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4 章
紀清歌的車駕抵達法嚴寺山腳的時候剛過午時,初春的山嶺一片柔嫩可愛的翠綠,拾級而上的同時就如同徜徉在盎然的春色之中,頗令人心曠神怡。 此前法嚴寺因為‘靖王停靈’一事就閉門謝客許久,如今緊跟著方丈圓寂,直通山門的這條長階上行人蕭條,紀清歌沿路剛登上山頂,卻迎面就見到了一個許久未曾見面的熟人正一步步的踏出山門迎面而來。 “裴公子?” 迎面下山來的這人正是裴元鴻,紀清歌卻面帶驚疑的目視許久才呼喚出聲。 她上一次見到裴元鴻還是在燕錦薇的賞菊秋宴那一晚,那時的裴元鴻雖然看上去略有幾分消瘦,但總體而言仍然是個芝蘭玉樹一般的清絕公子。 可如今一步步拾級而下的人卻連身上衣衫都穿出了幾分空蕩蕩的感覺,更襯得整個人形銷骨立,膚色更是帶著幾分病態(tài)的慘白,紀清歌猛地就住了腳。 “裴公子,你……” 裴元鴻不知在想什么,直到紀清歌出言相喚,這才乍然回神,見到是她,也就停住了腳步:“縣主,久別無恙。” “裴公子,你可還安好?為何氣色如此不佳?” 裴元鴻頓住片刻,直到見紀清歌關(guān)切之情不似作偽,這才淡淡的應了一聲:“縣主無需擔憂,不過是……”他話音頓住片刻,似乎是想了一下措詞,才接出了下半句:“……代價罷了?!?/br> ——他這一生,所行之事的代價。 “公子,你……箭傷可有痊愈?”紀清歌原本的言辭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畢竟她和裴元鴻沒有太多深交,就算她有心詢問,只怕他也不肯說,所以躊躇一二終究還是沒問出口。 “已經(jīng)無礙了,有勞姑娘惦念?!币痪浯鹜辏娒媲暗墓媚锶匀幻鎺шP(guān)切的望著自己,裴元鴻解釋道:“在下在昭獄之中頗受優(yōu)待,也有專人給在下醫(yī)治,所以并不曾有留下隱患?!?/br> “這就好……”紀清歌喃喃的道了一句,卻仍一瞬不瞬的望著裴元鴻。 ……眼前之人給她的整個感覺都和從前有了差別。 以前的裴元鴻像是一頭沒有目標的孤狼,渾身披滿了荊棘,冷漠的同時仿佛對所有人都帶著nongnong的戒備和敵意。 而如今的裴元鴻乍看上去平和了許多,但卻隱隱透出一股漫無目的的蕭瑟來,就仿佛是……缺少了必要的生機也似。 紀清歌不知怎的,心中總有幾分擔憂:“裴公子,你還好罷?” 或許是她的擔憂太過言之于表,裴元鴻望了她一瞬,便露出一笑:“還好?!?/br> 他雖然在年前那一場雨夜伏擊之后就被天子段銘啟打著遷怒的名義押入了昭獄,但其實在獄中并不曾有受到苛待,肩上的箭傷也有妥善醫(yī)治,只是獄中的日子,仍舊是萬分的痛苦難捱。 這一份痛苦并非來自關(guān)押本身,而是來自于他對于‘極樂’的已然成癮。 早在之前他向靖王投誠的時候,顏銳通過含墨之手迫使他服用‘極樂’之事就已然被靖王和天子知曉,但是那個時候顏銳尚且隱在幕后,并不能從含墨身上逆向追蹤出元兇。 彼時……段銘承給過他不同的選擇,是裴元鴻自己提出可以繼續(xù)假做順從來麻痹顏銳耳目的。 在那個時候,裴元鴻的理由是他事成之后可以憑藉自己的意志力來擺脫藥物的控制。 而后來……證明了他未免高估了自己,也未免小瞧了‘極樂’。 但即便他早就知道這樣的結(jié)果,也不一定就會做其他選擇。 裴元鴻自己心里隱約的知道在他內(nèi)心深處始終有著自毀的傾向。 而極樂,只不過是這一傾向的推手。 所以他在與含墨的虛與委蛇中一則是做戲要做全套,二是也存了放任的心理。 而他的這種自暴自棄,自以為掩飾得很好,卻到底還是被靖王敏銳的察覺了…… 靖王用了最粗暴卻也是最有效的方式,把他扔進了昭獄,徹底斬斷了他與外界的一切接觸,同時也斷開了所有他能想到的或許能得到的極樂來源。 這樣的戒斷方式十分的簡單粗暴,但與此同時,卻也十分的行之有效。 對于靖王這樣的安排,裴元鴻心底其實是感激的,雖然他如今甚至都不想去回憶最初的日子里他究竟是怎么度過的,但不可否認,在那種已經(jīng)談不到什么自身意志力的時候,也多虧了是在與世隔絕的牢獄之中,他也才沒能有機會做出什么丑態(tài)來。 這也是為什么靖王會不動聲色的將他一關(guān)就就關(guān)到二月底三月初,直到前幾日才終于放了出來。 裴元鴻被放出昭獄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寫了辭呈遞交了鴻臚寺卿。 就連鴻臚寺卿都以為他是因為這一場牢獄之災對靖王對朝廷心存了怨懟,其實真正的理由不過是他覺得累了罷了。 ……太累了。 裴元鴻自記事以來,一直都是有著目標的。 幼時不懂事的時候是曾經(jīng)想要博取父汗的關(guān)愛和在鬼方族群中的認同,為此他努力學習鬼方人推崇備至的騎射。 后來隨著年歲漸長,他漸漸明白了對于鬼方人來說,他半數(shù)的中原血統(tǒng)就是原罪,但他也依然沒有氣餒,在那個時候,裴華泠需要他這個兒子作為精神支柱活下去,而他為了能成為她的精神支柱,他就必須讓自己在鬼方王室中占據(jù)一席之地,必須要有一定的話語權(quán),為此,即便知道娘親不允許他踏入與中原人的戰(zhàn)場,他也依然盡心竭力的成為了鬼方的謀士。 再后來,他的所作所為一手導致了他娘親的死因,但那個時候的裴元鴻依然有目標。 那就是讓鬼方舉國去給他母親陪葬! 在某種意義上來說,再是造化弄人,也抹消不掉他先弒母后弒父的罪孽。 而就在他終于將亡母的骨殖回到她心心念念的中原故土之后,就被顏銳如同跗骨之蛆一般叮住不放。 其實那時,很短的一個時期之內(nèi),裴元鴻并不在意顏銳究竟要做什么。 直到顏銳沒等多久就終于向著他這個‘殿下’露出獠牙之前,裴元鴻有過短暫的迷茫階段。 可惜顏銳那時已經(jīng)將他當做了禁臠和傀儡,連表面上的遮掩都懶得,這才又一次在裴元鴻死氣沉沉的心底激起了戾氣。 在那之后,他就如同一條陰沉的狼一樣,看似如同一頭已經(jīng)被馴服了的家犬般俯首聽命,實則是隨時在等待一個噬主的機會。 而這一切,到了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結(jié)束了。 裴元鴻很清楚他的手并不干凈,就算最終配合靖王配合朝廷抓捕了顏家這個幕后一切的推手,他也不可能因此居功。 畢竟早在這件事之前,他手上就沾滿了大夏人的血,西北軍的血。 這一次不過是給了他一個功過兩抵的機會,也多少沾了幾分紀清歌的光,才讓靖王肯對他多些寬宏。 甚至就連衛(wèi)家,也念在他曾經(jīng)在那一次雨夜伏擊中有過援救紀清歌的表現(xiàn)而愿意既往不咎。 而其實裴元鴻自身并不很在意這些,有生以來頭一次乍然之間沒了需要去達成的目標,他有種徹底的放松,和疲倦。 但是此時此刻,他不想讓面前的少女窺探到他心底那些不能見人的丑陋瘡疤,面對紀清歌的詢問,他只再次重復了一遍:“還好。” 聽他口中說著還好,紀清歌清透的眼瞳中卻寫明了不信,猶豫片刻,輕聲道:“裴公子若是遇到什么難處,我若有能幫忙的地方,公子只管開口便是,勿要獨自承擔?!?/br> 一語落地,風聲悄靜。 這是大夏建朝以來第一位受封縣主的允諾,更是未來的靖王妃的允諾。 但裴元鴻卻只勾了勾唇角:“并沒有什么為難之事,多謝縣主。” 一句說完,停頓了片刻,裴元鴻半垂了眼眸:“我已向鴻臚寺遞交了辭呈,待拿到批文之后便會離京,縣主無需掛懷?!?/br> 咦?紀清歌愣了:“裴公子準備向何方而去?又準備靠甚謀生?” 紀清歌越想心中越是狐疑,裴元鴻與大夏那些官家子弟不同,他沒有本族作為倚靠,不論父系還是母系都已經(jīng)凋零殆盡,沒有祖產(chǎn),也沒有蔭庇,那些大家族中的子弟可以放縱性情,打著游學的名義去走覽河山,甚至也不乏有人靠著寫游記成為大家,但那也都是在背后有家族作為人力財力支撐的前提下。 可裴元鴻卻沒有這樣的依仗。 前周已亡,鬼方亦滅,說難聽點如今普天之下不論是姓裴的還是姓拓跋的,都幾乎無存,他仰仗天恩在鴻臚寺任職的話還可生活,一旦辭官而去,又要靠什么為生? 這樣的疑問在腦中盤旋不去,再加上如今裴元鴻整個人呈現(xiàn)出的氣質(zhì),紀清歌心中不由咯噔了一下,想都沒想就脫口而出:“裴公子,人生在世,不過是一時的挫折請罷了,請莫要太過灰心。” 紀清歌神情中流露的關(guān)切不是作偽,裴元鴻凝視了她一瞬,眼底終于柔和了下來,卻只說了句“多謝姑娘?!眳s仍矢口不提其他。 紀清歌見狀,心情不由也低沉了下來。 但卻就在這兩人相顧無言的時候,不遠處法嚴寺山門中卻轉(zhuǎn)出一道身影,一眼望見他們便忙不迭的趕了過來—— “小歌兒你怎么來了?”沐青霖臉上寫滿了不高興,一句出口緊跟著又道:“來的正好,把那小子給我攔下!別讓他跑了!” 呃? 紀清歌這還是頭一次看見她那向來萬事懶得留心的小師叔這么言之于表的一臉急切,再看看裴元鴻,剛剛還滿是蕭瑟意味的神情也在沐青霖現(xiàn)身的同時就變成了摻雜著幾分懊惱的不悅和無奈,紀清歌好奇心頓起,眼看著裴元鴻二話不說就想走,連忙側(cè)步攔在他面前。 “裴公子,請留步?!?/br> 裴元鴻的動作沒有紀清歌迅速,被她移步一擋,只能停步,“縣主,紀姑娘,你……” 就這一個耽擱的間隙,沐青霖已是趕到近前,二話不說一把就扣住了裴元鴻的手腕:“跑什么?” “小師叔,裴公子,你們這是?”紀清歌看得一頭霧水。 裴元鴻被沐青霖一把抓住,神情分明不悅之極,奈何他卻根本掙不開沐青霖的鉗制,這個年輕人臉上浮現(xiàn)出了怒色,看上去竟比方才多了一絲人氣。 直到此時,沐青霖才瞥了一眼紀清歌,哼了一聲:“下回記得改口,叫師弟。” 這下輪到紀清歌瞠目結(jié)舌,“師師師師弟?” 呆了一瞬,她終于明白過來,吃驚的抽了口氣:“小師叔,你……你要收徒了?不,慢著,你不是說過你不收徒么?” “遇到笨的自然不收?!便迩嗔睾吡艘宦?,轉(zhuǎn)頭望向裴元鴻的時候立刻又笑開了花:“不過這個就不錯?!?/br> 沐青霖一臉滿意至極的表情,紀清歌看在眼里心中總覺得怪怪的,她小師叔這一副見了寶的德行,怎么看怎么像只覓食的狐貍看見了蘆花雞似得…… “在下沒有皈依佛道的打算,請真人莫要強人所難?!迸嵩櫛汇迩嗔刈降美卫蔚母緹o法脫身,臉色已經(jīng)黑成鍋底:“莫非道門還有逼人出家的習慣?” 沐青霖嘖了一聲:“不出家也無妨,拜我為師就行?!?/br> 這頗有幾分無賴的言辭入耳,裴元鴻臉色更黑了幾分,半晌才咬牙呵了一聲:“若在下說不呢?” “沒事?!便迩嗔匦Σ[瞇的呲了呲牙:“一時想不開不要緊,為師有耐心,為師等得起?!?/br> 裴元鴻咬牙看了一眼自己被死死扣住的手腕,冷笑道:“這就是真人的耐心?” 沐青霖頓了頓,頗有幾分不情愿的松了手,裴元鴻毫不拖泥帶水的拂袖而去,甚至連與紀清歌作別都省了。 “小師叔?!?/br> 沐青霖一臉惋惜的盯了一瞬裴元鴻遠去的背影,這才死氣活樣的看向紀清歌:“干嘛?” 紀清歌頓住良久,再開口時話音中已是染上了揶揄:“小師叔,報應呀?!?/br> “哈?” 紀清歌笑吟吟的彎了眉眼:“想當初,一口一個說我沒天賦不準師父收我為徒的時候,小師叔可有想過今日?” “死丫頭!”沐青霖沒好氣的剜了她一眼,冷哼一聲轉(zhuǎn)身就走:“等著瞧,跑不了他的!” “加油呀,小師叔。” “死丫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