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家者_分節(jié)閱讀_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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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含章卻覺得不像,因為那姑娘哭歸哭,伏在對方身上的身軀卻是放松的,而且她身上的金飾、耳墜、玉鐲一樣不缺,此外右邊的裙擺上也有血跡,像是腿上受了傷。 再看那個男人,臉上是副只露著眼珠子的邪異面具,打扮和著裝也不是中原的風格。 他沒束發(fā),長發(fā)像沒出閣的姑娘一樣披著,雙鬢往后拿珠石和彩線結(jié)了些小辮子,身上的長袍是黑底棉衫,上頭不知是繡是染,飾滿了山川河海和飛禽走獸,從左肩到右肋斜著排開,細看每樣都自成一體,總體來看卻又遙相呼應(yīng)地組成了一只曳尾鸞鳥的圖案。 這紋樣有點少見,他的打扮也獨特,尋常人見了都會注意,要是近處的城郭里有這么個盜賊,檄文早就滿天飛了,可杜含章一路走來,并沒有在城門口的通緝告示里見過他。 于是杜含章只能想當然,膚淺地認為這是一對落難的小情人。 這對“情人”在不近不遠的湖邊打了點水,又漂了漂姑娘羅裙上的血跡,很快就重新上了路。 杜含章只喝湯不吃魚,對著兩人遠去的背影吟了首悠關(guān)風月的酸詩,念完笑著熄火走了。 之后他南下歸家,走了半個月,坊間的消息已經(jīng)傳得沸沸揚揚,說是西嶺山里出了個異族的神仙,一個人端了山賊的老窩不說,還救了城中富商家的千金小姐。 坊間的書商還以此為素材,行動力驚人地編寫出了諸多神仙下凡,與民女終成眷屬的愛情傳奇,大肆刊印販賣。 鑒于異族和小姐這兩個特征,直指湖邊遇到的那對“小情人”,杜含章覺得有趣,還專門買了幾個版本,翻開看完后又覺得大失所望,因為這些個愛情的套路和牛郎織女,董永與七仙女之類的除了開篇不同,后面的發(fā)展都大同小異。 大概這些書中唯一新穎一些的亮點,就在于這次被拿了面具之后上不了天的不是仙女,而是一個仙男。 只可惜世事無常,這個被編進書里的仙男沒有和小姐喜結(jié)良緣,倒是和他糾纏不休…… 不過這么說也不嚴謹,因為余雪慵早就退場了,是他自己放不下。 可是杜含章不知道該怎么放下,他大哥堂堂中原戰(zhàn)神,為了守住酉陽城,被魔族俘虜后拒絕投降,砍下的頭顱被供在三丈三高的祭臺上七天七夜,城樓上的守軍一抬頭,視線就能平視到主將的首級。 城里的官兵都說,大將軍死不瞑目。 適逢那時內(nèi)憂外患,朝廷內(nèi)部也是一盤散沙,厲朝國祚四百余年,到了這一代,終于露出了將盡的氣象。 陛下雖無大過,但沉迷煉丹,偏信術(shù)士,朝中黨派林立,權(quán)斗激烈,國庫空虛,連邊防的糧草都撥不出來,這時的形勢已然十分明顯,誰接掌虎符,誰就倒霉。 然后不知道為什么,倒霉的一直是他們方家,素日里不合的大臣們都說,方家祖上有幾代忠臣,而忠臣之間又是武將居多。 于是他的父親、叔父乃至堂表兄弟,只要掛著武將的頭銜,先后都去了酉陽城。 只有杜含章因為少時不學無術(shù),以至于雖然年齡無比合適,但大臣們愣是不知道該從何處下嘴吹噓這位子說不語,他都不聽的方家三公子。 杜含章因散漫得福,免去了戰(zhàn)場送死之災(zāi),被朝廷不知道是出于監(jiān)視還是補償?shù)目紤],賞了一個太史院著作郎的職務(wù)。 他母親杜氏為此禮佛念經(jīng),說好歹是留下了一線血脈,可諷刺的是杜含章天天在都城里寫祝文,祝福陛下祝福國祚,他的親人卻在千里之外的戰(zhàn)場上,一個接一個地戰(zhàn)亡了,還是毫無懸念的那種敗勢。 都城里的現(xiàn)狀也讓杜含章失望,敗仗連連,總得有人出來為戰(zhàn)敗的原因負責。 然后遲遲不到的軍餉深究不下去,以次充好的糧草話題也很快被轉(zhuǎn)移,也不說群臣激憤,就是有那么一群欺上瞞下的,集體往殿前一跪,送人上戰(zhàn)場的是他們,等人死了來說他們沒有領(lǐng)兵才能的也是他們。 杜含章站在百官的末尾,聽得差點都開始懷疑,他們方家那些亡魂是不是死了活該,只知道愚忠卻沒有自知之明,這種無能的主將比逃兵更可怕? 那時他處在世態(tài)炎涼的局勢正中,心中也實在動搖過,他方家的亡魂,確實愚忠。 所以既然這樣,作為一個更無能的方家人,杜含章連招呼都沒打,直接趕車離開了京城,去了酉陽給親人收尸。 他告訴管家如果朝廷差人來問,就說他瘋了,不知道去了何處。 不過朝廷并沒有追究,因為他前腳一走,后腳陛下的后背上就生了惡瘡,不到三天就吹燈拔蠟了。 此后兩個月,大權(quán)的紛爭才殘酷地落幕,之前被看好的王爺們死的死,軟禁的軟禁,上位的卻是之前誰都沒注意到的賀蘭柯。 賀蘭柯登基之后一改從前的低調(diào)作風,第一件事是改國號,第二件事是徹底清洗了術(shù)士階層,尊矜孤族長為新師氏,而師氏是厲朝三軍統(tǒng)帥的總指揮,也就是說,新皇將兵權(quán)徹底地放給了這個根本沒什么人認識的異族首領(lǐng)。 當時,余雪慵卻沒有跟著族長一起入京,杜含章生平第二次見他,這人正在長河落日下的郊外余暉里替人殮尸。 他趕著一輛用瘦馬拉的木質(zhì)拉車,頭頂上盤旋著一只成人手臂高的禿鷲,那只禿鷲每次撲到地上,那個位置上一定就有個死人,而這個戴著面具的男人每次蹲下去,長發(fā)和辯子都會鋪滿身側(cè)。 直到現(xiàn)在杜含章都還記得,夕陽從他發(fā)絲縫隙里穿過的感覺,漆黑之中又露著絲絲絢爛,仿佛是從黑暗里看見的光。 只可惜后來的事實證明,這是一種眼瞎的錯覺。 余雪慵開了酉陽的城門,可以說是他枉顧了之前所有犧牲者,以及還在戰(zhàn)斗之中的人的努力,他是一個標志性的叛徒,如果還活著,勢必會被釘上恥辱柱,杜含章找不到原諒他的理由。 不過眼下杜含章想起這個片段,因為腦中有禿鷲也有死人,他思緒本能地關(guān)聯(lián),眼睛動了動,目光陡然清明起來。 余亦勤的meimei是只禿鷲,而留有她羽毛的那口井里,死去的胡弘平聲稱挖到過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