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節(jié)
謝蘊昭站在臺階上, 朝皇城的方向望去。 朱紅的城墻和暗紅的塔樓,佇立在一片素雅的建筑群里,被強烈的陽光賦予了濃郁的色彩, 也阻擋了她的視線。 皇城將上京區(qū)分隔為了上東京、上西京。衛(wèi)家所在的上東京雖也是富貴人家, 但上西京才是真正的豪族所在。 就在她看不見的皇城的另一側, 以朱衣巷為中心,北邊是王氏宅邸, 南邊是謝氏宅邸。無數(shù)年來皇朝更替, 世家卻堅如磐石, 王謝則是世家中的世家,是最頂級的貴族。 近百年來, 王家式微, 謝家占據(jù)上風。 就在皇城的另一邊。 從上東京到上西京, 要么直穿皇城,要么只能從朱雀大道繞路。由于陣法的存在, 謝蘊昭也很難悄悄御劍飛行。她有些懷疑, 一旦自己御劍橫空,就會被平京城中隱藏的高階修士擊殺。 如果不動用修士的力量,只憑借rou身武技…… “云留?” 謝蘊昭低下目光。 趙家三人已經(jīng)走下臺階, 正疑惑她為何停留原地。 她心中暗嘆:如果現(xiàn)在就去上西京,會連累趙冰嬋他們吧。 “沒事?!敝x蘊昭按捺思緒,輕快走下臺階,“郎君, 接下來你是要去客棧投宿,還是去看看屋宅租賃哩?” “既然今后我要長居平京, 不如早早賃一處房屋?!壁w冰嬋已經(jīng)想好,纖柔的面容露出一絲疲色, 很快卻又被堅毅所取代,“先住下來,之后再做打算。云留,你同我們一起?” 她聲音里又多了幾分慎重。剛才在衛(wèi)府中,她再度認識到了年輕人的身手和膽氣,這使她隱隱意識到:修士不僅不畏懼白蓮會和妖獸,也對世人敬若神明的世家殊無敬意。 謝蘊昭回頭看了一眼衛(wèi)府大門,再對趙家三人微微一笑:“自然?!?/br> 離開衣冠巷,重新回到朱雀大道。守崗的將領若有所思地瞧了趙冰嬋幾眼,并不多話,甚至笑了笑,和氣地把武器還給了他們。 他還指點說:“若想租賃房屋,中京區(qū)最好。許多世家旁支、商人、小官都住在中京,治安頗佳??拷菈蓚鹊脑郝渥饨鹣鄬弦?。” 趙冰嬋感激了幾句,又問:“還不知將軍高姓大名?” “不敢稱將軍,只一副尉而已?!彼α诵ΓR白亮的牙齒在微黑的膚色上極為顯眼,“我是王橫川,今后有緣再會?!?/br> 離開守備森嚴的朱雀大道有一段距離,小丫鬟冬槿回了回頭,問其他人:“郎君,那王副尉很是和善呢?!?/br> 趙冰嬋微微頷首,說:“應是王家旁支。他這樣和善,不知道是真的人好,還是……” “他應該看出來了一些蛛絲馬跡,說不準已經(jīng)把這事當一個不大不小的把柄捏在手里了?!敝x蘊昭懶洋洋地接話,“郎君,你要小心哩,雖然在衛(wèi)府中我們威脅衛(wèi)夫人,但可別真的卷入世家和朝堂爭斗中去了,那一點都不好玩哩?!?/br> “嗯,我也這么想。”趙冰嬋有些驚訝地看了她一眼,“云留果真熟悉世家作風?!?/br> “活得久了,看什么都差不多哩?!?/br> 趙冰嬋不由暗暗嘀咕:聽說修士壽命悠長,難不成云留還是個老怪物?不不不,她不該這么說恩人。 上京區(qū)的莊嚴肅穆遠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中京的繁華悠然。寬闊的大路間隔縱橫,足可讓八匹馬并駕飛馳;供行人和軟轎行走的小路也井井有條,不偏不倚,顯出精心規(guī)劃的秩序之美。 商行大多集中在最中心的五條大道兩側。路上人來車往,兩側繁多旗幟飄揚,各自繡了商號和標志,行人衣衫不說華麗,至少也質地精細。 住宅分散在東西兩側。相比上京區(qū)里大戶人家動輒占據(jù)兩三坊面積,中京區(qū)里能占有一坊之地便是闊綽。更多則是兩三戶人家共用一坊,其中屋舍齊整干凈,也并不雜亂。 有足夠大的面積、足夠多的人口,也就有足夠繁華的商業(yè)。趙家人只需去掛了“屋舍中人”字號的商鋪,就能查知平京城里的房屋租售信息。 中人笑容滿面地迎來,卻并不站得很近,留出了足夠的距離。 “客人是想租房,還是買房?” “租房?!?/br> 雙方費了一會兒唇舌,最后選定一家中京西部,偏南一點的小院。先租一年,租金七百兩,另有押金一百兩,一共八百兩白銀。 趙勇和冬槿聽得心痛,趙冰嬋花得也有些rou痛。這要在他們老家,八百兩都可以直接買一處不錯的宅院了。平京居,果真大不易。 此外又有兩處備選,條件和價格都差不多。 談好交易,中人就叫了車來,帶一行人去看房。 他去叫車時,謝蘊昭低聲對趙冰嬋說:“我去城里轉一圈。你們選好了房屋,就給中人留個口信,我到時自己回來一問便知?!?/br> 趙冰嬋微微點頭,也低聲問:“你是去……” “在衛(wèi)府和人放了假消息,總要做做做樣子。” “你是說,衛(wèi)府有人跟蹤我們?”趙冰嬋眼睛微睜,不由朝外張望了一眼。 “不必擔憂,他們大約只是害怕那莫須有的‘茶樓婚書’。我去溜他們一圈,郎君莫怕?!敝x蘊昭食指貼唇,促狹一笑,“另外么,我也有心見識一下首都繁華,改日才好給郎君帶路,充個本地導游哩?!?/br> 趙冰嬋心中微定,接著不知怎地,竟被年輕人笑得臉微微一熱。她不敢多想,偏頭說:“好?!?/br> 謝蘊昭便出了中人鋪子,往某個方向一看,就轉身快步走開。 跟著他們的人心中一跳,連忙分成兩隊,一隊盯著趙家,一隊去跟蹤那可疑的鄉(xiāng)下人。 ——快快! ——跟上……也別太近,那鄉(xiāng)下人會武! 幾個部曲躲躲藏藏地,跟著年輕人鉆來鉆去。 ——進茶樓了! ——等他走后,去問問…… 年輕人進了茶樓又出來,飛快前往下一處地方。很快,仆從們就跟得有點頭暈。 ——又進去了…… “藏頭鼠輩!” 青天白日里一聲暴喝,震得仆從們從頭暈腦漲中清醒過來。再一抬頭,卻見眼見明光鎧閃閃發(fā)亮,幾乎刺得人眼睛要流淚。 竟然撞上了一隊巡邏兵差! 仆從呆了片刻,忙不迭說:“軍爺誤會,我們是……” 他卡住了。是什么?主家吩咐跟蹤時,特意叮囑不得暴露目的。 “是什么?” “是,我們是衛(wèi)廷尉府中家仆,出來采買……” “好賊人!”兵差暴喝一聲,“連衛(wèi)廷尉的名頭也敢冒用!言辭躲閃,行蹤鬼祟,不止一人與我們報告爾等行徑!還不束手就擒!” “哎,軍爺誤會,真的是誤會啊……” 前方拐角處,謝蘊昭拿著塊茶樓里買的點心,優(yōu)哉游哉地啃了一口,面上露出狡猾的微笑。 她三兩口吃完點心,拍拍手,往另一個方向去了。 她要去的地方是沉香閣。 沉香閣,就是師父說的北斗仙宗位于平京城的分部。據(jù)聞,仙道盟歷來有在凡世大城設分部的習慣,一來是因為凡世盛衰會影響天地運行,仙門需要了解凡世動向,二來也是方便尋找有靈根的凡人,好引入修仙界。 謝蘊昭小時候得的那塊青玉仙緣令,就是路過的北斗修士給的。 修仙求道,志在己心。并非每個凡人都想修仙;如果遇上對修仙毫無興趣的人,哪怕天賦奇佳,修士們也并不強求。在這方面,修士們可謂十分佛系。 凡世皇朝、世家對仙門分部向來是容忍態(tài)度,但也不樂見他們天天宣傳什么無為而治、道法自然。為了面子上好過,仙門的分部大多打著經(jīng)商的名頭,或者假裝自己是個小世家,在本地扎根繁衍。 沉香閣在表面上,就是一間合香的店鋪。這一代的北斗負責人似乎挺有經(jīng)商頭腦,明明只是個名頭,他居然還真把生意做大了,做成了平京第一香鋪,還搞過什么“合香大賽”,捧出了好幾個名滿平京的制香大師。 可謂是一名被修仙耽誤了的經(jīng)商奇才。 這位奇才,也就是謝蘊昭要找的目標——郭衍。 她家老頭子有封信托她帶給郭真人。此外,她也有很多事,想跟在平京經(jīng)營多年的郭衍打聽。 沉香閣位于青龍大道與黃鐘大道的交叉口,在平京中心靠西一些的位置。在謝蘊昭看來,絕對是名副其實的“黃金地段火熱商鋪”。 遠遠就見一座三層小樓,屋檐雕飾了精美的玉女像,窗邊還綴著藕荷色輕紗,隨風飄飄然,十分打眼。 然而,謝蘊昭走到門口,卻正好碰見一隊人搭著梯子,把“沉香閣”的牌匾取下來。門口兩側原本應掛有對聯(lián),現(xiàn)在也只剩了兩道長長的印子。 周圍還有路過的人在感嘆: “沉香閣居然倒了。當年那合香大會的盛景,還歷歷在目……” 謝蘊昭連忙擺出個笑臉,回身把人攔?。骸皠隈{問一聲哩,聽說沉香閣是天下第一香鋪,怎么會倒了哩?” 被攔下的是一名頭戴綸巾的文人,看著很好脾氣的模樣。 “小郎,你是外地人吧?”他嘆氣說道,“沉香閣的確是平京老字號,百年老鋪啊……可前段時間,有官兵上門搜查,好像說沉香閣的老板和什么大案有關。鬧到最后,沉香閣的老板被打了一頓攆出去,這產(chǎn)業(yè)也被沒收充公,劃歸旁人了?!?/br> “?。窟€有這種事哩?這不是欺負人……” “噓——噓!小郎慎言!”文人被嚇了一跳,忙左右看看,擺擺手,急急走了。 害怕議政,竟然怕到這個地步?謝蘊昭心中疑云叢生。 她想一想,又去和那隊拆牌匾的工人搭訕。得到的回答和文人差不多,只有個人說漏嘴,提到了一句“白蓮會”,緊接著便被其他人緊張地制止了。 可是沉香閣中大多是修士,負責人郭衍更是歸真境高人,怎么會被打一頓趕出去? 謝蘊昭心情又沉重了幾分。 但她面上不顯,還咋咋呼呼地驚呼:“啊,老板死了嗎?完哩完哩,我有要緊事要找老板哩,完哩完哩……” “誰說死了?老板明明……” “阿武!”一個小頭頭模樣的精裝男人打斷兄弟,盯了謝蘊昭幾眼,“你找老板什么事?” “是很要緊的事哩!我聽我那死去的親娘說,沉香閣的老板當年能夠起家,就是帶走了我家后院里挖出來的沉香!”謝蘊昭義憤填膺,叉著腰把土味腔調(diào)嚷得滿天飛,“他賺了大錢,很應該分我和我死去的親娘一半哩!你說要緊不要緊哩!” 她“哩哩哩”地把小頭頭聽得腦殼痛。 “什么胡編亂造的打秋風窮酸……” “你說什么哩!” “我說!”小頭頭咳了一聲,“那沉香閣的郭老板被打了一頓攆出去不假,但他還在平京城。聽說住在下京區(qū),天天喝那幾兩貓尿,醉得一塌糊涂,連以前相好的娘們兒都給他吃閉門羹了——是不是?。俊?/br> 男人們哄堂大笑,把空氣都笑成了曖昧的黃色,活像這簡短的一句話就讓他們生出無限遐想,探得無數(shù)香閨艷聞。 “什么,他還在?那我要去找他哩!多謝你們哩!” 小頭頭止了笑,眼中閃過一抹精光:“你去找個窮酸干什么?” “叫他把我那死去的親娘的沉香還來!”謝蘊昭憤憤不平,“一塊沉香也值老錢了哩!” 男人們又哄笑:“那他還不出來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