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兒聽來的話?！迸嵩瓱o奈地嘆氣，拉著她的手摸自己的肚子和脖子，“你看，不是好好的?！?/br>
    “你這一白日干什么去了！”寶寧又恨又氣，捶他肩膀一下，哽咽道，“不知道我在等你嗎？你是不是故意的，就想讓我等，看我出丑！”

    還沒完全愈合的傷口被她碰著，裴原的臉色白了瞬，他忍著疼，摟過寶寧拍她的背，低聲哄道：“我知道，是我錯(cuò)了，再沒下次了……”

    裴原發(fā)現(xiàn)寶寧瘦得厲害，好像比他剛剛離開時(shí)還要瘦，背上的骨頭硌得人發(fā)疼。仔細(xì)地看她的臉，也就他巴掌大，下巴尖翹翹的，好不容易養(yǎng)出的那些rou全掉下去了。細(xì)細(xì)的胳膊細(xì)細(xì)的腿，就肚子大了些，像扣了個(gè)小西瓜。

    裴原心疼得不行，揉著寶寧的臉問：“怎么回事？這些天沒好好吃飯？”

    “吃什么呀，都吃不上飯了！”寶寧抽抽搭搭地倚在他懷里，“封城了那么多天，城里的糧食根本不夠，好多百姓和士兵都吃不上飯。我把府里的糧食都運(yùn)出去了，每日節(jié)衣縮食，臘八的那天只喝了一小口臘八粥……”

    在裴原沒回來前，做這些事，寶寧沒覺得苦，那是她的責(zé)任和本分。但現(xiàn)在裴原回來了，寶寧又忍不住將積攢已久的壓力都宣泄出來，把吃的苦受的委屈都說出來，就像是個(gè)磕破了膝蓋找娘親要糖吃的孩子一樣，渴望得到裴原的心疼和安慰。

    裴原驚詫了一瞬，很快明白過來。豐縣城內(nèi)糧食的緊缺是他早就猜到的事，但沒想到，寶寧竟然有這樣的能力和魄力為他分擔(dān)。

    他閉了閉眼，更緊地?fù)碜殞幍纳碜樱p聲道：“是我的錯(cuò)，讓我們家寶寶可憐成了這樣?！?/br>
    “我還好久都沒睡一個(gè)好覺了。”寶寧吸吸鼻子，“昨天更是一夜沒睡，今早上餓著肚子就去城墻上找你，但是沒看見，我現(xiàn)在還沒吃上飯呢?！?/br>
    “我錯(cuò)了?！迸嵩蛔〉氐狼?，“想吃什么？我去給你做，好不好？”

    “別吹噓了，你做的東西能吃嗎？”寶寧破涕為笑，“吃你的東西，是補(bǔ)償我，還是懲罰我？”

    裴原看著她的笑，眼睛都移不開，幾乎癡迷地問：“寶寶，再笑下好不好？”

    “不要?！睂殞幒吡寺?，別開臉不理他。

    裴原的心都要化了。他的寶寧終于又可以依偎在他懷里，像是以往無數(shù)次那樣，像個(gè)小孩子一樣和他撒嬌。他還活著，并沒有失去她。

    裴原抱著寶寧柔軟的身子，將臉埋在她的頸窩里，著迷般地嗅她身上的香氣。

    “癢……”寶寧推搡他讓他離開，“我還沒原諒你，別和我套近乎?！?/br>
    “寶寶，怎么才能原諒我？”裴原抬起頭看著她溫柔明亮的眼睛，“要不我趴到地上去，給你做大馬騎，好不好？或者，你打我?guī)紫?，嫌別的地方硬，打臉也行?！?/br>
    裴原說著，把臉湊過去：“別生氣了，對你的身體不好，對孩子也不好。懷孕的時(shí)候總是氣鼓鼓，當(dāng)心孩子生下來變丑了?！?/br>
    “我才不打你的臉，臟兮兮的?！睂殞幍那榫w已經(jīng)平復(fù)下來，悲傷散去，只剩重逢的喜悅，臉上還掛著淚，牙齒卻笑得露出來，“你的臉也是硬的，銅墻鐵壁厚臉皮，打了要手疼。”

    裴原跟著她笑。

    不用照鏡子，他也知道自己現(xiàn)在看起來得多傻。

    傻便傻吧，能夠和寶寧一起這樣傻笑下去，就是他此生最大的期冀了。

    ……

    宿維、錢峰和魏濛到處找裴原找不到，最后魏濛一拍腦袋，說小將軍肯定是去王妃那了，眾人恍然大悟，又急匆匆地往王府奔去。

    果然沒猜錯(cuò)。但是，站在院門口，看著威風(fēng)凜凜在守門的吉祥，又沒人敢上前了。

    錢峰已經(jīng)從宿維口中知道裴原受傷的事，擔(dān)憂道：“王爺腿疾未愈，匆匆趕來已經(jīng)很吃力，你們肯定很擔(dān)心吧？宿將軍，魏將軍，你們快去屋里打探一下，我趕緊去找大夫過來?！?/br>
    “少放屁，怕狗就說怕狗，彎彎繞繞說什么?！蔽簼髋u他，“你這人太不實(shí)誠。”

    宿維搖頭道：“我是不怕狗的，但這狗也太大，從沒見過，不敢硬闖。”

    錢峰跟著點(diǎn)頭：“不敢硬闖，不敢硬闖?！?/br>
    魏濛哈哈大笑：“這有什么不敢的，一只狗而已，還是我看著它長大的?！彼呐男馗_始吹噓，“我去將它趕走！”

    說著，魏濛上前一步：“吉祥，聽我命令，趴下！”

    吉祥輕蔑地看他一眼，魏濛皺眉，又上前一步：“聽不懂？”

    吉祥被激怒，大叫起來。

    魏濛嚇得往后跳了一步，宿維和錢峰早早躲得很遠(yuǎn)，倒是沒被波及。錢峰煽風(fēng)點(diǎn)火道：“魏將軍，您和這狗可能是太久沒見，面生了，您走近點(diǎn)，讓它看清您的臉，肯定就行了！”

    魏濛回頭破口大罵：“小兔崽子，你……”

    裴原本和寶寧一起卿卿我我，問她待會想吃什么東西，外頭嘈雜打斷他們的對話，寶寧推他出去看看。

    裴原深覺不滿，推開門喝道：“吵什么，全都滾！”

    錢峰和宿維趕緊溜走。魏濛不甘心，還想說些什么：“小將軍，邱將軍來了，在書房等你……”

    話沒說完，那邊的門便嘭的一聲關(guān)上了。

    “……隨便你，反正又不是來找我的，愛見不見。”

    魏濛早已習(xí)慣這樣的裴原，見著了王妃就走不動步，好像賭鬼見著了牌九一樣，不推上幾把就心癢癢。但現(xiàn)在他不覺得這是被蠱惑心神，女人誤事了，他知道了寶寧所做的那些事，從心往外地佩服，心想著這兩人真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設(shè)啊。

    想到這，魏濛又生出絲酸楚來，他現(xiàn)在都一把年紀(jì)了，以后親事怕是無望。

    只能寄希望于裴原能多生幾個(gè)兒子，等以后過繼給他個(gè)。但估計(jì)裴原也不會答應(yīng)，還要翻臉。

    他怎么這么可憐呢？

    ……

    戰(zhàn)爭剛剛結(jié)束，有太多的事要處理，戰(zhàn)死士兵的安置和對其家人的撫恤，軍械的清點(diǎn)，二十萬戰(zhàn)俘的處置……

    裴原躲了一日的清閑，將大權(quán)都委托給魏濛，他留在寶寧身邊，陪她飽飽的吃了頓飯，睡了一天。

    沒有任何其余的想法，就是安靜地相擁，裹緊被子，從太陽還沒落山，睡到了第二日日上三竿。

    再醒來時(shí)，神清氣爽，猶如新生。

    裴原在書房見到了邱明山。他受了點(diǎn)輕傷，胳膊被白布包裹著，裴原請他坐下，關(guān)切地問了句：“傷得重嗎？”

    邱明山受寵若驚，連連搖頭道：“沒事，沒事?！?/br>
    裴原道：“那就好，在這住幾天吧，好好養(yǎng)著。”

    許是經(jīng)歷過了大的波折、生死的考驗(yàn)，也或許是因?yàn)橹幌牒蛯殞幰黄疬^平凡日子的念頭太強(qiáng)烈，再見到邱明山時(shí)，裴原已經(jīng)沒有了以前那樣復(fù)雜的情感，不覺得憤怒和失望，只是見到了一個(gè)曾在他過去的人生中留下了重重一筆的前輩、故友而已。

    他們喝了半壺茶，平靜地說了會兒話。

    邱明山問：“要不要喝點(diǎn)酒？”

    “寶寧懷孕了，她不喜歡酒味，我喝了她不高興。而且我現(xiàn)在的身體也不適合喝酒，以后想戒了?！迸嵩?，“你也要注意些，年紀(jì)大了，酒還是少喝?！?/br>
    邱明山憨厚笑笑：“好，好，以后少喝?！?/br>
    裴原深深地看他一眼，起身去桌案邊，在高高的一摞書本中抽出一封信，遞給邱明山：“我母妃寫給你的，可惜沒來得及交到你手中。十幾年過去了，現(xiàn)在看看吧?！?/br>
    邱明山疑惑地接過來，掃過前幾行字，臉色便變了，之后越來越凝重，到最后，露出一抹苦笑：“你是因?yàn)檫@封信才從京中過來的嗎，想找我問清楚？”

    “以前是這么想的，當(dāng)時(shí)夜不能寐，夢中都在想這封信?！迸嵩α诵?，“現(xiàn)在沒那么深的糾結(jié)了，結(jié)果是什么不重要，但還是想問得明白些?！?/br>
    邱明山正色道：“你是他的兒子，大周的四皇子，如假包換。”

    裴原眉梢微挑：“那么肯定？”

    “你娘她……大家從小就說她傻，說她沒心眼，但其實(shí)，也喜歡耍些小聰明?！鼻衩魃絿@了口氣，“我們只有過一次，她進(jìn)宮前的一晚，第二天她偷偷喝了避子湯，她以為自己做得周密，但我都知道。她不想留下風(fēng)險(xiǎn)，怕以后事情敗露，那個(gè)孩子會受苦?！?/br>
    裴原問：“你知道我母妃是怎么死的？”

    “大概知道些。”邱明山道，“你若想知道，我說給你聽?！?/br>
    裴原頷首。

    裴原覺得自己現(xiàn)在像是個(gè)局外人，在聽別人的故事，也能感覺到難過的情緒，但微乎其微。邱明山說的和他得到的消息相差無幾，裴原沒告訴別人，在三天前，他收到了裴霄從京城寄來的信。信里寫著賢妃當(dāng)年的死因，為的就是擊垮他的斗志，讓他恨上周帝，甚至放棄抵抗匈奴的念頭。

    如果他還是以前的裴原，大概真的會如裴霄所愿歇斯底里，但現(xiàn)在不會了，即便恨意盈胸。

    寶寧慢慢地將他變成了一個(gè)正常人，他學(xué)會了克制自己的情緒，用平和的心，冷靜地看待一切，做對的事。

    所以他贏了。

    他看著邱明山的眼睛，聽他講完最后一句：“……所以在之前，我一直希望將你推上那個(gè)位子，為你的母親報(bào)仇?！?/br>
    裴原道：“他應(yīng)該已經(jīng)死了。”

    邱明山愣了瞬：“誰死了？”

    “陛下?！迸嵩酒鹕碜叩酱斑?，瞇著眼往外看。

    今天是個(gè)好天氣，大片大片潔白的云飄在天上，擋住刺眼的陽光，地上是白雪，天上是白云，兩相映襯，美極了。裴原心中想著，也不知道那只小懶豬是不是吃了飯犯困，又跑去睡了，錯(cuò)過了這么好的景色。

    他又想到，許久沒帶著寶寧出去玩了，過幾日該帶她出去走走。

    可惜冬天到處都是雪，沒什么好看的。

    那就到湖邊去，釣兩條魚。

    可是她那么懶，只想著吃吃睡睡，會愿意去釣魚嗎？

    說起魚，他該學(xué)著去做飯了。

    等寶寧在月子里的時(shí)候，給她煲魚湯。

    他會守著她，寸步不離。

    等孩子長大些，能隨著他們一起長途遠(yuǎn)行的時(shí)候，他帶著她們一起回京去，給母妃上柱香。

    ……

    邱明山不知道什么時(shí)候自己離開了，裴原去廚房拿了一盤炒栗子，放胸前捂著，拿回屋子給寶寧吃。

    她和圓子一起玩竹蜻蜓，笑得隔了老遠(yuǎn)就聽得見。

    圓子說：“姨姨，我給你飛，我飛得可高可好了！”

    寶寧附和道：“你來你來?！?/br>
    裴原單手推門進(jìn)去，還沒來得及轉(zhuǎn)身關(guān)門，一只竹蜻蜓橫沖直闖朝他過來，差點(diǎn)砸在他臉上。

    圓子被嚇了一跳，寶寧還沒等裴原開口，搶先道：“都怪你，進(jìn)來也不知敲門，都嚇著圓子了，下次注意些?！?/br>
    “你怎么這么不講道理……”裴原瞪了瞪眼，剛想和她辯駁，寶寧掐著腰挺起肚子。看著她鼓溜溜的小肚子，裴原的氣焰瞬間消失，“行，你最大，你說得對，我下次進(jìn)來前找人通報(bào)，給你請安，行了吧？”

    他問：“你們倆吃不吃栗子？”

    圓子說吃，寶寧也說吃，她揪著手指，假情假意道：“想吃，但剝著手又疼，這可怎么辦，要不然不吃了吧？”

    裴原沒好氣道：“我弄，玩你的吧?！?/br>
    寶寧笑瞇瞇地道了句：“你真好。”隨后便不理他了，指揮著圓子將她的百寶箱子拿過來，說里頭有各式各樣的好東西，比竹蜻蜓還好玩。

    “等著吧，以后都給你扔了?！迸嵩乘谎?，不敢說出聲，在心里放狠話。

    他仍舊不能久站，找了個(gè)矮凳子在碳爐邊坐下來，垂眼剝栗子。寶寧和圓子玩得歡聲笑語，和他這邊光景格格不入。

    兩只狗都在他旁邊，看著栗子rou被剝出來就張大嘴，裴原不想給，又想著多日未見，沒必要那么吝嗇，便數(shù)著數(shù)兒地剝。寶寧一顆，圓子一顆，阿黃一顆，再給吉祥一顆。不知不覺，果rou便成了四個(gè)小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