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月朗風清。

    時辰將近破曉, 該睡的都已睡下，將醒的卻還未醒, 縱橫交錯的街道上人影稀疏, 唯有樹影和花影橫斜, 正是魏城一日里最安靜的時刻。再加上魏天嬌下令戒嚴，熱鬧狂歡的氛圍也比往常減色不少。

    往年花朝節(jié)期間, 姚、魏二城徹夜燈火通明，歡聲直達天際，很少能感受到這般稍顯寂寥的安寧空氣。

    城中央最高的百花樓上，只見一道頎長人影臨風而立，面容如月華一般清朗皎潔，逆著風上下翻飛的墨色衣袍好似鷹隼展翅，整個人仿佛與夜空融為一體，隨時都會羽化登仙而去。

    “……”

    他放眼俯瞰整座城池，目光直達遙遠的地平線盡頭，眸色幽深，滿城燈火在他眼瞳中明明滅滅，從中讀不出任何情緒。

    忽然，只聽得一聲悅耳清唳，有只通身雪白的大鳥在他身旁落下，落地化為窈窕人形，正是柳如漪風姿綽約的倩影。

    “先生?！?/br>
    這迎風拗造型的人影正是江雪聲，柳如漪也不與他客套，一開口便直奔主題，“我已見過魏城主，和魏小姐一起，向她轉(zhuǎn)達了我們在地宮里發(fā)現(xiàn)的陳跡。魏城主答應，會以她的名義為‘花童’正名，從此終止花童信仰，將魏城花朝節(jié)改為普通的‘賞花之節(jié)’?！?/br>
    要一口氣廢除當?shù)匮永m(xù)數(shù)千年的信仰，過程想必十分艱難，百姓間也會有懷疑和不滿的聲音出現(xiàn)。

    即使如此，這也是“必須去做的事情”。

    為了給死者一個交代。

    為了讓生者不再重蹈覆轍。

    以魏天嬌一往無前的魄力，她一定能夠做到。

    見江雪聲不答，柳如漪又上前一步，語帶關(guān)切道：“先生，你還好嗎？”

    江雪聲這才懶洋洋地撩起眼皮，涼涼乜了他一眼道：“我有什么不好的?！?/br>
    “先生，你還用瞞我么？”

    柳如漪不依不饒，“你渡靈力助小師妹開山，又在陣前奏殺曲助我與凝露對招，這可不是區(qū)區(qū)一道‘分神’能做到的事情。不對，應該說……”

    “——在這道‘分神’之中，你究竟留了多少靈力？”

    “物盡其用罷了。”

    江雪聲淡然一笑，“尋常修士受皮囊拖累，即使放出分神，神魂的大部分力量還是留在‘本體’之中，故而分神能力有限。我沒有這等顧慮，凡事便能大膽一些，反正‘本體’也只是借來的軀殼罷了。”

    柳如漪：“那，先生真正的‘本體’……”

    江雪聲：“放心，還沒爛。再過三千年，挖出來曬一曬，應該也能湊合著用。”

    “……”

    柳如漪被他噎得無言以對，心中明白江雪聲自有分寸，用不著他來提醒，便隨口換了個話題道，“你的本……我是說，你‘借來的軀殼’正在魔域之中，可曾發(fā)現(xiàn)些什么？那個趙九歌，他究竟是什么來頭？”

    趙九歌，也就是“七魔君”之首，“四妖王”中唯一指定反派的名字。

    除了凌霄城之外，趙九歌和他手下的妖修與魔修勢力，可以說是修真界中最大的威脅。

    江雪聲這次一心二用，一面配合舒鳧處理魏城花朝節(jié)之事，另一面便是深入魔域，暗中給趙九歌制造了一點“小小的麻煩”，讓他不能輕舉妄動，趁中州局勢混亂之機從中漁利。

    “你問這個？也沒什么大事。此次探查魔域，我差不多確定了先前的猜測?！?/br>
    江雪聲席地而坐，揚手招出古琴平放在膝頭，沒所謂似的隨意彈撥了幾個音，斷斷續(xù)續(xù)連接成一曲輕快的山野小調(diào)。

    “依我之見……”

    他一邊從容撫琴，一邊輕描淡寫地開口道，“七魔君之首趙九歌，正是三千年前的‘天魔’轉(zhuǎn)世?！?/br>
    柳如漪：“？？？？？”

    他一口氣險些沒提上來，心道江雪聲這是唯恐他突發(fā)心梗，趕緊先彈個bgm給他壓壓驚。

    “不是……什么？他還真是？！”

    柳如漪一手扶住欄桿，為師父這份貼心感動得頭暈目眩，幾乎想要用尖喙照他后腦勺上啄一口，“你說過，三千年前肆虐五州的魔禍之中，最難纏的便是為首的‘天魔’，連你的角都被他敲碎了一個缺口?！?/br>
    他心中憂慮，越說越是急促：“‘天魔’不同于尋常魔修，天生便能化世間魔氣為己用，是正道修士最大的天敵。若不是你和五鳳一同設(shè)局，將五州魔氣盡數(shù)引入地脈深處，再加以封印鎮(zhèn)壓，根本無人能夠傷他分毫。如今天魔降世，五鳳不齊，倘若封印被破……”

    江雪聲頷首道：“不錯。反過來說，只要鎮(zhèn)壓魔氣的封印仍在，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天魔趙九歌也就只是個普通魔修罷了。而且，若我們聚齊五鳳，再設(shè)法將魔氣徹底凈化，便可一勞永逸，天下太平?！?/br>
    “不過?！?/br>
    他頓了一頓，然后干脆地推翻了自己的話，“我總覺得，‘封印’這種東西，只要存在，就總有被人打破的一天。在修仙界的話本里，封印似乎就是為了被打破而存在的?！?/br>
    柳如漪只當他又開始講sao話，牙疼似的一扯嘴角：“我們又不是話本里的人物，別這么聳人聽聞?！?/br>
    “誰知道呢？也許我們本來就是，只是茫然不自知而已?！?/br>
    江雪聲輕撫琴弦，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事實上，在我沉睡的日子里，我仿佛在半夢半醒之間，看見了這個‘話本’的一種結(jié)局?！?/br>
    這話題越說越玄乎，柳如漪心中不以為然，嘴上還是配合著問道：“什么結(jié)局？”

    “其實也沒什么?！?/br>
    江雪聲還是一般輕描淡寫開頭，道出的下文卻堪稱驚悚：

    “因為幾個男人和幾個女人之間的愛恨糾纏，天魔崛起，我與五鳳豁命設(shè)下的封印險些被破。以犧牲無數(shù)生靈為代價，終于艱難地守住了最后一道防線，為這滿目瘡痍的人間續(xù)上了一口氣?！?/br>
    “有時候我也想過，說不定我就是為了改變這個結(jié)局，才會從三千年的沉眠中蘇醒?！?/br>
    柳如漪：“……”

    聽上去好慘哦！這一定是個悲劇話本！

    幸好，眼下一切悲劇都還沒有發(fā)生。

    雖然天魔趙九歌已經(jīng)小有氣候，凌霄城的鹓鶵一脈又劍走偏鋒、野心勃勃，但正道一方也絕非弱旅。憑借如今的九華宗和玄玉宮，再加上他們這些年結(jié)交的朋友，諸如鄔堯、魏天嬌等人，或許還有一戰(zhàn)之力。

    這一戰(zhàn)，他們非勝不可。

    “若是敗了，豈不是白白浪費我三千年。”

    江雪聲嘆口氣，“三千年，若是我醒著，又怎么會讓凌鳳卿那種不肖子孫出生?！?/br>
    是啊，你會在他還是一個蛋的時候就把他煎了，然后切成細絲用來喂魚。柳如漪想。

    “對了，先生。”

    正事告一段落后，他忽然想起另一個重要問題，非得問個明白不可，“關(guān)于你的身份，你可曾與小師妹說清楚？這等生死大事，你既是心悅她，總不好一直瞞著。”

    “……”

    江雪聲沒料到這個彎道漂移的話題，冷不防地噎了一下，“我沒有心……不是，我尚未告訴她。不過，鳧兒一向冰雪聰明，我想她應該能猜到一二?！彼掍h一轉(zhuǎn)道，“凌鳳卿是個強敵，我擔心她知曉后多思多慮，且等擂臺賽結(jié)束后再說吧?！?/br>
    “好啊，那也就是這兩天的事了。”

    柳如漪拊掌笑道，欣慰滿足的神色看上去就像一位老母親，“先生，等你開竅可真不容易。我還道你好不容易回魂一遭，又要孤獨終老呢。”

    “我能不能問一句——這三年來，究竟是在哪一刻，小師妹讓你這不食人間煙火的‘龍神’動了凡心？”

    “許是一見鐘情吧。我一看見她便覺可親，仿佛是在夢中見過?！?/br>
    江雪聲敷衍了事地隨口應道，又半帶嫌棄地沖他一拂袖，“別叫我龍神。我要真是個神，早就被這世上的蠢人氣死，和鳧兒一起追隨那什么‘馬克思主義無神論’了?！?/br>
    他半是無奈，半是自嘲地苦笑道：“就因為我不是神，還對這塵世放心不下，才會死了三千年又被氣活過來?！?/br>
    柳如漪：“……”

    ——不，你當年根本沒死吧。

    ——話說回來，馬克思到底是誰??？哪座山頭，哪家洞府的大能，為何小師妹如此崇拜他？？？

    ……

    ……

    再后來的兩天，舒鳧都在休養(yǎng)、鍛煉與百無聊賴的等待中度過。

    魏天嬌雷厲風行，關(guān)于“花童”的真相已經(jīng)在魏城中傳開，相信不久以后，相鄰的姚城也會從千年大夢中驚醒。

    紙不可能永遠包住火，再怎樣精心編造的謊言，終究還是掩蓋不了六月飛雪的沉冤。

    放眼望去，魏城街道上依舊花團錦簇，如云似錦，只是許多居民已經(jīng)將色彩繽紛的花束換為白色，聊寄一縷遲到的哀思。

    他們無力改變千年之前的悲劇，只能以這種方式為死者祈禱。

    魏城四面均設(shè)有鐘樓，原本是作為鳴鐘示警之用，最近數(shù)日來，早晚皆有渾厚悠遠的鐘聲長鳴。

    是為過去鳴響的喪鐘，更是為了未來而鳴響的警鐘。

    魏城，終究是改變了。

    在魏天嬌等幾代人殫精竭慮的治理之下，千年前孕育過罪惡和彌天大謊的土地，如今已經(jīng)成為了一片正直、寬容，百花齊放的沃土。

    在這片土地上，再也不會有新的花童了。

    肅穆莊嚴的鐘聲回蕩之中，這一年不同以往的花朝節(jié)終于迎來高.潮，同時也是落幕——

    萬眾矚目的擂臺賽，開始了。

    第八十三章 續(xù)前緣

    快住手，這根本不是正常比賽

    魏城花朝節(jié)大比第一日, 比賽項目是“五州問答”，也可以叫做“修仙界知識大賽”。

    不同于紫微仙會那般純粹的修為和戰(zhàn)技比拼，中州花朝節(jié)既是節(jié)日，便多少帶有幾分娛樂性質(zhì)。尤其是“知識大賽”和“法術(shù)表演大賽”, 賽制和賽程都與舒鳧看過的電視節(jié)目頗為相似, 可見人類本性相通。

    譬如說, 今日這場知識大賽, 第一輪采用每組數(shù)十人同臺搶答的小組積分制, 前三名能夠進入復賽。從復賽開始則是一對一單挑, 兩名參賽者需要輪流在規(guī)定時間內(nèi)回答問題, 只要有一題答錯或超時, 便會遭到淘汰。

    修真界實力為尊, 尚武精神蔚然成風，很少有人會皓首窮經(jīng)，將有限的精力投入到無窮的知識海洋之中。

    蓋因如此, 往年的花朝節(jié)知識大賽，除非有強者出現(xiàn), 否則基本上都是菜雞互啄，鬧出過不少笑話。

    這一日舒鳧起了個早, 天剛蒙蒙亮便來到會場, 不為參賽, 而是為了給葉書生和季韶光兩位朋友加油助威。不管他們中哪一位奪魁，對她來說都是值得慶賀之事。

    也許是因為花童事件的陰影, 魏城人人心中疑懼, 不知城中何處藏有厲鬼和魔修的暗樁, 今年的比賽會場顯得有些冷清。

    江雪聲準備周到，提前在場邊茶樓上定了個臨窗的好位置, 帶上舒鳧、柳如漪、司非，又添了把椅子給今日一大早現(xiàn)身的昭云，五人面對面落座，正好湊成一桌。

    修仙之人耳聰目明，從此處俯瞰會場，雖說隔著一點距離，其中景象亦能一覽無余。

    至于鄔堯，他本人……本蛇倒是吵著要加椅子，但為了方便取用茶水瓜果，最后他還是只能盤在桌上，遠看便是翠玉般碧瑩瑩的一團，仿佛一件獨特的裝飾藝術(shù)品。

    “昭云師姐，這次韶光也要出場。”