可也不是他能得罪的。 “不是我,是這鄉(xiāng)下庶民……”伙計試圖分辯。 “什么鄉(xiāng)下庶民,你便多高貴么?”小丫鬟瞪他一眼,又去看那年輕人。待看清他懷里的兩只毛茸茸,她眼睛就亮了起來,也不怕大狗的威風,反而有些驚喜:“多漂亮的狗!” 年輕人趁機推銷自己:“小郎君,你們要雇護衛(wèi)嗎?我有一把子力氣,什么都能干哩。” 女扮男裝的小丫鬟仔細盯了他幾眼,忽地想到了什么,扔下一句“你等著”,便匆匆返回驛站。 伙計目瞪口呆:難道這鄉(xiāng)下庶民還真撞上運氣了? 不久,那小丫鬟陪著另兩人出來了。其中一人是年約四十、花白絡腮胡的男子,配著刀,身材孔武有力,似是護衛(wèi)一流。另一人顯然也是個女扮男裝的姑娘,年紀約莫二十歲,身姿、容貌都有些纖弱,眉目間卻很有點剛毅之態(tài)。 “你要找活干?”她聲音干脆,“路引給我瞧瞧?!?/br> 年輕人憨厚得很,乖乖把路引遞上,自己和兩只寵物在邊上候著。 女郎瞧了幾眼,又拿給身邊護衛(wèi)掌了掌眼。后者仔細瞧了,對她一點頭。 女郎才說:“我需要有個人充當臨時護衛(wèi),送我去平京。你如果能勝任,到了平京后,讓你看家護院一段時間也不成問題?!?/br> 年輕人問:“能賺大錢嗎?我去平京,是要賺錢的?!?/br> 護衛(wèi)頓時面露鄙夷,那女郎卻神色不變,說:“送我去平京,十兩銀。至于今后,你先證明了自己的能力,再來談?!?/br> “哦,懂了。那我怎么證明?”年輕人抓抓后腦勺,傻乎乎的。 女郎看向護衛(wèi):“勇叔?!?/br> “交給我。”中年護衛(wèi)一點頭,上前喝道,“小子,接好了!” 雷霆一掌襲來! 年輕人有些手忙腳亂地伸手去擋,拳頭甫一接觸,便讓他漲紅了臉。他單手吃力,不得不丟了手里的鴨子,雙手一起用力,全力抵擋這一擊。 驛站里陸續(xù)有人探頭看熱鬧,見狀議論紛紛: “那年長的好大力氣,真是武藝高強!不知道主家什么來頭?!?/br> “年輕的也不差吧?接得勉強了些,下盤卻穩(wěn)得很?!?/br> 不一會兒,勇叔收了掌,眼中露出一絲欣賞,又對女郎點點頭。 女郎這才露出一絲笑容,將路引還給年輕人。 “你進來,我同你寫一份雇傭契約。你叫許云留?這像個讀書人名字。” 年輕人聞言黯然:“我爹是讀書人哩,但我還沒出生,他就沒了。娘也沒了,家里就我一個……沒錢讀書哩,只能多賺錢,不然連鴨子和狗子都養(yǎng)不起哩?!?/br> 女郎有些同情,又忍不住打量了幾眼兩只寵物。剛才開始,這一鴨一狗都不曾開口,安靜得很,見了打斗場面也不怕,乖巧鎮(zhèn)定,不類凡物。 “你這寵物叫什么?”她問。 “他們不是寵物,是我的友人哩?!蹦贻p人高高興興回答,“這是達達,這是減減,他們都很乖,不給你添麻煩哩?!?/br> * 女郎名叫趙冰嬋,那小丫鬟叫冬槿,護衛(wèi)叫趙勇。 趙家本是交州地方上一個小家族,在世家譜上也有名姓。雖然只是個九品家族,卻能稱衣食無憂。 這樣悠閑的生活,卻在不久前傾塌了。 趙冰嬋的父親是這一代的嫡枝獨苗,因為身體不好,也并未被舉薦為官,只在鄉(xiāng)里當個富貴閑人。但一年前,趙父病逝,趙母性子軟弱,竟由得旁支得了宗老默許,占了家產、將他們趕到別莊居住。 趙冰嬋沒有兄弟姐妹,只帶著冬槿和母親相依為命,還有一個忠心于趙父的世仆趙勇幫襯著他們。 誰想時間一久,鄉(xiāng)里就傳出風言風語,說趙勇一個大男人,照看著幾個弱弱質女流,指不定會出什么丑聞。 趙冰嬋本就氣不過家產被奪,想要報官,卻被趙母哭哭啼啼地攔著。一日,旁人上門非說他們藏了什么寶貝,爭執(zhí)之中,竟然推了趙母一把。趙母后腦勺磕到門檻,當場就沒了。 趙冰嬋哭得眼睛都要瞎了,還想去縣衙擊鼓告狀,卻陰差陽錯得知,縣令收了那些人好處,根本與他們是一伙的,怎么會幫她這個孤女? 她思來想去,想起來自己幼時,祖父母曾為她商定一門親事,定的是交州大族衛(wèi)家旁支的子弟,行六,稱衛(wèi)六郎,現在隨父居住平京,本人也年少有為,已被舉薦為官,在中樞任職。 她孤注一擲,帶上庚帖、信物,就踏上了往平京尋未婚夫的旅途。 “……我現在落魄至極,那衛(wèi)六郎卻年少得意,與我如云泥之別。我也不盼著他家認下這門親,只要肯以退親為條件,幫我報了仇、奪回家產,便足夠?!?/br> 路途中,趙冰嬋曾與冬槿低語未來打算,言辭里有感傷,更多卻是干脆果決。 和他們臨時同路的年輕人抱著柴火從后面走來,又蹲在篝火旁,手腳麻利地烤著rou食,臉上一直帶著憨憨的笑。冬槿偷瞧了他好幾眼,也不確定他到底是聽到自己和女郎的對話,還是沒聽到。 這是他們遇見年輕人的第三天,地點是中州境內某個野外。 一行人為了安全,本來是雇了馬車走官道,一路上棲息驛站。但這一晚,由于消息不夠靈通,他們不知道此處驛站被撤,一時前不著村后不著店,落入了窘境。 幸好年輕人頗為精通野外生活之技巧,熟練地帶他們安營扎寨,又在四邊圍起臨時柵欄,撒了能驅趕妖獸的藥粉,暫時圈出一個安全之所。 火堆燃燒出溫暖的光芒。 年輕人的狗和鴨子乖乖待在火堆旁,半點不怕火,還一臉垂涎欲滴。 冬槿忍不住偷偷對趙冰嬋說:“女郎,你瞧他的寵物……會不會,會不會是妖獸呀?” 她被自己嚇得抖了抖。 趙冰嬋神色鎮(zhèn)定,低聲道:“妖獸兇惡,斷沒有被人馴服的道理。興許有一絲妖族的血脈,也未可知……” 她若有所思地看著年輕人,心中的思量轉來轉去。 勇叔坐在他們之間,將年輕人和兩個姑娘隔開。他看著有四十,實際年紀不過三十,性格耿直忠厚,認定了趙冰嬋做主家,便處處為她著想。 “許云留,”他甕聲甕氣地說,“你小子身手不錯。” 今天的晚餐都是年輕人捕獲的。 “是減減的功勞,他鼻子很靈哩?!蹦贻p人笑瞇瞇的臉有一種莫名的親和力,“勇叔,你們去平京是做生意嗎?能賺得多少錢哩?” 勇叔瞪他:“不許打聽主家的事?!?/br> 年輕人也沒什么惱怒,嘿嘿笑幾聲:“我就問問,勇叔……聽說平京里有仙人哩。你說當仙人有沒有錢,我能不能當仙人哩?” “仙人?那是修士,是修仙者!”冬槿性格活潑,忍不住插嘴,有些神氣地擺弄自己的知識,“平京可是赫赫有名的‘上仙京’,當然有許多修士了。蒼梧書院就是為了培養(yǎng)修士開辦的,聽聞這一月就會招生,不分平民和世家子呢?!?/br> 她這一說,連趙冰嬋和勇叔都有些意外,問她從哪兒打聽到的。 “路上我聽其他人說的。女……郎君還訓我太多話,可真的能打聽到很多事呢!”冬槿笑嘻嘻地說。 年輕人高興起來:“蒼梧書院?修士?太好了,我要去。” “你?你有靈根么?”冬槿驚訝極了。 “???還要有靈根?不曉得哩,讓他們當場給我瞧瞧行不行?”年輕人傻傻地問。 冬槿撲哧一笑:“原來是個什么都不懂的傻子!” “冬槿?!壁w冰嬋看她一眼,后者連忙低頭。 “云留,要成為修士,首先需要有靈根。你若真有心,到時不妨去看看?!壁w冰嬋淡淡道。 她還要再說什么。 火光搖曳中,年輕人微黃的、平凡的面容,卻忽然淡下了笑容。他原本那憨厚的、傻乎乎的笑褪去了,不大不小的眼睛里倏然亮起一抹銳利的光。 然而這銳利的表情只出現了一瞬間,快得幾乎讓趙冰嬋以為自己是出現了幻覺。 她心中一動。 卻沒有更多時間思考。 她只看見年輕人抽出了刀,而他身邊匍匐的大狗站了起來,黃色的鴨子也放下了啃到一半的兔子腿。 “呀……深夜郊外,果然有驚喜等著我們?!?/br> 一個縹緲的、不男不女的聲音傳來。 趙冰嬋和冬槿還沒反應過來怎么回事,就見勇叔面色大變,合身撲上來,將她們護在背后。 年輕人卻轉了個身,面對前方的黑暗。 此間鄰近官道,不該有妖獸。 來的也的確不是妖獸。 而是黑暗中亮起的一抹白蓮虛影。 這個標志過于臭名昭著,連趙冰嬋這樣的普通人都能一眼認出。 “白蓮會……白蓮會的妖人!” 勇叔護著她們,渾身肌rou緊繃。透過這個高大的背影,趙冰嬋看見年輕人高瘦的影子,還有他那兩只寵物。 一個漆黑衣袍、戴著蒼白面具的人,從黑暗中顯露身形。 他身邊還簇擁著三匹妖狼,每一只都有一人多高。皮毛凌亂,血口尖牙,滴答著混合了血跡的口涎。 來人輕輕地笑著,聲音飄忽如鬼魅:“正好我的寶貝兒們都還沒吃飽,現在就夠了?!?/br> 空氣極度安靜。 因為有一股極度的壓力盤旋在四周。 “修……修士……”勇叔聲音干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