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清歌一瞬不瞬的望著段銘承，身后，透過開啟的院門遠遠望去，玉泉山西側(cè)山脊在視線中起伏延綿，雖然冬季的山景蕭條中透著些許凄冷的味道，但此時晚霞正如火如荼，如同一襲華美非凡的錦緞般鋪陳了大半個天幕，臻首微偏的少女神情中帶著純粹的好奇，出口的言辭卻異常冷靜，竟然不見多少氣惱或是怨憤，只如同一個天真不知事的孩童那樣，帶著一絲自己都不曾察覺的冷漠，安之若素的問出了口——

    “段大哥，你既然知道，為什么不告訴我？”

    “清歌……”

    “段大哥是天潢貴胄，為什么要娶一個不能生育的女人？”

    這樣的疑問，紀清歌埋在心中已經(jīng)數(shù)日，沒有對任何人言之于口。

    自宮宴上乍然聽聞了太醫(yī)的言辭，紀清歌彼時心頭不是不震驚，所以也才會忘了顧及場合只想問個清楚，直到皇后季晚彤打斷了她，她才回過神來。

    漸漸冷靜之后，心中有許多事便就一一串聯(lián)了起來。

    難怪段大哥總是時刻留意她穿的夠不夠暖，手涼不涼，也難怪不止一次的提醒她石凳要鋪了墊子再坐，后來更是親手寫過一份太醫(yī)開的方子送來，督促她按方服用。

    紀清歌想到自己今生推遲了將近一年之久的初癸，想到癸水期間那樣不同尋常的腹痛，彼時段銘承曾有說過一句，說是她當初受寒虧了身子，可緊跟著就又說沒有大礙，只要注意調(diào)養(yǎng)即可……

    ……而后更是曾借著給衛(wèi)老太君請脈的時候囑咐太醫(yī)來給她也每常扶脈。

    可那名姓竇的太醫(yī)，卻一個字都沒跟她說過。

    紀清歌緩緩?fù)赋鲆豢跉狻?/br>
    想來是……得了靖王的叮囑，這才瞞下了吧？

    紀清歌心中奇異的沒有太多被隱瞞的氣憤，只是覺得自己真是傻——到底也是自己的身子，從初癸至今，每一次月信都會那般疼痛，她卻只當是普通寒癥。

    雖然拿了段銘承送來的藥方，也并沒有真的當做是件大事來對待，事情多的時候更是想不起，常要等到月信來臨，痛不可當?shù)臅r候，才忙忙的喊丫鬟們?nèi)ゼ逡煌雭怼?/br>
    甚至在她在那一晚的雨夜從燃燒的畫舫再次落水之后，至今快兩個月過去，她的癸水都沒有到來。

    那一夜雨幕下的河水冰冷而又刺骨，她沒有內(nèi)力護身，在水中凍得抖成一團，純粹是依靠著段銘承的保護才能勉強撐到上岸，當月到了她月信的日子，就不曾有癸水按時到來。

    可……她和段銘承兩人獲救之后便就有飛羽衛(wèi)兌組的醫(yī)者幾乎不眠不休的給他二人診治調(diào)養(yǎng)，兌組一共十二名醫(yī)者，人人醫(yī)術(shù)精湛，卻沒半個人有說過她被寒氣傷了根底這樣的話。

    不過就是受了風寒，將養(yǎng)些日子，好生注意等等……還不如那份繞指柔和后肩的燙傷說得多。

    紀清歌不信兌組醫(yī)者竟會沒診斷出來，不過就是因為飛羽衛(wèi)聽命于靖王，靖王若是下令要瞞她，那自然就是瞞得死死的……

    還有之前的太醫(yī)，想來也是提前得過靖王示意。

    心中一時間往事紛紜，目光不自覺落回到兩人捧在一起的手中。

    男子溫暖干燥的掌心內(nèi)側(cè)緊緊合攏包裹住的，是女子素白的手掌，在男子手掌的襯托下愈發(fā)顯得精致纖巧，柔白細膩得仿佛上好的美玉。

    而被四只手掌圍在中間的，是一個銀鎏金粉彩嵌琺瑯的精巧手爐，溫度正好，帶著些微的暖燙，卻又沒有燙到碰觸不得，熱意透過掌心幾乎熨帖進肺腑。

    她看著兩人這緊密貼合的雙手，一時間竟有些出神，直到段銘承微微俯身，紀清歌這才回神，剛剛抬眼，便和段銘承低垂的視線正正的對到一處。

    “清歌，別亂想?！倍毋懗形罩碾p手，垂首用自己額頭抵住紀清歌光潔的前額，柔聲道：“瞞了你此事，是我的錯，你想怎樣都可以，但是不要胡思亂想?！?/br>
    紀清歌頭顱微抬，兩人前額輕輕碰在一處，隆冬季節(jié)，口鼻處隨著呼吸吐出的白霧更是纏繞交織在一處難分彼此，她頓了頓：“段大哥是什么時候知道的呢？”

    “白海的海上那一次遇險，你我兩人在豐寧獲救之后，我就知道了?！倍毋懗幸羯腿?，帶著微微連他自己或許都沒有留意到的緊張：“我沒有告訴你此事，一則是不知如何開口，二則彼時我尚且覺得只要注意調(diào)理，便會慢慢痊愈，所以才讓景同他們瞞著……不生氣，好么？”

    ……段銘承心底嘆氣，那個時候那名女醫(yī)其實已經(jīng)算是直言相告了，但……他心中苦笑，他也犯了普通人常犯的錯誤，總以為或許是醫(yī)者危言聳聽，畢竟紀清歌年紀尚輕，這樣的病癥又不是胎里帶的，只要慢慢調(diào)養(yǎng)，假以時日，怎么都會緩解才是……而且畢竟只是偏遠小城鎮(zhèn)的一個普通的女醫(yī)，又能有多么精妙的醫(yī)術(shù)？

    直到紀清歌時隔一年，初癸時疼得徹夜難眠，段銘承才驚覺此事的嚴重性。

    后來更是多次借口種種理由請?zhí)t(yī)來給紀清歌診脈，一次次的診治結(jié)果終于讓他的心也沉了下去。

    而其中，比起有礙子嗣四個字更讓段銘承心中惶恐的，則是那驚雷一般的‘有礙壽數(shù)’。

    只要一想到這樣不安定因素或許會有成真的那一日，段銘承就覺得胸口像是堵著什么東西一般，窒息得讓人心生恐懼。

    生死最是無常事，無關(guān)出身，無關(guān)能力，無關(guān)權(quán)勢，在生老病死這四個字面前，不要說是靖王，就算是天子，也不過是只能被動接受罷了。

    可……那是他的小姑娘！

    “清歌，瞞你是我不對，要怎樣才能不生氣？”

    “我沒有生氣?！奔o清歌想要抽回手，段銘承察覺她的意圖，連忙加了一分力道，紀清歌嘗試無果便就不再動作，略停頓了片刻，問道：“醫(yī)生說，我這一生將會子嗣艱難，段大哥，此事你也定是知道的吧？”

    段銘承輕輕的嗯了一聲，紀清歌點漆般的雙瞳一瞬不瞬的望著他：“那你為什么還要娶我？”

    這一句，音色起伏并沒什么變化，甚至完全可以說淡然兩個字，但就越是這樣平靜到近乎冷漠的態(tài)度，就越發(fā)顯得這個窈窕纖細的少女此刻有著些許的殘忍。

    ——用看似平平的言辭直剖人心的那種殘忍。

    不留絲毫退避或者迂回的余地。

    少女輕柔的短短一句問話，讓這偌大一座院落頓時陷入了沉寂，此時院中早就空無一人，不說王府侍衛(wèi)和飛羽衛(wèi)，就連曹青都早早悄咪咪的沒了蹤影，曼朱原本傻乎乎的想守著姑娘，也被曹青不知拎去了哪里，略顯蕭瑟的院落之中，只有兩人的身影看似緊密無間的依偎在一起。

    面對段銘承短暫的沉默，紀清歌并不開口催問，只靜靜的保持著原有的姿勢，兩人額頭輕輕抵在一處，男子挺拔的脊背微微弓起，頭顱低垂，就好似向著面前這個臻首微抬的少女在虔誠的禱告一般。

    片刻之后，靖王殿下終于開口打破了這片寂靜——

    “清歌，關(guān)于這個問題，我有幾個不同的答案，每一個都是真的?！倍毋懗械囊羯腿岷途彛骸叭绻悴辉敢獗M信，那就挑你喜歡的信?！?/br>
    “第一，你還年輕，才剛及笄，人生漫長，慢慢調(diào)養(yǎng)，總會有緩解的那一日。”

    這個答案甫一入耳，紀清歌還沒來及出聲就被段銘承用眼神止住了言辭，她頓了頓，繼續(xù)聽他說了下去。

    “第二，你會受此病痛，完全是因我之故，我又豈會因此就慢待于你？”

    “可……”

    “第三?！倍毋懗胁唤o紀清歌開口的機會，自顧的接了下去：“子嗣或許很重要，但，清歌，你更重要?！?/br>
    紀清歌點漆般的剔透雙瞳微微圓睜，耳邊是段銘承和緩的音色：“子嗣如何，現(xiàn)在談?wù)撐疵膺^早，即便是有，人品行事，胸襟氣度，也都未可知，畢竟此時此刻它都還純屬虛幻?！?/br>
    段銘承抬手摸摸紀清歌的面頰，指尖碰觸的地方，正是那一道被畫舫船板碎片劃出的傷痕，如今愈合得已經(jīng)只剩極淡的一道印子，想來再過些時日便會蹤跡全無，段銘承指腹輕柔的劃過，帶起微微的暖熱和癢意。

    “但清歌你就在這里，在我身邊，在我面前，我不否認若是將來有子嗣承歡膝下，必然也會生出感情，但卻不是現(xiàn)在，現(xiàn)在它還不存在，我無法對一個還根本不存在的東西提前產(chǎn)生什么感情，可你不一樣，你不是虛幻的，清歌，明白么？”

    “就為了迄今為止都并不存在，且未來也并不確定的東西，就想讓我放棄我的王妃？本王難道像傻子么？”

    這一句話音中帶著些許調(diào)侃，聽得紀清歌眼底也微微帶了一絲笑意，轉(zhuǎn)瞬卻又隱了回去。

    “可是……”

    ……今后該怎么辦呢？納妾嗎？還是收用丫頭？紀清歌完全不想掩飾自己的不喜。

    “今后的事情，今后再去cao心?！本竿醯钕滦Σ[瞇的彎了眉眼：“還記得那個雍王世子么？”

    他這話題轉(zhuǎn)得突兀，紀清歌怔了一下方才想起那人是誰，有些疑惑的嗯了一聲。

    “那家伙整日里花天酒地，家里通房侍妾塞了一院子，如今好像已經(jīng)有了一嫡兩庶，將來肯定還會更多。”

    “所以，日后若是實在想要一個，咱們便搶他的去?！?/br>
    噗……

    這一句聽得紀清歌又是驚詫又是好笑，原本平靜無波的面容上浮起的笑意宛若云破月出，又如曇花初綻，段銘承見她笑了，眼底也浮起笑意：“他一個不學(xué)無術(shù)的紈绔，就是叫他養(yǎng)孩子，估計也養(yǎng)不出個正形來，還不如分幾個給咱們，想來就算他自己也是愿意的?！?/br>
    “段大哥！”

    紀清歌聽他說得分明有幾分不著調(diào)，聽起來卻又詭異的不是沒道理，一時竟分辨不出他是說笑還是認真的，不由有些嗔怪的瞪了他一眼。

    其實段銘承這樣的回答略微有幾分出乎了紀清歌原本的預(yù)料，又似乎像是他會給出的答案。

    但紀清歌卻有些不知所措了起來。

    她的段大哥似乎并不認為子嗣是非有不可且無可替代的東西，他將她擺在了子嗣之前，這樣的心意普天之下也找不出幾個來，可……她何德何能？憑什么就可以真的覺得這樣是理所應(yīng)當？

    靖王殿下常年執(zhí)掌刑部，對于察言觀色體察入微十分在行，紀清歌一瞬間的情緒波動雖然細微卻并不曾逃過他的眼睛，靖王殿下心里無奈得只想咬牙——究竟要怎么說，才能讓他的小姑娘不再胡思亂想，乖乖的嫁給他？

    紀清歌不知道段銘承在想什么，她自己認認真真的想了許久，剛想開口：“段……”

    段銘承始終緊盯著她神情的細微變化，見她眸底掙扎和決絕之意一閃而逝，心中頓時咯噔了一下，脫口道：“我騙你的！”

    咦？

    紀清歌疑惑的抬頭。

    哪一句？還是……全部？

    不等她問出口，耳邊就響起靖王殿下帶著幾分隱忍的音色：“其實——白海一行讓我受傷不輕，后續(xù)又未能妥善調(diào)養(yǎng)，邊關(guān)苦寒，缺醫(yī)少藥，所以……”

    話音略微停頓了一瞬間，終于接了下去：“太醫(yī)早就說過，我日后怕是只能考慮過繼一途?！?/br>
    紀清歌猛然怔住，漆黑的雙瞳瞬間圓睜，愕然道：“段段段大哥你……你你……”

    這是徹底超出了紀清歌迄今為止所有猜測和腹稿的回答，說是驚雷也不為過，少女原本平靜的面容終于消失得無影無蹤，圓睜的雙瞳和愕然張開的雙唇，無一不在說明她究竟有多意外。

    “嗯……就是如此，所以清歌你瞧?！倍毋懗信ψ屪约旱脑捯袈犉饋聿荒敲匆а狼旋X：“你我這就很是般配，我若娶了旁人，豈不是還要耽誤了人家？本王聽聞縣主姑娘慈悲心腸，所以就只能厚顏請姑娘莫要嫌棄本王無能了才是！”

    ——不就是不行么，他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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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爺：（認命臉）媳婦兒你瞧，是我不行，不管你行不行反正我都不行，就算你行也還是我不行，所以你就別再糾結(jié)你到底行還是不行這件事了吧qaq

    清歌：（猶豫ing）可……

    王爺：沒事，如果你真想養(yǎng)個，那回頭搶雍王世子的崽子來玩也是一樣

    段興德：我這是造了什么孽？懷疑人生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