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氣末端
嘉允愕住,入定似的。 很久,才聽見她從嗓子里擠出一聲:“嗯?!?/br> 小聾子識字,又會寫。忽然有人愿意理她,嘉允感覺到死氣沉沉的身體再度注入能量。 她又問:“集鎮(zhèn)好玩么?那里都有什么?什么時候可以去集鎮(zhèn)?” 說完,雙手捧著紙條遞給計許。只見他從口袋拿出一支鉛筆,想了想,在上頭寫了幾個字。 【不好玩】 嘉允不死心,還是問:“什么時候去集鎮(zhèn)?能帶上我么?” 【不知道】 “計許?!奔卧屎鋈缓八?,他轉(zhuǎn)頭回望過來。見嘉允面容凝重,語銜怨氣:“你真沒勁!” 輕飄飄的紙片砸回他懷里,嘉允轉(zhuǎn)身離開。 晚飯時都沒出現(xiàn),期間只有小童助理來關(guān)心過一次,嘉建清不知在忙什么,對她不聞也不問。 夜清風聲靜,雞犬無影,鳥雀消匿。嘉允習慣了城市的霓虹萬丈,軟紅香土,而這鄉(xiāng)下的夜晚如此寂靜,令人心頭無端泛空。 手機在這里的信號時有時無,嘉允偶爾和千禾表哥發(fā)短信吵到一半,忽然這頭的信號就斷了,回擊的話滯在這一端,急得她是抓心又撓肺。最后吵不過,偷偷把頭悶在枕頭里抹眼淚,將委屈咽回肚皮里,哽咽聲都摻著嬌怨。 起先外頭只稀稀落落有些歡笑聲,而后漸漸喧鬧起來,腳步聲攢雜涌動,門外嬉鬧更甚。嘉允推開門,看見cao場有火光堆聚,正中搭著兩幅燒烤架,上頭擺滿處理好的食材。 醫(yī)療團隊的哥哥jiejie們帶著學生做游戲,只有計許獨自站在烤架前忙碌。在他咫尺之外的熱鬧,仿佛像另一個世界經(jīng)過。他永遠垂著眸,專注于手上的活計。 可是當嘉允剛經(jīng)過他身旁,就發(fā)覺他那漆黑的睫根微微顫動一下。嘉允伸手想去拿烤架上的中翅,卻被他輕輕拂開手。 嘉允不解,環(huán)臂笑看他。 計許始終不肯正視她,煙霧熏眼,直往人臉上撲。他抬起手肘,拭凈額發(fā)間的汗珠。熟練地翻烤起手中的一大串食材,而嘉允注意到,先前她想吃的那根中翅有些被烤毀了,被他拿下后放在一旁,邊角都焦黑一片。 等了幾分鐘,他拿起一個瓷盆,墊著一排烤串遞給她。 嘉允接過時對計許說了聲謝謝,原以為他會繼續(xù)幫烤,不想他也停下手腳,不言不語地站在一旁。 “特意給我烤的呀?”嘉允沒吃晚飯,吞咽的動作有些急促,顧不上計許的沉默,下巴抬向不遠處正在進行的篝火晚會,接著說:“嗬,你們這里夜間活動倒是挺豐富的嘛?!?/br> 計許也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康復師們正帶著學生在做口肌訓練,一群孩子正跟著他們做模仿口型練習。 枯燥單調(diào)的反復練習沒有磨滅這些專業(yè)康復師的激情,他們滿腔熱血,積極帶動著每一個孩子的互動。 計許的目光漸漸移到嘉允臉上,不動聲色地凝視。 不遠處,嘉建清身旁站著一個清秀乖巧的女孩,還有一個特教不斷為他們用手語做翻譯。他們臉上的笑容愈深,嘉允眸間的冷然就愈發(fā)濃稠,直到再也化不開,凝成一股薄霜蒙在眼前。 然而那一抹惆然也在頃刻間褪離,化作一絲輕慢的笑意,嘉允開口,不知是在對誰說:“瞧瞧,你們這兒的人,可真是一個賽一個地會黏人。” 計許沒應,他當然不會應話。他在嘉允面前故意做啞,不知在盤算著什么壞主意。 不怪嘉允以最壞的惡意揣測這里的人,嘉建清如今雖好善樂施,可真論分到每一位學生頭上的名額,卻著實有限。 且不論那些自閉智障的,就光是這些腦袋靈巧些的叁五個,心思若不活絡起來,又如何能抓住這樣好的機會改變?nèi)松?/br> 他們本就生在社會底層,被泥潭纏住了腿腳,永久失去了做正常人的資格。如若真要將他們最后一點往上攀爬的機會都剝奪走,也未免太過殘忍。 那女孩和嘉建清“對話”結(jié)束后,邁著輕快的碎步跑過來,兩側(cè)的馬尾隨著步伐輕輕蕩起,走近,嘉允瞧見她那向來蒼白的面色消退了些,眼角眉梢暗藏喜氣。 她跑過來和計許說話,不,是打手語。 嘉允看不懂,只知道那女孩在交流途中拿起桌面上先前被烤焦了的那一串中翅,計許看見后,若無其事地挪開了目光。 她起身往宿舍區(qū)走,耳后熱鬧如舊,根本無人知曉她那懸在心底晃晃蕩蕩的小心思。 打電話給顧淺時,她依舊忙,忙著搓麻將約朋友,掛電話的速度比誰都快,嘉允剛探出口的那一句:“mama什么時候來接我?”被電話那頭的忙音生生阻斷在口邊,又咽回去。 思緒又落回到這間逼窄的屋子里,嘉允在床上翻了個身,身下的木板咯吱亂響一通,她側(cè)臉趴在手背上,目光投向屋內(nèi)唯一一處的小方窗,深褐雕花的木構(gòu)框架,越過橫縱交錯的窗欞,嘉允仿佛看見有人影經(jīng)過,駐足于窗前。 “叩叩”兩聲,老式的隔扇撲簌松動,嘉允坐起身,聽見窗外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 知道那人是誰,她不怕。 小半晌后,一張紙片從窗縫遞進來,恰好落在舊木桌上。 她趿著涼鞋過去,識清這字跡。 【夜里下雨,窗戶關(guān)緊?!?/br> 嘉允慵慵懶懶地開口:“知道了?!?/br> 計許還低頭站在那,不多久,傳來紙張撕裂的聲音,又一小張遞進來。 【明日我去鎮(zhèn)上,你有什么要帶的東西?】 嘉允看到這來了興,急問:“能帶我一起去么?” 對面窗外的人停滯很久,搖搖頭。 老式的外推窗,只能掩開一個不大的縫隙,用鐵鉤支摘著,嘉允伸出手,抓住計許的胳膊,他埋著頭不吱聲,也不躲。 “為什么不能帶我去?”嘉允晃晃他的手,撒嬌意味十足,“為什么?” 少年背著月光,緊抿著唇,沉默如山。 明月躍上槐樹梢頭,清暉流光徘徊隱沒在暗色之中。耳畔有雨聲淅瀝,嘉允覺得眼前這少年簡直比一團死面疙瘩還固執(zhí)。 可計許終究抵不過她那灼灼逼人的目光,抽出自己的手,又在紙上寫。 【一輛車只能帶兩個人,人滿了你沒地方坐。】 嘉允看了后反問:“另一個人是誰?” 他遞過來的紙片上寫著:【凌莉】 凌莉又他媽是誰? 嘉允遏住壞脾氣,沒再多問。 計許將手從窗縫間伸進來,撿起桌面上第二次遞給她的紙片,往她眼前抬了抬。 嘉允睨過去,冷嗤一聲:“帶什么?把你人帶回來就行。” 少年怔一下,耳根迅速燒起來,虧得他皮膚黑,拙劣地掩蓋住血脈間的奔突欲動。 外頭在下雨,綿延悠長的雨滴砸落在瓦礫之上,無聲無息地漫向暑氣末端。 他手里握著一大張紙,早已被撕得七零八碎,最后索性心一橫,直接在剩余大半的空白上寫下:【最遲明天下午回來,你想要什么就寫下來,我盡量給你買全?!?/br> 嘉允接過紙,又拿過他手里的筆,趴在小木桌上寫愿望清單。 洗發(fā)水、潤膚露、麥當勞……括弧里強烈標注著,一定要將小食升級成新出的扭扭薯條。 計許看著一長串陌生的清單,沒抑住嘴角的笑。嘉允嘟起唇,露出一個稚氣未脫的表情,伸出手指在他腰間戳了下,硬梆梆得像塊石頭。 他往側(cè)邊躲,倆人之間有扇窗戶橫擋著,嘉允夠不出手,五指在空氣中虛握一下,氣得抓起桌上的紙片就往計許身上砸。 那人也沒避開,彎腰將紙片都拾起,悶頭抬手撓下脖子,死得像塊老榆木疙瘩。 嘉允哼一聲,沖他不客氣:“快走開,看見你就煩!” 少年不說話,指了指窗戶側(cè)邊的鉤架,示意她要記得關(guān)窗。 下一秒,嘉允啪嗒一聲將窗戶關(guān)嚴,扣上搭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