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你又悄悄的甩掉侍女溜了出來。 今日是暮鼓,每月的此時皇祖母都要出宮到臥佛寺沐浴朝拜。以前這座古寺還叫大乘寺,自佛子誕落后,這座本香火繁鼎的寺廟便成了皇家御地,改臥佛寺,多有皇室權(quán)貴禮佛朝拜,尋常百姓倒是少了許多。你是父皇祖母最寵愛的小公主,據(jù)說你便出生在這座佛寺,當(dāng)你發(fā)出第一聲啼哭時,還覆著薄冰的蓮池, 開花了。 你的父皇更是龍顏大悅,賜號“圣祥”,小字舍利,概因你與佛有緣。 你在及笄后便被接回了宮中,這還是你入宮后第一次再回到寺中,你的貼身侍女長樂很有些好騙,你將枕頭團(tuán)在被子里,偷偷的翻窗而出,寺中的每一處你都很熟,你腳步輕快,小心的提著裙擺往后山跑去,層層迭迭的裙裾宛如淡青色的湖波在你腳下卷起,遠(yuǎn)遠(yuǎn)的,一片壓枝的梨花樹下,他穿一身麻衣僧袍,靜默的背對而立。 “小和尚!小和尚!” 你揚起恣意的笑,聲音里也是滿滿的欣喜,快步的跑到了他面前。他只聞聲回轉(zhuǎn),你已從牙牙學(xué)語的稚童長成如今豆蔻,他卻仍是初見時的面容,眉眼明明清冷,卻眼神溫和無鋒,只斂眉低頭看了看你,雙手合十在胸前,低低的念了聲佛號。忽然山間起了一陣風(fēng),堆堆簇簇如錦繡瓊葩的梨花壓彎了樹梢,又像枝上層層雪,隨風(fēng)簌簌落了你們滿頭,你看著他清雋的身影,仿佛咫尺的距離,忽然心就落了一拍,又急促的跳動, 他可真好看呀 你怔怔的,這樣想著。 靜謐的山林里,林霧沉沉,裊裊中如云滿衣裳月滿身,美麗的少女和低頭的僧人,枝頭的梨花還帶著昨夜的雨意,年輕的僧人眉目慈善如舊,少女卻初嘗情竇,到底是年少不知愁。 小和尚只依然不說話,如拈花一笑的佛,溫柔而包容的看著你,你卻不知為什么臉頰有些發(fā)熱,你和他已認(rèn)識了很久,卻從未有過如此慌亂無措的時候,你只神色有些游移的看向了一旁的梨樹,卻又忍不住偷偷瞥一眼小和尚彎起的嘴角: “小和尚,我都好久沒見到你了呀,你有沒有想我?!?/br> 明明只是一如往常的話,不知道為什么,你竟然說得臉紅心跳。你以前在寺中總愛跟著他,他也一向走路緩緩好讓你能牢牢拽住他的衣角不會摔倒,你幼時還總愛纏著他陪你扮書生狐妖,這樣想著你又偷偷抬眼,卻只望進(jìn)一汪明澈而慈悲的深潭,你想,若他真是書生,你倒是可以纏著父皇將他招為駙馬才好······ “見即不見,不見亦見,心中有佛,則處處皆為梵剎?!?/br> 小和尚只語氣溫和的說出禪理,你卻忽然有點別扭的委屈,有些鼓氣的咬了咬下唇,你猛的向前走了一大步,只探頭定定的望向他,少女靠的極近,身上似有似無的幽香沾染了麻衣僧袍,飄落的濕潤花瓣在僧人垂落的袖袍落下輕微的水跡,那樣熱烈而誠摯的目光,宛如怒放的扎伊花,年輕和尚攏在袖袍里的手不自覺微微摩挲了一下,低垂的長睫輕抖了一瞬,又湮滅在低低的一聲佛號里。 你盯著小和尚看了好久,瞪得眼睛都酸澀的泛起了淚意,才認(rèn)命的退了回來,小和尚絲毫不為所動,就像你之前無數(shù)次的刻意逗弄一樣,一副心里只有佛萬物皆入不得眼的圣人模樣。你不由得有些喪氣,你以前也時常的喜歡癡纏著小和尚,總想從他那張波瀾不驚的臉上看到些別的表情,不管是驚訝討厭或者笑意也好,但無論你是捉弄,還是調(diào)戲,他始終都未曾變過顏色,就像莊嚴(yán)寶殿里那尊永遠(yuǎn)俯瞰世人的佛像,慈悲包容,卻又不可觸碰。 世人皆說他是叁世班禪鳩摩羅什轉(zhuǎn)世的佛子,連你父皇和皇祖母都恭敬的喊他慧空活佛,你卻只固執(zhí)的喊他小和尚,你生氣的時候還悄悄罵過他小禿驢,卻就是不想喊他活佛。 佛那么高高在上又不食人間煙火的,為什么要管小和尚叫佛呢? 他明明會笑會說話,他還很喜歡吃山下王嬸做的紅豆糍呢!你明明已經(jīng)習(xí)慣了,他總是溫柔而靜默,仿佛你只是一個胡鬧的稚童那樣的包容目光, 你卻在那樣的目光里,感到了難過?;蛟S是你被嬌寵得太好從未品嘗過拒絕,或許是少女情思總讓人天真而任性,你就像一個從不知膽怯也從不問后果的惡劣孩童,向佛討要獨一份的愛意: “小和尚,你還俗好不好?我要嫁給你。” 大概是從未有過的挫敗感使你鼓起勇氣,你十分大膽的向他表白了。 你覺得你這樣好看,又是最得寵的公主,你還曾經(jīng)跑了好遠(yuǎn)好遠(yuǎn)的山路只為給小和尚買一份紅豆糍,你日日摘花放到他的窗臺,你還給他寫了很厚很厚的書信,你今天穿的是你最漂亮的一件裙子,還有精心描繪了很久的桃花妝,即便是佛也舍不得拒絕你。 慧空被少女甜蜜的請求愣了一瞬,那雙總是熱烈而充滿新奇的眼睛像盛放了璀璨的星光,烏黑的眸里只映著自己一個人,一種陌生的感覺從胸腔涌起,那種細(xì)微如毫針扎入的尖銳刺痛又從指間傳來,如少女炙熱坦蕩的愛意。 ················· 慧空拒絕了你。 其實你已經(jīng)隱隱有了預(yù)感,卻仍舊難以釋懷。他是你的情竇初開,你還未來得及品嘗少女情思中的甜蜜,便已先明白了求不得。 疼愛你的皇祖母也只呵呵的抱著你笑,被嬌寵的小公主居然想要佛子當(dāng)駙馬,但寵愛她的眾人也都只被少女稚嫩的愛意逗樂,卻并沒責(zé)備你的逾越,畢竟這只是一場不可能的年少綺思,對天真可愛的小公主來說,實在是無傷大雅。 事實上也的確如此。 就像只是一場恰逢其會的相遇,你對慧空也只是豆蔻初識情滋味的短暫心動而已。 畢竟你是最受寵愛的小公主,你擁有得太多了,那一點點初戀的遺憾也只是一個小小插曲,你還有數(shù)不盡的風(fēng)景去看,數(shù)不盡的少年才子佳人的話本等著你去上演,那個一身麻衣僧袍站在梨花樹下的年輕僧侶,并不足以在你絢爛的生命里留下足跡。 你的確是含著上天的偏愛而生的,待你及笄之時,“圣祥公主”已逐漸從最受寵的小公主變成了你本身,就連外邦的朝貢使者都要盛贊你的美麗和才情,你并未長成飛揚跋扈嬌蠻任性的人間兇器,深宮里的暗潮涌動使你逐漸的成長了起來,你天真卻世故,每次的撒嬌都能恰到好處,既然你已經(jīng)得到了最好,那就不允許再被替換掉。 皇祖母病重了,父皇也日漸年邁,你的皇兄們看起來兄友弟恭其實已經(jīng)展開刀光劍影的逐鹿。你只是個不可能繼承大統(tǒng)的小公主,性情溫良待你如胞妹的皇太子在賑災(zāi)途中命隕,二哥為人陰戾狡詐,最為得勢的叁皇兄卻對你一直心有不軌,其余皇子皆不成氣候,你盡管并不喜二哥的喜怒無常,但對叁皇兄的厭惡還是使你暗暗站隊,你的砝碼也只有皇祖母和父皇的偏愛而已。 你想著未卜的前途憂心忡忡的坐上了前往臥佛寺的馬車,作為最得圣心的圣祥公主,此時定是要去為皇祖母的安危誠心祈福一番的。馬車行過蜿蜒的山路,林山如海,一望碧波,難得遠(yuǎn)離皇城樊籠的你不禁舒心的喟嘆了一聲,看著近在眼前的莊嚴(yán)廟堂露出難得的真心一笑,卻見山門前有一穿金紅袈裟長身而立的年輕僧侶,低頭雙手合十向你行了一記佛禮,似乎等待你已多時。 你應(yīng)聲看去,不禁有些啞然,居然是慧空親自前來迎你。 他依然是那副不曾衰老的容顏,只是從一身麻衣僧袍變成了如今莊嚴(yán)的寶衣袈裟。 是了,他已經(jīng)是臥佛寺的主持了。 而你卻已從牙牙學(xué)語的稚童變成了如今絳唇珠袖錦緞羅衣的待嫁少女。你不禁有些恍神,好像時間又在你眼前倒退了一樣,但也只是一瞬,你恭敬的向活佛行了一禮: “怎敢勞煩活佛相迎,信女只因惦念病重的皇祖母,特前來貴寺祈福,希望佛祖慈悲得以佑皇祖母早日康健。佛前眾生皆平等,信女也不敢端天家圣威,一切從簡即可。” 慧空只靜靜的看著你,不知為什么,你總覺得他那雙如深潭的眼里,有什么你并讀不懂的情緒,卻又只斂眉低念了一句佛號,轉(zhuǎn)身離去。 你有些奇怪的略蹙了下眉,但話既已說出,自然是不得擺公主的架子了,你便也只得快走幾步跟上。今日禮佛的人似乎并不多,你落后幾步跟著慧空往正殿走去,一路上只看見寥寥的香客,寺里的臺階生有青苔,古樹參天,有清脆的鳥鳴偶爾響起,一眼望去綠林如海間掩映著幾座莊嚴(yán)古寺,遠(yuǎn)遠(yuǎn)的便能聽見僧眾念誦的佛音,還有隨林間風(fēng)吹送而來的香火氣息,你看著前面那個步履沉穩(wěn)的僧侶,心中忽然覺得一片平靜。 也許今晚可以睡個好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