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阿鯉(下)
謝溶溶所言不虛,阿鯉一入蘇州簡直是如魚得水。叫她去習幾個字背兩句詩,屁股坐不住一盞茶時間,回屋披件外衣的功夫,扭臉已不見人影。隔了叁天考校功課,連自己親爹的名字也寫不出,氣得謝溶溶腦門突突發(fā)漲,每次正要擺起規(guī)矩當一回嚴母,都被謝寶林夫婦適時打斷,好說歹說糊弄過去,一跨出門便原形畢露。態(tài)度若是強硬幾分,二老卻要不樂意,一說阿鯉年歲還小,轉(zhuǎn)過年才夠數(shù)一只手的;二來搬出大道理,謝寶林搖頭晃腦振振有詞,說什么大過節(jié)的,給朝廷當差還得休沐呢,且先緩著。 再問緩到何時?除夕過了有十五,正月之后龍?zhí)ь^,緩兵之計重在一個“拖”字。阿鯉一手免罪金牌,一手丹書鐵券,每日蹦跳著出門,傍晚滿載而歸。 謝溶溶無奈敗下陣來,也是瞧著爹娘樂在其中,有阿鯉陪著說笑玩鬧,聲音都日漸洪亮有力。只是胸中一口悶氣不出,始終難平。她握著書本紙卷找到替罪羊,居高臨下斜睨他,一副興師問罪的口吻, “瞧瞧你的好女兒,喊她寫個名字還要和我討價還價。說我的字數(shù)多,她的筆畫多。一家叁口剩個你,我想怎么也不能出錯。” 燕回接過手展開紙張,目光觸及歪歪扭扭兩個黑色大字,頓時啼笑皆非。謝溶溶伸手點著一處問道, “燕四。我與你相識這么多年,真不知你還有這么個諢名?!?/br> “你說說,她到底是燕叁的女兒,還是燕四的女兒?我是嫁的叁公子,還是四公子?” 燕回從佯裝怒意的俏麗面容上窺出一絲笑意,兩人四目相對,俱是噗嗤笑出聲。 在蘇州的日子不比在胡西家中隨意,上下里外有人看著,她規(guī)矩梳起婦人發(fā)髻,薄施粉黛,立在燈下身姿婷婷,猶似當年初見。燕回牽過她的手,只覺十數(shù)年如一日,心頭漣漪漾開的弧度都不曾改變,彼時他看她是畫中人,何曾奢望也有入戲的這一天。 謝溶溶抬手撫上他的右眼,側過頭輕聲問,“幾時出發(fā)?車馬人手可備齊全?” “叁日后。我盡量快去快回。” 她嘆了口氣,“我本來勸你不要急著趕路,轉(zhuǎn)念一想,還是抓緊些的好。不然日子長了,別說是把燕回寫成燕四,我怕站在面前她都認不出你這個親爹?!?/br> 燕回摟住她腰身,心滿意足地嗅著她身上那股子馨香,低笑道,“夫人費心,肯定不叫你cao勞。” 他說到做到。叁日一過,家中老幼婦孺都出來送行,阿鯉尚未睡醒,揉著眼睛牽住父親衣角,嗓音軟軟噯聲抱怨, “阿塔又不帶阿鯉去么?” 她生長在邊域,平時和父母說一口流利漢話,然而身邊玩伴多是胡人子女,耳濡目染把爹娘喊作阿塔阿娜,謝溶溶也未刻意糾正,隨她叫得順口。 燕回半蹲下身子與她平視,握住一只藕白小手問道,“阿塔要去做正事,阿鯉跟去能做什么?” 小姑娘剛要反駁,抽聲吸氣卻發(fā)現(xiàn)無言以對。 “我我會計數(shù)?!钡皖^掰著小指頭,小聲辯解,“從一數(shù)到,數(shù)到一百。” 燕回抿嘴笑,“嗯,一百兩銀子的生意,能給阿娜買一只耳墜子?!?/br> 阿鯉把手抽回來,垂著卷翹的睫毛悶聲不語。她年紀小,人倒是十分靈光,外人看去她爹娘一松一嚴,可她清楚阿塔是個笑面虎,從來不吃撒嬌打滾那一套。 燕回攬過女兒,指向巷子盡頭的朝日晞輝,諄諄誘導道,“朝碧海而暮蒼梧,睹青天而攀白日。你喜歡聽阿娜讀游記,向往天下好風景,而書中千萬道理,猶如世間琳瑯,胸無點墨之人不可知其珍貴,有其言而無其行者不可望其瑰麗。阿娜教你讀書寫字,不過是盼你有朝一日得以不辜負山水,如愿以償?!?/br> 一席話委婉動聽,連一旁的謝夫人都無比動容。阿鯉小嘴撇了撇,張開雙臂抱住父親的脖頸,悶聲把兩滴眼淚寄托在他襟前, “阿鯉聽話?!?/br> 謝溶溶擔著的一顆心終于落地。 阿鯉言出必行,每日學一個時辰字,背一篇論語,聽外祖父講解義理,方能復述才會出去玩耍,日子過得愈發(fā)充實。謝寶林也從中汲取靈感,開始著手編撰給阿鯉的稚子開蒙選集。 家中太平和樂,人人各司其職,倒顯得謝溶溶才是無所事事的那個人。然而閑下來后真教她想起一件掛心的事,輾轉(zhuǎn)兩夜,終于向謝夫人和盤托出, “我想去看看阿魚?!?/br> 謝夫人正瞇著眼睛描花樣子,手中毫筆一頓,坐直身子沉思片刻,低頭嘆道, “想去便去吧?!?/br> 她抬手招來一個中年姑子,謝溶溶看著眼熟,沒等認出來,謝夫人已開口介紹,“是周衛(wèi)家的,叫她陪你去。” 她一說,謝溶溶想起來是貼身伺候謝寶林多年的仆從家的媳婦,當年一道從金陵過來,也算知根知底見過世面了。 “那孩子當時得病去得早,你又和他家哎,照理說是遷不進祖墳,但那么多眼睛盯著,敬家要臉面,爭來吵去給辟了一小塊地,這些你都清楚。前幾年我差人偷偷去看過,那老虔婆一沒,敬家徹底沒了兜底,聽說本來要遷回山西去的,但不知是路太遠還是怎么,一直沒動靜。也是嫡出的子孫沒一個爭氣,闔府上下如今叫得出名字的只有庶出的老五,在翰林院當編修,屁股一坐不挪窩,怕是干到老死也不會出城。世人踩高捧低的,當年敬廷風頭正盛,提起來誰不說祖宗保佑,雇人看守墳圈子都要爭破頭,現(xiàn)在怕是野草已有半人高了?!?/br> 她邊說邊窺謝溶溶神情,見她面露惜色卻無不忍,心下寬慰,知其只是感念一門興衰榮辱,如今再談起這個與她有萬般糾葛的家族,不說似路人無關痛癢,也能做到置身事外,且當作前塵往事,心中不起波瀾。 心情好了,面色也不復方才那樣肅重,長吁一口氣道,“讓周衛(wèi)家的陪你走一道兒,不用入城也不能掉以輕心,銀環(huán)是熟面孔,萬一讓人瞧見了節(jié)外生枝。你去看看也好,雖說牌位供在咱這兒,人埋著到底是個想念。” 于是說做便做。隔天一大早,天色不甚亮,陰沉沉像是要落雨的征兆,好在不起風,喊下人看了天氣,也說這幾日下不起來。謝溶溶換身不打眼的衣服,把買來的糖果子小玩意兒還有金紙裝了半兜,由周衛(wèi)家的拎著,戴上堆帽,兩人一前一后租船沿水路直上京郊。 謝溶溶前腳一踏出門,正用早飯的謝夫人一拍大腿,想起個正事來。她喊銀環(huán)問話,“敬家那個丫頭的事兒,你給她講了沒講?” 銀環(huán)甫一聽愣得兩眼發(fā)直。謝夫人瞧她的樣子已是不言而喻,嘆著氣放下筷箸,一手握拳捶著胸口,感慨道,“真是老了不記事,前兒說了那么久的敬字,咋就是沒想起她來?”又轉(zhuǎn)念一想,“二妞不提,可也是個好事。只盼老天爺別閉眼,等歲知回來了,還是讓他們快些走的好?!?/br> 她蹙眉看著一桌菜,已是食不下咽,嘴里念叨著,“真是晦氣,晦氣。” “什么晦氣?” 一室凝重被稚嫩的童聲打斷,謝夫人和銀環(huán)回過神來,扭頭看見阿鯉頂著一頭亂發(fā),睡眼惺忪地立在屏風后頭。 銀環(huán)把她抱上高凳,倒水讓她漱口醒神。 “老天爺晦氣!不放太陽,沒法兒出去玩啦?!敝x夫人一邊逗她,一邊用眼神示意銀環(huán),“你阿娜出門辦事,明兒才回來?!?/br> 阿鯉煞有介事地點點頭,“知道的呀,她去看小哥哥?!?/br> 此話一出,輪到謝夫人和銀環(huán)面面相覷。謝夫人心中咯噔一聲,顫巍巍握著銀環(huán)的手,試探道,“小哥哥?” 阿鯉抱著瓷杯小口小口喝水,聞言眨了眨眼睛,點頭,“是的。阿塔說,我有一個小哥哥,生了病,好可憐,雪仙子就把他接走了?!?/br> “你阿塔?”謝夫人怎么都不敢相信是燕回先挑的頭。 金瞳一眨一眨,紅潤潤的小嘴里說出的話滿是驕傲,“我偷偷把小木馬放進阿娜的包袱里,古麗的哥哥有一匹大馬,阿鯉的哥哥也要有馬。” ————— po18.space「po1⒏spac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