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天。

    城市中的樹木、房屋和道路都沐浴在月光里。微風(fēng)吹過，樹影搖曳，好像伸出來許多手，要把這如紗一般的月光一把扯下來。

    路上的行人都加快了前往目的地的步子，生怕一個來不及，蓋在夜身上的這層紗被風(fēng)吹走，底下的鬼魅紛紛跑出來——夜的微涼助長了這種不祥的預(yù)感，他們的心臟在顫抖，暗中滋生的恐懼讓他們的腳步既急切又搖晃。一道道影子被拉得老長，仿佛繃緊的橡皮筋，下一秒人就被彈到月亮上也不奇怪。家境殷實的人家已經(jīng)拉上了窗簾，點上了燈燭，將這鬼氣森森的月光拒之門外。

    帥府。

    馮大帥今夜宿在二太太房里。他已經(jīng)上床，戴著老花眼鏡翻看一本軍事方面的書；而二太太正對著梳妝鏡進行每晚上床之前必要的保養(yǎng)程序。

    她坐在那張楠木雕花梳妝臺前面，從臺上一個小瓶子里挑了一點兒雪花膏在掌心化開，再用指尖輕柔地拍到臉上，額角、臉蛋、腮，不放過任何一個角落；尤其是眼周，她用指尖輕點著涂了一圈。涂完全臉，掌心殘余的膏體被她擦到了脖子上面。然后，是她那雙少女一般細(xì)嫩的手，也要用雪花膏仔細(xì)涂一遍。最后，她左右轉(zhuǎn)了兩下，發(fā)覺右邊嘴角有一點死皮，于是往嘴上涂了一點凡士林。全部的保養(yǎng)程序都完成了。她照了照鏡子，對鏡中這個風(fēng)韻猶存的女人十分滿意。

    她依然美——看那白皙的肌膚，幾乎不見皺紋的眼角，還有那水杏般的大眼睛！多年養(yǎng)尊處優(yōu)，她的青春仿佛溫室里的花朵，并沒有在她人生的秋天凋謝。只不過，已經(jīng)不會再有小伙子為她神魂顛倒了。她的用高價保養(yǎng)品挽留下來的青春，就像秋日溫室里的花朵一樣，些微有些不自然。年輕時她被人夸臉若銀盆，如今卻使人聯(lián)想到發(fā)酵的面團。

    時常她陪在馮國年身側(cè)，有那一等諂媚之人，說她乍看之下倒像馮國年的大女兒。她想到這里，不由得搖搖頭。她性子好，念著那些人也是打著“禮多人不怪”的好主意，不與他們計較，可是聽多了也怪膩的。

    二太太預(yù)備要就寢了，她來回搓著涂了霜的玉手往床邊走去。往窗戶上看一眼，見窗簾沒拉嚴(yán)實，漏進來一線月光，又伸手把窗簾拉嚴(yán)實。

    “就寢吧，仔細(xì)累著眼睛?！倍贿呄破瘕堷P被的一角一邊說。

    馮國年取下眼鏡，和書一起放到床頭，揉了揉自己的太陽xue。

    二太太躺進被子，示意他靠過來：“我給你按?！?/br>
    馮國年依言，半閉著眼睛斜躺到她胸前，讓她的玉手給自己做按摩太陽xue。二太太這么多年十指不沾陽春水，一雙手年輕得仿佛二十歲，按得人很是舒服。

    兩人湊得近，馮國年聞到一股陌生的香味，因問道：“怎么換雪花膏了？”

    二太太笑道：“你能注意到一個雪花膏換沒換？幾十年了，我換衣服換發(fā)型換鞋子，在你看來都一個樣?！?/br>
    馮國年揚了揚眉毛，笑道：“你之前那種，用了沒十年也好幾年了。習(xí)慣了的味道，陡然換了怎么會聞不出來。衣服鞋子那些，你是應(yīng)有盡有，常換常新，我不可能一一注意?！?/br>
    “那你說這新雪花膏好不好聞？”

    馮國年輕輕一哂：“你用著好就行，我聞久了就習(xí)慣了。”

    二太太看他那樣子，也滿意了，自顧自說道：“這雪花膏是青橄欖味兒的。莊小姐本來給家里每個人都帶了禮物，聽我說她涂的雪花膏好聞，她就直接送了沒開封的給我。”

    “哦?！瘪T國年應(yīng)了一聲表示在聽。

    二太太繼續(xù)道：“雪花膏我看不上，禮物我也不缺，可是難得是乖覺。這么個好女孩子，還不知花落誰家呢。”

    “嗯?！瘪T國年示意她停下，坐起來道，“你不用說了，我已明白你的意思?！?/br>
    “那你究竟是怎么想的呢？”二太太道。

    莊德茵來自連城，在敬愷的就職儀式上與他共舞，來了這幾日又對二太太格外關(guān)注，帥府上上下下都以為她將要成為敬愷的未婚妻。可是今天在飯桌上，除了當(dāng)事人之外，誰都看出馮國年對敬煜和德茵二人的撮合之意。四太那么愛自吹自擂的人，突然自謙，可不是因為轉(zhuǎn)性。

    馮國年笑道：“你們啊，就是愛蓋棺定論。先就這么住著，我自有分曉。明年春天，我?guī)Ь磹鹑ケ逼介_會，回來的時候就有結(jié)果了。”

    革命軍的勢力已經(jīng)取得南方的大部分地區(qū)，正在不斷向北擴張，馮國年、陜西的姚若麟、直隸的王明英還有內(nèi)蒙、外蒙、甘州、安西州幾地的領(lǐng)導(dǎo)人近一年來頻繁書信往來，約定明年春天在北平共商國是。

    二太太對國家大事不清楚，對馮國年的心思卻門兒清。她聽到去北平開會，不由得心中一動：“你還想著老姚……但是他幾個舅子家……”

    馮國年揮揮手：“不堪大用。老姚的兒子也不爭氣，跟著一幫同學(xué)鬼混，現(xiàn)在是半個煙鬼。他很倚仗他女兒?！?/br>
    二太太皺眉：“她比敬乾稍微小一點兒，敬乾那時候都沒同意，現(xiàn)在敬愷又……”

    馮國年道：“女大叁，抱金磚。怕什么？敬乾敬愷都長大了，不像小時候那么和樂了——你別急，敬愷一歲就由你帶，這么多年我看在眼里，在你心里，兩個人是一樣的。只是東北就這么大一塊地方，不夠兩個梟雄轉(zhuǎn)身。敬愷若能入贅姚家，也省得我們兩個老人家看一出兄弟鬩墻的戲。”

    二太太被他這一席話弄得心里不是滋味兒：“我為兩個人打包票，敬乾不會，敬愷也不會。”

    馮國年微微仰起頭，嘆了一口氣：“兒大不由娘，你打包票有什么用呢？我也希望兒子們和睦，事與愿違也是無可奈何?！?/br>
    二太太依然無法相信：“要說敬煜、敬坤，我信；敬乾敬愷？我不信?！?/br>
    馮國年脫了上衣躺下：“不說了，睡吧?！?/br>
    他本想交代一句別和別人說，尤其是敬乾、敬愷本人，可是想到二太太從來不是多嘴多舌的性格，也就罷了。

    二太太見他閉眼睡了，也只得負(fù)著氣睡了。

    房間里的燈熄滅。

    六樓，莊德茵在客房里早已進入了夢鄉(xiāng)。她以為自己何其有幸，能夠住進這所馮敬愷成長于斯的宅子，渾然不知道她已經(jīng)成為馮國年的棋局上一枚可供替換的棋子。

    馮敬愷最近老是來到她的夢中，有時出現(xiàn)在花園里，有時出現(xiàn)在馬廄中，還有時出現(xiàn)在她的房間內(nèi)，而她笑瞇瞇地追隨著他，旁若無人地與他共舞。

    在一個短暫的夢境中，一個小男孩在帥府客廳的沙發(fā)上爬來爬去，她醒來時怔忡了好半天，不知那是她潛意識中想象的小時候的敬愷還是她和敬愷的孩子。

    白天，她給馮靜宜補習(xí)英文，敬愷的身影卻在她念出異國的字句時不期而至。她搖搖頭，將他請出自己的思緒，繼續(xù)為對面那個誤入情網(wǎng)的學(xué)生細(xì)致地講解。

    她太幸福了，連在睡夢中臉上也掛著也帶著甜蜜的微笑，注意不到周圍的刀光劍影，可畏人言。她以為自己表現(xiàn)得知書達理、溫婉端莊，就足以與敬愷相配，在這個軍閥家庭里如魚得水。

    可是自次日開始，她敏銳地發(fā)現(xiàn)二太太待她的態(tài)度微妙地不同了。二太太待她依然客氣，只是熱情仿佛有所保留，生怕她誤會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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