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黑白相片
馮敬愷啟程去連城前,還來過方湄這里一次。他來時(shí),方湄正在理衣柜。兩人自那日爭吵過后再未見面,心里各有別扭,共處一室便猛然顯得疏遠(yuǎn)了許多。 敬愷坐著飲茶,眼睛看了看攤了一床的衣服,又看了忙著迭衣服的方湄,奇道:“不是有丫頭?”方湄折衣服的動作頓了一下:“不喜歡別人隨便開我的柜子。反正我閑得很,干脆當(dāng)一件正經(jīng)事做了?!?/br> 敬愷說:“我要去連城了,忙的話,可能以后都不怎么回來了……你沒有什么話要對我說嗎?” 方湄聽了這話有些不明白,能有什么話呢?連城總不會遠(yuǎn)過俄國。她放下衣服在床邊坐下,苦澀地笑道:“我能說什么呢?總不會比俄國還要遠(yuǎn)?!?/br> 敬愷遠(yuǎn)遠(yuǎn)看了一會兒她的側(cè)影,聲音清冽地說:“你瘦了?!?/br> 方湄笑了笑,轉(zhuǎn)過頭看他:“我不是向來這么瘦嗎?” 敬愷道:“向來如此,也該改掉才是。你太瘦了?!?/br> 方湄不相信地走到鏡子前,她誠然是瘦,可二十多歲的女孩子,也大都是如此。 “我看還可以?!?/br> “真的,我不騙你。”敬愷為替自己辯護(hù),拿出了他隨身攜帶的一張方湄的相片。黑白相片上印著十六七歲的方湄,臉上略帶點(diǎn)嬰兒肥,豐潤勝過現(xiàn)在。 方湄乍一看到相片,也不禁發(fā)怔了。若不是剛剛才照過鏡子,她怎么也不能相信,這六七年,她竟有這么大的變化。 說是判若兩人,并不過分。由此而論,敬愷對于她的持續(xù)的愛簡直是一個(gè)奇跡。 怔了一下之后,她伸手想奪過這張相片。 敬愷急忙收起來:“你做什么?” 她還打算往他懷里去奪,被他攥住了手。 方湄受他桎梏,當(dāng)下手腳并用,只是要掙開。他怕傷著她,只好放開了她的雙手。卻聽她說道:“早就終了的一段情,還留著相片做什么?挨人看到了,又是話柄。若你始終不能忘情,還是永成陌路的好。” “不過是個(gè)念想。”敬愷冷然道,將那張相片拍在桌子上,砰的一聲響。 方湄嚇了一跳。 敬愷抬步就往外走:“你要?dú)У艟蜌У?,底片在我那里,我想洗多少張,就洗多少張——我走了,你我現(xiàn)在,竟然是話不投機(jī)半句多了?!?/br> “等等!”方湄連忙叫住他,“最后一句話:小心馮敬乾?!?/br> 馮敬愷怒氣沖沖地動作滯了一下:“知道了?!?/br> 聚無好聚,兩人各有別樣的心情。 方湄自是感傷,看著桌上的那張黑白相片,默默流淚。而馮敬愷,于感傷之外更有一分出奇的憤怒。當(dāng)初他遠(yuǎn)走俄國讀書是一方面是因?yàn)楦该y違,另一方面也是因?yàn)榫訄?bào)仇十年不晚。他在心里暗暗發(fā)誓:馮敬乾,你本來不是我的目標(biāo),勸你好自為之。 話分兩頭,星期五的帥府,二太太正打算帶著兒媳去圣索菲亞大教堂做禮拜。汽車已經(jīng)等在門外,就等她們收拾好下樓了。 二太太臨出門,又想把女兒也帶過去,便命兒媳先在樓下大廳等著,她親自上樓請她的大小姐。 二太太推開女兒的房門時(shí),馮靜宜正站在鏡子前發(fā)呆。見此情景,她忍不住道:“在這里琢磨自己相貌,還不如和我一起侍奉上帝,救救你的靈魂?!毕嗨频膶υ捯呀?jīng)演出了幾百遍了,馮靜宜從自己的影像中回神,無奈道:“mama,別逼我,你早知道我是一個(gè)無神論者……” 二太太一聽無神論叁個(gè)字就頭疼,連忙制止她:“好了好了,為了給你自己積口德,快點(diǎn)閉嘴。不要你去了。你嫂子說你肯定又不愿意去,又被她說中了,你怎么這么頑固呢?說出去沒人信,馮大帥的親閨女,連遠(yuǎn)東鼎鼎大名的圣索菲亞都沒去過?!?/br> 馮靜宜苦笑道:“我又不信教,去教堂干什么?” 二太太是很有辯才的,當(dāng)即反駁女兒道:“那么多慕名而來參觀教堂的人,難道都是教徒?你就呆在你的無神論世界里坐井觀天吧,虧你還學(xué)畫,圣索菲亞里面有多幅宗教畫堪稱精品,恐怕你這輩子是無緣一見了?!?/br> 馮靜宜一來沒繼承母親全部的辯才,二來作為晚輩不敢激烈反駁,便和稀泥道:“您說得對,但我還是不去了?!?/br> 二太太看她這副油鹽不進(jìn)的樣子,擔(dān)憂地?fù)u了搖頭:“你在家呆著吧,我會為你向上帝祈禱的。說不定勖勉不喜歡你,就是上帝給你的懲罰——你真的不去?” 二太太下樓帶著二少奶奶坐上汽車走了。馮靜宜呆呆地躺在自己床上,咀嚼著心頭的苦澀。 她們這種人家信教,一半是果真有信仰,另一半則是要借著信教做出一副令人信服的憐貧惜老的姿態(tài)來。mama不會明白,只要她還對自己誠實(shí),她就不可能信教。 要是勖大哥不愛她是神明的懲罰就好了,觀音、佛祖、上帝或是安拉,誰賜給她姻緣她就承認(rèn)誰的存在。可惜世界上并沒有神,勖大哥無意于她,是他自己的意志,怪不了別的人或別的神。硬要怪,也只能怪馮靜宜這個(gè)人吸引力不足。 她看向自己臥室墻上的那幅畫,畫上畫著圣母和一個(gè)小天使。這就是勖勉在她十叁歲生日時(shí)送給她的那一幅。與其說是送給她,不如說是投mama所好——勖大哥這樣的人,也不能免俗。還好,這幅畫的畫工不差,勖大哥的品味總算還可以。否則,她就連勖大哥也不能喜歡了。 借給方湄的綠色旗袍,方湄早已派人送了回來,正掛在衣柜里。馮靜宜看過方湄穿那件旗袍的樣子,就對自己失去了信心。 方湄是個(gè)悖論。 她那么美,所有人都應(yīng)該毫無例外地喜歡她,二哥叁哥為她失態(tài)的樣子,靜宜都見過。勖大哥會是例外嗎? 勖大哥愛方湄,她是爭不過的;勖大哥連方湄都不愛,會愛她嗎? 馮靜宜躺在自己的小天地里,叁分鐘一個(gè)奇怪的想頭。她明知想破了腦袋勖勉對她的感覺也不會有任何改變,但還是不屈不撓地思考著、想象著,因?yàn)檑妹愕囊粋€(gè)笑容、一句簡單的話都在她的腦海里反復(fù)回旋,組成一個(gè)以勖勉為基礎(chǔ)卻更令人無法拒絕的形象——這個(gè)形象永遠(yuǎn)不會對馮靜宜說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