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經(jīng)過黑水城, 我突然想起了淺草庵, 想起了住在那里的羅太后, 不，應(yīng)該是慈云師太, 不知道她現(xiàn)在過得怎么樣, 想去看看她。

    淺草庵一如我初見清幽, 不管山河如何變換, 這里總能保持永恒的寂靜。

    走近山下的小院，主持正和僧彌一起打掃禪院, 可能是無欲無求吧, 所以看起來沒有多大的變化, 身體已久硬朗。見有人來，她微笑駐足, 我們彼此施禮。

    “兩位姑娘到此何事？”她問道。

    “我來找慈云師太, 不知道她還在不在這里？”

    主持似乎在腦海中尋找這樣一個名字, 許久才說道：“慈云師太已經(jīng)閉關(guān)近一個月了，她在淺草庵的一處佛塔里修行，你現(xiàn)在要見她嗎？”

    我點點頭，她遲疑了一下，說：“讓小尼去通傳一下, 慈云師太不經(jīng)常見客, 怕會叨擾她的修行?！?/br>
    “那是自然?！蔽一卮?。

    小尼匆匆跑去, 一炷香的時間便回來, 她喘著粗氣說, 慈云師太愿意與我相見。我欣喜。沿著被雨水打濕，有些濕滑的，用石塊砌成的臺階，小路上長滿了青苔，有些濕滑，手上拄著一根木棍，費了好大勁才走到尼姑庵門口。

    輕輕敲門，里邊許久沒有應(yīng)聲，這跟上一次來一樣。稍等片刻，我再次叩響尼姑庵的大門。一個精神不怎么好的嬤嬤為我開門，以前在西原皇宮的時候他就經(jīng)常伺候在羅太后的身邊，到現(xiàn)在一直伺候著，也算是個忠心之人。

    她穿著灰色的尼姑服，頭戴灰色帽子，眼神茫然的看著我，許久才問道：“姑娘要找何人？”

    “我想找慈云師父，不知她現(xiàn)在可在庵中？”

    她上下打量了我，問道：“你可是西原宮中來的？”

    我搖搖頭說：“只是一位故人，想看看慈云師父現(xiàn)在的近況?！?/br>
    “進來吧，剛才師父通報過了，只要不是皇宮之人，我想慈云師父會非常愿意見到你的?！?/br>
    我點頭，跟著她進去，走進佛塔里。墻上的壁畫已經(jīng)不再明顯，沿著佛塔樓梯上到二樓，遠(yuǎn)遠(yuǎn)的看到一個身著尼姑服飾的女尼，端坐在那里，手里握著筆，像是在抄寫佛經(jīng)。

    女尼上前通報，并用剪刀把蠟燭的多余的燭芯剪短。

    “師父，有位女施主求見?！?/br>
    慈云師父小心的將經(jīng)卷合起，抬眼看我，面帶微笑。

    我雙手合十，向她行禮，她伸手喚我過去，坐在她身邊。

    “小施主不知有何困惑？可是要說給老尼聽？”她輕聲問我。

    我抬頭看她，試探著問：“師太可還記得星辰？”

    “星辰？”她努力的回憶著，許久后，她搖了搖頭。

    “多年前在王陵，有一個小女孩拿著蘭妃娘娘的夜明珠，想要救下她的女兒?！?/br>
    師太似乎是想到了，她上下仔細(xì)打量了我一番，低頭有些慚愧的說：“我想起來了。當(dāng)年老尼也曾愧對于你。”

    “好在蕓兒一直相信我?！?/br>
    “蕓兒？她好嗎？”畢竟是自己的親孫女，我能明顯的感覺到在她波瀾不驚的話語間，依稀夾雜著點點的關(guān)懷。

    “她很好，現(xiàn)在是蒙部的大將軍夫人，還生下了一個健康的女兒?！?/br>
    “好哇，好。”她有些欣喜，手里的念珠不停旋轉(zhuǎn)，像是在祈禱。

    到無論如何，這一生的罪孽都無法清除，她殺死了自己的孩子，顛覆了一個王朝。

    “對了，我還記得你有一個弟弟，對嗎？他好嗎？”

    “承蒙師太惦記，月兒很好，他現(xiàn)在是臨安的文王爺，掌握宋部的兵權(quán)。”

    “宋部？王爺？”她似乎很驚訝，手里的念珠掉落在地上，散開到各處。

    我突然有了一種感覺，月兒的身世，眼前這位曾經(jīng)的西原太后，定是知道些什么的。

    “對，宋部的王爺，大名鼎鼎的沂王爺和賀蘭王妃的兒子。”

    “賀蘭？”

    “是的，賀蘭公主?！?/br>
    “我的女兒，她……還好嗎？”她遲疑了一下，問道。

    “她很好，在宋部，享受著至高無上的榮譽和享之不盡的財富?！?/br>
    慈云師太低著頭，久久不發(fā)一言。還是身邊的小尼輕輕喚她，她才反應(yīng)過來，看著眼前的我。

    “對了姑娘，你今天來找我所為何事？”

    我很感激，她終于想到了我。

    “這個世界上我最親的人去了，我很痛苦?！?/br>
    “這很正常，孩子，你現(xiàn)在首先要做的是接納這件事，并且盡快的走出痛苦，不要讓自己沉浸在這件事里，會影響你以后的生活?！?/br>
    “我因為我們以后可以很好的生活，但一切來的太突然了?！?/br>
    “這很正常，但不管你是不是準(zhǔn)備好，這件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了，如果你委屈，痛苦，就說出來，不要憋在心里，時間長了會越積越深的?！?/br>
    “如果不是我，我哥哥就不會遇到那個可惡人，也就不會死?！?/br>
    “不要過分自責(zé)，孩子，這不是你的錯，你要將哥哥的尸首安頓好，并且替他照顧這個世界上他還在乎的人，讓他在這個世界上沒有遺憾，比你一味在這里自責(zé)要好百倍，更何況人與人的相遇是緣分，并不是因為誰，不要夸大自己的力量，你要知道決定死亡的是比我們更強大的力量?！?/br>
    “師太的話我明白，可是我滿腦子都是哥哥，做其他事的時候總是提不起精神，我覺得很痛苦?！?/br>
    “你要回到自己原來的生活當(dāng)中，與你的朋友一起，把心中所有的壓力，你的想法跟信任的人說說，我們的心是一個容器，太滿了，需要倒出去一部分，才能接納新的生活。”

    師太的話讓我茅塞頓開，眉頭的郁氣慢慢疏散開，她拿出一本抄寫的《心經(jīng)》給我，要我沒事的時候可以讀一讀。

    “因為失去，你才要更加珍惜身邊的人，好好善待他們，不要留有遺憾?！睅熖詈笳f道。

    我雙手合十謝過她，轉(zhuǎn)身走出很遠(yuǎn)，才聽見她在身后說道：“我相信，我們還會見面的?！?/br>
    我轉(zhuǎn)身對她施禮，滿心釋懷的離開。

    晚上，我和雪見在禪寺外的小河邊聊天，今晚的月亮特別明亮，隱隱約約還能聽見草叢里窸窸窣窣的昆蟲叫聲，靜謐的讓煩亂的心緒暫時平和下來。

    雪見看著波光粼粼的湖面，臉上漾著平靜的笑容說：“想不想知道我和你哥哥近一個月是怎么相處的？”

    她似乎比我平靜的多，但眼神中卻有滿滿的愛意，她讓我知道，思念一個故去的人，不一定整日以淚洗面，也可以愉快的接受，都是美好的回憶。

    “還記得第一次見到他的那天晚上，他受了很嚴(yán)重的傷，我?guī)退謇韨冢译m然看過很多醫(yī)書，但在鄧王府里有專門的大夫，我都沒有實踐經(jīng)驗，又因為太晚，買不到麻藥，他強忍著，英俊的臉上豆大的汗珠落下來，卻沒喊一句疼，只是緊鎖著眉頭，一直安慰我，要我不要害怕。我顫抖著，將傷口處理的歪七扭八的，我連忙道歉，他慘白的臉上帶著微笑，很好看?！?/br>
    “在我不長的生命里，見過最好看女子是已故的淳妃素若，最好看的男子便是哥哥，即便是月兒也與他有幾分差距?！?/br>
    雪見抬頭看看天，微笑著說：“jiejie見多識廣，尚且這么認(rèn)為，我這個從未出過鄧王府的小丫頭就更這么想了，看著沉睡中的他，就會想世間怎會有這樣俊美的容顏。不過，在鄧王府的時候，郡主經(jīng)常跟我們說，好看的皮相都是一樣的，有趣的靈魂才不可多得，石頭哥哥就是這么一個人，他跟我講的他經(jīng)歷過的故事，簡直比說書先生說的還要精彩，每次都讓我回味好久?！?/br>
    “快說給我聽聽。”我急不可耐的說。

    “他說他看過絢麗多彩、變換不定的北極光，去過白雪覆蓋的原始森林，在森林的最深處捕獵過一只漂亮的麋鹿；他見過彼此相連的諸多島嶼，常年烈日炎炎的天氣，還有激流險灘下最鮮紅的珊瑚；他看見過剛過寅時就升起的太陽，見識過曬滿魚干的黃金漁場；他爬過終年積雪的高山，并且一天內(nèi)看到多次日出日落。他去過的地方是我從來沒有聽說過的，jiejie，你說我們有機會到這些地方去嗎？”

    “現(xiàn)在各個國家都在打仗，人們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像各個這樣可以穿梭不同的國家，領(lǐng)略各種風(fēng)土人情的人應(yīng)該很少吧。”

    “為什么一定要打仗呢？人們不能和諧的相處，彼此互通有無不久沒有這么多戰(zhàn)亂死傷了嗎？”

    “那幾乎是不可能的，每個國家都有自己的利益，都有自己的統(tǒng)治者，只要他們互不相讓，戰(zhàn)爭就不會停止?！?/br>
    “你說有沒有那么一天，有一個人將這些國家都統(tǒng)一起來，變成一個國家，這樣的話，各個地方可以互通有無，民眾也可以自由的到達他們想去的地方？”

    “誰也不知道我們之外的世界有多大，但我相信會有那么一個人，他能把馬蹄所能到達的地方統(tǒng)一在一起，就像你說的那樣，和諧的彼此幫助?！?/br>
    “真的？好期待有那么一天?！彼χf。

    真的希望有那么一天，蕓兒的蒙部、哥哥的大理、史海棠的金部、月兒的宋部、西原，還有我們周邊無數(shù)的地方都可以彼此融合，不再有戰(zhàn)爭，不再彼此為敵，有什么事情可以坐下來商量，不再兵刃相見，生靈涂炭。

    淺草寺清晨的鐘聲將我們喚醒，推門居然下起了很大的雪，一瞬間所有的東西都被掩蓋起來，在這萬籟俱寂的空谷宅院里，顯得透徹純凈。雪見激動極了，作為南方姑娘，很少能夠有機會見到這么大雪，她在雪地里又蹦又跳的，高興極了。

    我不禁抬頭看著漫天的雪花，離開這么久了，我也許久沒有見過這么大的雪了，師太見大雪封門，我們一時走不了了，就給我們送來了棉被和碳。淺草寺的后院有幾株梅花，在皚皚的白雪里顯得頗有韻味，我們便剪了幾株，折回前院，準(zhǔn)備帶回自己的房間去。

    剛走到前院，就看見兩個小尼姑在門口與人說話，來人穿著不俗，一看便知非富即貴。

    遠(yuǎn)遠(yuǎn)地便聽見小尼姑們說：“你們走吧，師太說了不想見你們?！?/br>
    “麻煩兩位小師傅再去通傳一下，我們真的有急事求見?！?/br>
    “慈云師太交代過了，只要是西原里來的人，一律不見，請您不要讓我們?yōu)殡y，在佛門清凈之地大聲喧嘩也不好?！?/br>
    他們朝寺里張望了一番，悻悻地走了。

    雪見問我：“這位慈云師太為什么不愿見西原的人？”

    我把師太的身份說與她聽，她震驚的不得了。

    “天呢，她居然是西原的太后，可她為什么不在皇宮里享受榮華富貴呢？”

    “西原和宋部雖然都是世襲制，但西原每次新舊皇帝交接，都要經(jīng)歷一場泣血的政變，是你所無法想象的?！?/br>
    “這些jiejie是怎么知道的？西原坊間都有流傳這些嗎？不對，太后認(rèn)識你，你是從西原皇宮里出來的，明月哥哥也是從哪里來的嗎？”

    “嗯，如果不是幾年前西原宮的政變，我和哥哥一定都還在西原皇宮里當(dāng)差?！?/br>
    “那樣的話，明月哥哥或許就不會死了?！?/br>
    雪見突然說出這句話，眼神呆滯的看著前方，一向表現(xiàn)的堅強的她此刻卻留下了眼淚。人總是這樣，面對自己最親愛的人離世總會表現(xiàn)的很堅強，但無意間提及關(guān)于他的一句話，總會讓人瞬間崩潰，誰也阻止不了。

    我忍不住上前抱住她，和她一起哭。

    下午的時候，雪停了，地面已經(jīng)落了兩尺多厚的雪，已經(jīng)沒到大腿了。這樣就沒有辦法趕路，只好再停幾日。天放晴了，院里的小尼姑們，被師父吩咐到外面除雪，我和雪見冷得直哆嗦，也加入她們。

    掌門師太把我們安排去了慈云師太所居住的佛塔附近，門外的蒼松此刻顯得更加青綠，冬青樹整齊的排在道路兩側(cè)，沒有完全被雪覆蓋，還會顯出一些本來的樣子。師太和她身邊的那位年邁的師父站在門口發(fā)愁的看著積雪，直到看見我們幾個過來，才展開了笑顏。

    雪很輕盈，一鏟下去便鏟下好多，我們突發(fā)奇想，可別浪費了這么好的雪，不如堆個雪人，主義打定，雪便有了去處，干起來也更加起勁，太陽落山的時候，已經(jīng)堆了四個雪人，他們像威武的衛(wèi)士一般站在那里，一動也不動。

    雖然艱難，我們還是在天暗下來之前完成了任務(wù)，白雪將黑夜映襯得如同白晝，大家紛紛散去，慈云師太但凡天一冷，便腰酸腿疼，雪見替她看了一看，問題不大，但我們需要回山下的禪房里將藥酒拿來給她揉一揉。

    下山的路一步一滑，我們走了好久才回來，匆忙找到了藥酒又原路返回，禪寺夜一派肅殺，偶爾有枝丫不堪重負(fù)，從樹上跌落下來，發(fā)出巨大的聲響。我和雪見手牽著手，沿著鏟好的一條羊腸小道，朝佛塔的方向走去。

    “jiejie，好像哪里有些不對。”雪見小聲的說，便將我的手握得更緊。

    “不要嚇唬自己，沒什么，往前走，馬上就到了?！?/br>
    突然，從身邊的雪人后邊竄出幾個黑衣人，手持長劍，說話間就將我和雪見圍住，其中一個將刀抵在我的腰間，小聲的說：“往前走，佛塔門打開，見到慈云師太就放了你們。”

    雪見嚇得差點沒叫出聲，被一個黑衣人捂住了嘴巴。我們被推推搡搡的到了佛塔門口，平定了自己的情緒，黑衣人輕輕叩響佛塔的門，只聽里面的管事嬤嬤聲音由遠(yuǎn)及近，問道：“是星辰姑娘嗎？”

    趁身邊的黑衣人不注意的時候，我大叫一聲：“師太千萬不要開門，外面有壞人?！?/br>
    幾個人被惹怒，離我近的男子突然抽出短劍，架在我的脖子上，利刃鑲?cè)爰∧w，有些許的窒息。雪見的雙手被隨后幾位侍衛(wèi)架住，還來不及反應(yīng)。剛才情急之下，只想著保護慈云師太，卻忘了雪見也在這里。

    里面許是聽到了動靜，許久沒有聲音，黑衣人甚是氣惱，刀在脖子上劃出一道血痕，隱約覺得有液體從脖子上往下流，遇到極冷的天氣，又凝結(jié)成了冰，貼在皮膚上，徹骨的刺痛，迅速蔓延全身。

    “jiejie?！毖┮婓@聲尖叫。

    我朝她搖頭，告訴她我沒事。幾個黑衣人見今天可能又要無功而返了，甚是氣惱，為首的說：“先把這兩個帶走，也算有個交代。”

    “等等，我跟你們走，放了兩個姑娘。”

    塔門開了，慈云師太穿戴整齊，雙手合十出現(xiàn)在門口，身后的嬤嬤跟著出來，隨手將塔門關(guān)上。

    黑衣人雙手作揖道：“師太早這樣，我們不就沒有這么多事兒了?！?/br>
    刀從我的脖子上挪開，刺骨的疼痛，讓我的嗓子發(fā)不出聲音，雪見忙上來用隨身攜帶的藥布幫我清理傷口。慈云師太和嬤嬤走在前面，黑衣人緊跟著走在后面，走出好遠(yuǎn)的距離。

    “等一下?！毖┮姾臀颐Ω先ァ?/br>
    “怎么，有事兒嗎？”為首的黑衣人問道。

    雪見忙道：“天冷了，師太舊疾復(fù)發(fā)，這些草藥是我們剛抓好的，請師太帶上?！?/br>
    為首的黑衣人拿過草藥看了看，不耐煩的遞給嬤嬤，便把她們送上一輛馬車，遠(yuǎn)遠(yuǎn)地疾馳而去。

    午夜，街道已經(jīng)沒有了行人，月色和落雪將暗夜映襯得仿若黎明。

    “jiejie，我看她們應(yīng)該就在這里歇息了，草藥包里我放了紅藥粉，一路撒到店門口?！?/br>
    “好在下雪天車馬路滑，走出不了多遠(yuǎn)?！蔽艺f。

    我和雪見尋了件粗布男裝，帶上布帽，悄悄潛入客棧。廳堂里有許多過路人在這里吃酒，那些黑衣人早已換上了尋常人的裝束，看不出來誰是誰。我們找了一個靠里的座位坐下來，隨手叫小二點菜。

    “兩位公子，我們這兒有上好的女兒紅，要不要煮一壺來吃。”

    我揮手拒絕，只點了一份牛rou和一壺清茶，給了小二一錠銀子，小聲問道：“不知今天可有人從后門進來客棧投宿的客人？”

    小二猶豫了一下，但看看即將到手的銀兩，四下看看，指了指一桌正在吃酒的客人，而后慌忙又去招呼其他客人了。那桌客人離的不遠(yuǎn)，旁邊剛好有張空桌子，借口桌子不干凈，便換了過去，我們兩人都是男子打扮，并沒有引起他們的懷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