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說再見
早晨,旭陽披著烈烈的熾潮高懸天際,暑中正熱,西渡橋早晚溫差大,嘉允站在廊前洗漱,后頸沁出些許薄汗。 愣愣望著窗外,蟬鳴鼓噪,微風乍起,遠處隱隱有車輪滾碾泥地的聲音,不過多時,一輛銀灰色的老款添越緩緩駛進校門。 嘉允快速漱凈口,沖一把臉。沿著長長的走廊跑出去,她胸腔內溢滿脹酸的滋味。 表哥,表哥…… 女孩濃密的發(fā)絲蕩在頸后,隨著她猝亂的步履輕漾跳躍,在晨曦下散射出碎碎溶光。 千禾拉開車門,還未從時差中醒過神來,剛落地站穩(wěn),就被一個小身影撲了滿懷。 后背猝然撞上車框,瞬間疼清醒過來。 熟悉這人,也熟悉這常規(guī)cao作。 千禾彎彎腰,把小妹箍在懷里。 “天……”他垂下頭,下巴蹭蹭嘉允發(fā)頂,“哪來的小豬?” 嘉允把臉從千禾懷里抬起來,杏圓的大眼忽閃幾下,將他望得真切,緊接著撇撇嘴,喊一聲:“哥……” 千禾笑,陽光不偏不倚地從他右臉灑下,恰如其分地勾勒出棒球帽下一張雪潤精絕的面孔。 他拍拍嘉允的肩,“松開,給你爸看見又得罵我?guī)哪??!?/br> 嘉允放開他,拉著他的手臂,繞著人轉了個圈。 大半個月沒見,他竟又竄高了些,這讓嘉允不禁慨嘆,法洋鬼子的血統(tǒng)果真天賦異稟。 曬嘛曬不黑,個子還死命地長。 像什么?嘉允繞到他身前,擺弄他的手臂。忽地想起,千禾像那暑中烈日下清峻挺拔的楠竹,滿是蓬勃朝氣。 “你長高了。”嘉允偏過頭躲太陽,沖他笑著眨眼。 千禾嗯一聲,捏下她的頰邊rou,輕輕蹭去她臉上的水珠,說:“你胖了。” 他那玻璃球似的瞳仁繞著這所學校轉了一圈,嘴角抑制不住地往下撇,詫聲道:“在這吃糠咽菜,你還能長胖?” 嘉允切一聲,鞋尖抵著水泥地踢蹭一下。 “要你管!” 千禾抬起帽沿,五指插進發(fā)林間往后抓,后又扣上帽子,下巴輕抬,指向嘉建清的那輛領航員,“你爸呢?” “不知道?!?/br> “你去把東西收拾好,我去找你爸?!?/br> “找他干嘛?” 千禾唇角翹起,臉上漾出些昭然可見的惡意狡黠,爾后一字一句地說。 “我去給他,找點不自在?!?/br> 顧千禾和嘉建清從一開始就不對付,雖說還沒鬧到掰面兒的那一步,但也多少差不離了。 嘉允沒吭聲,默默回到宿舍整理東西。 來時多少,走時依舊是那些。 除了一塊帶不走的白皂角,用空了的嫩膚露,就只剩下一瓶矮胖的指甲油。 嘉允捻在手里愣很久,最后還是決定把它塞進行李箱的夾層間。 收拾完一切,是早晨十點二十。 她拖著箱子走出走廊,遇見幾個康復師,扯出笑臉打招呼告別。 走到院內環(huán)顧一圈,見千禾靠在槐樹下抽煙。 嘴里叼著煙,燃了一長截,星火點在末端搖搖欲墜。 他捧著手機急促地打字,眉心擰死,一臉愁容。 見嘉允來,扔了煙在地上碾滅,又彎腰把煙頭拾起,找了處垃圾桶丟掉。 “好了?” 嘉允點點頭。 行李箱的滾輪在地面拉出雜亂無序的悶噪聲,他們走到車前,千禾替她放好行李,開車門。 倆人坐到后排,司機張叔問:“現(xiàn)在走么?” 千禾嗯一聲,繼續(xù)看手機。 車子啟動,嘉允開始不自在,屁股坐在真皮坐墊下,挪一下,再挪一下。 千禾開口,眼神仍牢牢盯著他的手機屏幕,“有事說?!?/br> “哥……” 千禾不動聲色地瞥她一眼。 “我們……”嘉允猶豫著,眼神和他對上,又垂下,“我們吃完飯再走吧……” 說完這句,張叔頓住,等待他們交涉。 “你早上沒吃啊?”千禾問她。 “不……我是說,午飯……” 半晌沉默。 千禾開口:“現(xiàn)在十點半,最遲兩小時能到家,剛好吃午飯?!?/br> 嘉允默住,斂下眼睫。 “隨便你?!鼻Ш趟煽冢嗳嗨暮竽X勺,輕聲說:“別生氣啊?!?/br> 張叔笑起來,又把火熄了。 這時有人敲窗,張叔降下車窗,沖車外的人喚了句:“嘉先生?!?/br> 嘉建清彎腰往車內瞧一眼,問張叔:“怎么不走?” “小允他們說想吃了午飯再走。” 嘉建清沉吟半晌,抬手看看表,又道:“現(xiàn)在走吧,下午有暴雨,村口路一準兒要塌的,到時候就走不了了。” 千禾伸手過來,捏著嘉允左手虎口處安撫似的揉了揉,無奈聳肩。 所有人都在等她發(fā)話,嘉允咬著唇內軟rou,發(fā)了些勁,唇間滲出血絲,漫了滿口腥氣。 “走吧?!?/br> 不等了。 車子駛出校園,老槐樹間有驚雀撲簌飛過,槐梢蕩漾著緩緩消失在眼前,西邊青瓦斜頂上的老煙囪正冒出縷縷炊煙,還有那一幢土木結構的灰墻黛瓦、茅室蔽戶…… 一切畫面都碎在眼前。 模糊著,消失殆盡。 校旁的養(yǎng)豬場面向道路的那堵墻上用紅漆寫著叁個字:賣小豬 千禾看見忙叫王叔開慢點,劃開手機拍照留念,照片一角正是嘉允那半哭不笑的喪臉,配上血紅的叁個大字。 畫面簡直,凄愴極了。 他低低發(fā)笑,把手機遞到嘉允眼下,“瞧你,多可愛啊?!?/br> 嘉允瞥眼手機,又往外看,路景早已更迭,那所學校,再也看不見,再也回不去了。 那個在屋頂通煙囪的的計許。 那個帶著她跨過溪坎穿過樹林去尋篾竹計許。 那個織了一床竹席任她躺在月光下數(shù)星星的計許。 那個聽不見,又無父無母的計許。 在離別時,沒有來送她。 眼前的一切驀然破碎,眼眶里再也盛不住那滿溢的水汽,她撲在千禾肩頭,白T恤上洇出一片淚跡。 開口時,聲音也碎啞,“怎么辦?怎么辦呢?” 千禾纜住她的肩,摩挲幾下,幾次開口,終究忍住。 她哭到有些哽咽,依舊含糊不清地低喃自語:“怎么辦……沒有和他說再見啊……” ————— 今天是我在編推的最后一天,如果今天珍珠過2700,就繼續(xù)加更一章。(晚11點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